作者:陈奕潞
【零】
从前有个叫咔嚓咔嚓的国家,里面的人都有四双眼睛,四个鼻子,四个嘴,四个头,八个手臂,八条腿。
不过不要担心。咔嚓咔嚓国的人,看起来并不是怪物,而是和我们一样。他们只是有四个身体,同时存在在四个世界里。
他们的寿命,因而比我们短暂,只有我们的1/4,但是他们整个的生命加起来还是和我们一样的。
咔嚓咔嚓国的人很聪明,但是因为他们同时存在于四个不同的世界里,于是做事情便不能专心,在我们看来,也是一副笨笨的呆头呆脑的样子。他们甚至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但是咔嚓咔嚓国的人都很善良。他们在四个平行时空保护着世界,因为他们能够看见我们看不见的另外三个世界的事情,他们往往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在灾难来临前警告我们。
每个遇见咔嚓咔嚓国的人的人类,都很幸运。因为他从此有了和其他人类不一样的地方,如果他足够有耐心,便能透过咔嚓咔嚓国人的眼睛,看见另外三个世界的东西。
以及,更大,更宽广的宇宙。
【一】
四月的雨下来的时候,我只穿了双木屐在赶路。那个女人和我一样,在关了门的便利店外面,摩挲着双肩等雨停。她穿了件粉色薄纱一样的衣服,一张脸因为冷而变得惨白。她大概是怕我的。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从不敢回头看我。也不敢拿手机。
我盯着她的包。她的包只有一根细细的皮带子。我只要扯一下,包就会到手。车站这会儿已经没有多少人。十一二点的时候还有几个喝醉酒的闲人在这边逛荡。这会儿却连那只要饭的猫都趴在屋檐下睡着了。
我盯着她。她要是聪明,就该离我远一点。但是这是唯一有灯光的地方。外面又下着那么大的雨。她在雨里一淋,身上就都被我看见了。我只是好奇她为什么不敢打电话。
也许,她没有电话?
我把头靠过去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把头靠过去其实有点蠢,她随时可以用包砸我的脸,可惜她不敢,我知道她不敢。她看着我,我在她眼睛里看见我自己的脸。鹰钩鼻,薄嘴唇,下巴有点尖,加上被雨淋湿的头发……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
我看着她,看着她,就在她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我把那张宣传单抽了出来:“小姐,要不要买保险?”
【二】
我提着香蕉进门的时候,大薛在跳健身操,强子在洗澡,老六还没起床,就秀秀捏着个兰花指对着麦克那边的LOL战友大吼:“你他×的再碰我的奶我就插你全家!”
我小心翼翼地把香蕉放在他鼠标边上,他回了我一个风骚的白眼,然后把他那双无敌臭脚从我的笔记本电脑上挪开了。我拜谢过他,到老六的枕头下面翻出鼠标和鼠标垫,又在大薛的刷牙杯子里拿到无线网卡和耳机,就此在320寝室生存所必需的硬件算是齐全了。
我打开网页,输入账户和密码。为了保险起见,我把那女人的联系方式抄了两份,一份在手上,一份在衣服里衬。她害羞地用手机抽打我的脸颊的时候,大概没想到我脱衣服只是为了记电话号。她男朋友长得挺帅的,虽然跑步没有我快。
我把卡插进去,一面看电脑刷新一面敲桌子:“快点快点快点……”
强子洗完澡出来了,掰了根香蕉走到我身边:“又有新客户了?”
我把电脑重启,拔卡。他把电脑屏幕扳过来,看了一眼:“金山?你实习地点不是在浦东么?怎么跑那儿去了?”
我把晚上的事和他讲了一遍。他越听眼睛越大,最后伸手狠狠地捏了我的肩膀一把:“也就是说,那小妞怕你抢她钱,结果填了保险单?”
我点点头。
“她男朋友后来也填了?”
我点点头。
“他们俩就没报警,把你当歹徒抓起来?”
我耸耸肩。
他伸出大拇指:“人才!苏景峰,你真他×是经贸系一朵奇葩!”
我谢谢他的谬赞。
“这么一来回,一万块至少有了吧?”
我刷了一下屏幕:“两万三。”
他脸上露出某种朦胧而美好的笑容,把一个淫贼的内心挣扎形象深刻地表现在了脸上。如果当时林苗苗和她男朋友看见的我是这一副嘴脸,我现在十有八九顶着俩熊猫眼被关在警察局里了。
我敲完申请表上的最后一个字,长吁一口气,合上计算机。一抬头,几个人都用和强子一模一样的表情看着我,大概意思是:晚上哪儿吃?
“这钱不能动。”我一字一句地说,看着他们眼里期冀的小火苗啪嗒啪嗒地灭掉,“这钱是要给我们家老周的。”
像是有个大风车,呼啦啦噼啪啪一路扇过去一溜耳光。他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秀秀临走前,还不忘了在我键盘上“呸”一口。
我养的德牧老周,在四月底得了结肠癌。
【三】
十望台是个公园。远山是公园里的一座小寺院。
我坐在石阶上看着韩东和那个老师父下棋。他新剃的光头还泛着青,棕色的袈裟也不大合身。但他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隐隐的禅意,像是他本该如此,像是他生来如此。
我在那儿坐了小半个白天。远看着天从质地单纯的蓝色,变成有点灰的白,再变成紫,再变成半边着着火的红。
平常的这个时候,我不是在晚自习室,就是在打工的宠物店里。帮别人抄笔记,或者戴着双层口罩帮贵宾泰迪洗脚剃毛挤肛门腺。人活着总要有点理想有点骨气,有点朝气蓬勃的斗志。我没有理想没有骨气没有斗志,我就是认真务实的那么一个人,眼里只有学分,或者钱。
韩东下完了两盘棋才抬起头看我。一双娴若秋水的瞳孔:“哟你丫怎么来啦?晚饭吃了么?”
他这从小学六年级到现在都没改了的天津口音让我没了脾气。我把那只烤鸭扔在他手边:“你妈让我带给你的。”
他看了看四周,漂亮的丹凤眼挤出个极猥琐的神情:“阿弥陀佛……此乃佛门清净地……”
他下句话没再说了。因为我和那灰袍子的老和尚已经开始撕鸭脖子。
酒足饭饱,他躺在长椅上和我套磁儿:“你怎么想起来看我?老韩和我老妈都还好吧?”
我说叔叔和阿姨都身体康健,牙齿倍儿棒,吃嘛嘛香。
“我妹和她男朋友还好吧?”
我顿了一下,然后给他讲了讲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
他失落了片刻。“又分手啊?我以为这一个能长久点,她说喜欢弹钢琴的……”
韩东看破红尘后,身家大事都交给我这个小学同桌兼闺房密友手里,他家的大事小事我都按时按期周全汇报,特别是他那个宝贝妹妹的恋爱史,可以拍成电视连续剧在芒果台来回播出,还是一二三四季的那种。据说韩东给他妹妹介绍的男朋友不下四十位,从他学前班的同学祸害起,一路荼毒到大学的课外辅导员。他妹妹人虽然长得漂亮,但是性格古怪口味特别绝非一般凡夫俗子可以驾驭,于是这些哥们儿在无法应对诸如“我为什么不能开车到日本去”“你的胸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妈妈真的在外面给你生了个哥哥”这样五雷轰顶百年难遇的极品问题后,一一撒手含恨而去……韩东在惆怅纠结了许久之后,也曾把目光转向我,我在他开口前给他买了本《法华经》,并把我们寝室唯一看得过眼的老五介绍给了韩小妹。这事情到此告一段落,老五会不会是另一个妹下亡魂暂且放着不说。
我和韩东又喝了两小杯王老吉凉茶,加上老头三人斗了一小会儿地主。他终于抬起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你们家七子呢?”
我捏着大小王的手抖了抖,一时间想不出来什么话说。
他静了许久,叹了口气,“如果这样,不如分手。”
他甩了清一色的顺子,一双慧眼静澈通明,却是杀人不见血。
我放下牌,“输了。”
【四】
我认识七子是在大三。她是文艺部的骨干。我虽然那时体重超过一百八,却是校乐团唯一一个会拉小提琴的男的。
她看人的眼神和一般女生不同。她喜欢偏着头。
我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她很可爱。笑起来有点像小孩子,呆呆的。头发也柔软,不像我,也不像老六,也不像宿舍里的其他人。
她总是不近不远地跟在我身后。我拉琴、打饭、接电话、发试卷……一个转身就可以看见的距离。
他们说,那些容易被人看见的人,也容易被人眷恋。
我们在一起,被很多人认为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五】
我在电话亭里打了三个电话给七子。第一个号码暂停服务。第二个没人接。第三个占线。
挂了电话,看着玻璃外面的天。黑漆漆的天空里只有一轮大得不正常的月亮,半个小时之前这里还下着雨,地面湿漉漉的,偶尔有豪车开过,甩开的水渍好似鞭痕。
于是很想笑。笑声在寂夜里听起来却格外陌生。
【六】
五一劳动节,提着两盒子好酒回了家。
爸爸很高兴。妈妈只是看了一眼我身后没人,就静静地转身去端盘子。
姐姐的女儿思思跑过来抱我的腿。我用“买桉树赠送树袋熊”(思思妈妈语)的标准姿势,一步一步挪过去,帮爸爸放桌子。
吃饭的时候妈妈夹了一块鱼放在我旁边的空盘子里。“七子爱吃鱼。留给七子吃。”
我拿筷子的手停了停。
爸爸出来打圆场:“七子有事来不到嘛,下回再吃,下回再吃。”
妈妈看着我。那眼神跟我高考失利没如期升入她执教的大学时,如出一辙。
我盯着那块鱼。总觉得那里有一根刺,却不是夹在鱼肉里,而是卡在我的喉咙里。
爸爸不说什么,但想法其实是和妈妈一样的。“你再好好和她谈谈嘛。换什么工作都好的,我们这边也不是不可以帮忙的。就算不想换工作,也可以挑一个离家近的地方上班嘛。一个女孩子家家,跑到火葬场那边算什么……”
爸爸还要说什么,妈妈胳膊拐了他一下,他不吭气,默默地夹了一筷子笋尖,放在盘子里捏来捏去。
我叹了口气:“这些我都和她说了。七子她有自己的想法。你们就别管了。”
顿了顿,我又加了一句:“有些事,我没办法和你们说。”
我妈脸上浮现出那种教了很多年学生、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之后,才会有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个微笑,细看了却全是讽刺。“不说就不说了哦。说了我们老古董了也听不懂了的。反正你们年纪还小,慢慢熬嘛,总有一天熬到人家姑娘不愿意了,煮熟的鸭子飞了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的咯。”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饱了。她没看见我爸在后面阴沉而又软弱的表情。那个表情有时候我会在镜子里的自己的脸上看到。她不知道,我经常因为这个表情发脾气。我觉得七子是知道我的这个表情的,七子和我妈一样,吃准了我的这个表情,所以才当着我的面,提出搬出去住,所以才换了手机号,让我找不到她,所以才假装和其他男人交往,就好像当初死皮赖脸跟在我身后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另一方面,她又流露出那种略带焦虑的无助,让我从旁门左道得知她现在在做的事情和移情别恋无关。她就这样一套套一刀刀砍在我身上,放着大招,虐着我的身心,让我作茧自缚,全无还手之力。
他妈的真当我不会放手。他妈的哪来“飘柔”的那么自信。
我不会放手。
【七】
老周住的地方,是个古时候的炮台。
炮台边上有塔。也有城楼。
现在不是旅游季节。就算是旅游旺季,来这里的游客也不多。
谁没事儿闲的跑到非风景区看一黑黢黢怪不隆咚看上去就闹鬼的破房子。更何况这破房子外面还贴着“围墙危险,行人绕行”的标语。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蹲在那一堆破烂抹布中央,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张地图。能看懂地图的人不多,我妈一大学教授,手底下研究生博士后一群了,拿起地图来还是东南西北不分,七子就更不用说了,整一个路痴。这只狗却能堂而皇之地看着地图,不时提出点儿针砭时弊的评论,告诉我哪条街又非法拆迁了,哪个哪个下水道又被挖了,谁家房子防火通道不合格……俨然城市规划局的工程师。
我在他身边坐下,掰了半根火腿肠给他。他说:“又金锣啊?不能换个牌子啊?”
一面说一面吞下。
我把手机里的视频给他看。他“嘿嘿”笑。“你女朋友倒是个好样的。她当初怎么就不开眼看上你了?”
我斜眼看他,他若无其事,戴着老花镜继续翻他的报纸了。
我女朋友是个做宠物殡仪的。说白了,就是谁家养的鸡鸭鱼狗猫或兔子死了,她负责上门清理,管烧管埋。
她以前可不是做这个的。我认识她那会儿,她在IT公司打工,一个月挣上千美金。
我叼着烟,看着天边的云彩滚成一道红线,默默地擦着了打火机。
【八】
七子穿着草绿色的背带裤,卡其布工装衬衫和四十四块钱的雨鞋,在那山坡上挖坑。穿着黑大风衣的男人和穿着小旗袍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看着她在那里铲土,不时伸手指点指点“这边”“那边”。
七子戴着口罩,低着头,但仍然听见几个高中同学在不远处嘀咕。“不是说她转行做营销了吗?怎么闹了半天在做这个?”“去做营销也比做这个强啊。”“还不如去卖肉呢,去卖肉都比这挣得多。”“卖肉也挣不到钱吧?你也不看看她的长相。”……
七子把铲子插得深一些,可以看见黑黑的里土。在这个深度再向下挖几尺,就可以把骨灰匣放下去了。她直起身指挥那两个实习的大学生过来把那盒子平放下去,抬头的时候,果不其然看见之前嘀嘀咕咕的两张脸若无其事地看着天。
不是不在意的。只是听得太多,渐渐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保护膜,在里面,是“圈内人”“可以信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外面,是“该干吗干吗去”“不说话就当他们是哑巴”;还有一小撮“认识了算是倒了八辈子霉”的熟人。
七子脱下一只蓝色的塑胶手套,擦了擦汗,看着不远处。她在没有动过土的地方都做了标记,好避免埋的时候搞混。她这个月埋了三只大型犬、两只乌龟、一窝仓鼠和十二只没满月的猫。
大部分都是病死的,还有一些是因为安乐死,命不好,赶上卫生部的年检。
看了一圈,剩下的黄色胶带标记竟然不多了。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六七个。七子一方面感到欣慰:这多少证明自己的公司小有起色;另一方面却开始发愁:以后再有活儿,埋哪儿呢?
她在那发呆的时候,那两个大学生把骨灰盒子碰翻了。原本安安静静的黑衣夫妇炸了雷一样地响起来,一个让人想起涅槃乐队的背景鼓,一个让人想起9·11空袭警报的鸣笛声。七子心里“哼”了一声,单手提着铁锹过去了。
【九】
我给七子打了四个电话。
依旧没人接。
太阳已从地平线上消失了。现在看见的,是漫天不眨眼的星星和一只盯着我发呆的狗。
我捻灭了第十一还是十二个烟头,拍拍狗的后背,站起身来。
“你又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