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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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握箸待助”说

前两天的《纽约时报》上刊了一篇报道日本“筷灾”的新闻。“筷灾”一词是我杜撰。该条消息标题原文是:Japan Losing It’s Gripon Chopsticks,觉得译成中文甚是累赘,就索性把它汉化了。此处言“灾”,言其灾情惨重也。试想,根据上月日本文部省公布的统计数字,接受该省抽样调查的小学儿童,居然过半数不能正确使用这一日三餐不可或缺的家伙,难道不是灾情惨重吗?筷子并非美国人的餐具,撰稿的记者当然不会使用“灾”这样的重字。可是品味标题,在近十年来山姆大叔一直被“小日本”(Japs)的经济压力压缩得气苦非常,仿佛事事不如人的心理状态下,就多少予人这下子抓住了小辫子的那种幸灾乐祸酸溜溜的感觉了。言其为“灾”,不亦宜乎?

既言其为灾,到底灾情严重到什么程度呢?首都东京市的警察厅业已采取救灾对应措施,给新警员加开了一门“筷子的使用及礼仪”的功课,此其一;在东京市熙攘的新宿区,一家公司搞起了一项新买卖,开办“正确使用筷子训练班”,为期三个月,每周授课两小时,收费约合美金八十元,此其二;百货公司及大型市场上大量推销一种专供练习用的塑胶制筷子,在正确握箸方位装配上小套环,俾对年轻人手指绳之以“法”。此物自去年年底问世以后,大为畅销,目前已打破了日售一万双的纪录了,此其三。

对于“筷灾”的重视,不仅从日本市井大众求正确握筷若渴的热烈反响和投机商人大发利市的事实上可以看出一斑,有趣的是,文部省的这项调查报告已引起学者专家广泛关注,某些人竟视之为“国耻”,声言“筷灾”乃是大和衰败不祥征兆了。他们说:以日本区区四岛小国,之所以能与欧美列强大国颉颃甚且东风压倒西风,端仰大和子民的灵巧机智,而这点慧根就在使箸灵活自如上展现无遗。此一说法早是举国一致公认不争之实。所以“筷灾”之来,真是惊心动魄的九级大地震。尤有甚者,有的人说,如果有人觉得筷子象征着日本人造成战后经济奇迹的聪明伶俐和善于应变的话,也绝不为过。

除了这种普遍获得支持的“大和超人江河日下说”以外,也有少数学者专家将此灾情归咎于日本人逐渐西化的饮食习惯,说是刀叉的地位已经与筷子等量齐观了。另一种说法则对现代教育制度大加挞伐,认为现行制度只重考试而忽略了教育青少年如何应付日常细琐。比方说,知道怎么把苹果皮削掉和怎么用一把刀来削铅笔的青少年已日渐凋零了。不过,镰仓某家女子大学的一位教授,以他从事“青年人学习基本日常生活技能之道”的专题研究心得为本,却独排众说,单刀直入的打法瓦解了太极拳的招式,把“风俗之败奚自乎”的真正原因,毫不留情地派到了成人头上。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别强找因由,也不必罔顾左右了。说穿了就是大人无能,自己不知如何正确掌握筷子,怎么可以以身示范教导儿女呢?”此公态度严肃、出语中肯而不失君子之风。其实,如果套用一句中国的歇后语“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还可以幽他一默哩!

那么,每况愈下的情形究如何?此公说:一般人握箸一如握铅笔然,也有多用中指与无名指为支撑的,或将两支筷子交叠使用,再不然就是紧握底部以免“失手”,不一而足。其结果,持筷者为防丢人现眼,于是进餐时采取一种羞于见人闷头就食的“狗吃屎”式以藏拙。至于小孩,干脆以箸插食,仿佛回返射鱼逐兽的有巢氏时代了。

箸之为物,源自中国。姑不论何时流传东瀛,对我们来说,是几乎恩同父母的。日本人以握箸喻大和民族的优秀机巧,固然稍显小题大做,难免掠美,但他们的“警觉”于握筷现象,倒颇值得我们玩味。中、日二民族之不同处甚多,不过在许多方面,简言之,我们经常表现的是一种“大而化之”的态度,而他们则常是不苟不且、分毫细究的。我们喜欢说传统、话传统,传统中的精粹不胜枚举,谈言者便也美不胜说;反观日人,他们的传统,如果用不算过分的说法,几乎一半来自中华,其精粹为数不多,但他们并不善于挂悬唇角舌下,而是努力维护之、慎视之以告国人,以示世人。打个比方,我们是世家门第,对宝物一向不知珍惜;而他们一似老仆家佣,得到一二赏赐则视如生命,世代珍藏。公子到头来落难狼狈,而仆佣则勤俭立业,蔚为望族了。

话说远了,从速回头。日本人在怎么对国民正确拿筷子的再教育方面所表现的慎重,的确可供我们借鉴三思。我们似乎已经很少注意这样的细事了。百年以还,一直在为兴邦振业呼号,一直在高谈现代化,而人家短短一个明治维新就奠下后世富国强民的现代化基业,这芝麻大小的“筷子反应”,不能不说是他们成功的原因之一。话题既是筷子,就以衣、食、住、行民生四事的“吃”说起。

国人嗜吃,早已名扬寰宇。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事属寻常。我在台北某名学府身为教授的一位朋友曾喟然叹曰:“我一个月简直就无法在家好好地轻轻松松地吃一顿饭,真是痛苦。”痛苦而乐此不疲,足见本事高强,内功定力深厚。海外寄寓,生活稀松平常,庆幸自家尚无吾友的那种苦与乐。不过,偶有酬酢,十人一桌的盛筵场面也忝陪末座过几次。绅士淑女握箸之方式,真是形形色色,各领风骚,猗欤乎美盛哉!握筷之正确方式,是以右手大拇指下压,无名指承托稳住一支筷子,另一支则操之于食指与中指间,再以大拇指尖端旁助以为上下张阖,乃可自由运转。食物体不分巨细宽窄厚薄,形状无论方棱扁圆长短,必可手到拈来。倘若不幸有不谙握箸者在座,那就发生“筷灾”了。某次赴宴,贵宾为一白发皤皤德慧双修长者。第一道“富贵大拼盘”上来之后,照例宾主举酒为礼毕,主人敦促主客领先下箸。但见长者含笑承情,连称不敢。于是以握铅笔法捉箸出手,伸向盘中央一撮海蜇。奈何那玩意儿滑不溜唧,拒不合作。长者钩挑拐捕,竟无所获。此时,旁坐的那位潇洒中年汉子见义勇为,欠身起立出箸相助。殊知此人握筷是上下交叠式,上面那一支筷子好似失灵的罗盘针,滴溜溜左右回旋乱转,全不受指使。待其好不容易稳住筷脚,便以那丈八蛇矛直刺前胸的一招,将一双筷子插入了那团乱丝般的海蜇皮中,整撮食物被一挑而起。长者见状慌忙出箸相迎,四箸穿身,仿佛番人出狩猎获大山猪一头,四人以担架扛抬,凯归山社村前广场一样,把那团海蜇皮安放在长者盘中去了。目击此景,当时心中忐忑,暗祷神明,希望接下来下箸的那位仁人君子务必是个深谙用筷之道的高手。

筷子的式微,其实是在现代文明精致、捷便及经济的攻势下很自然也无情的现象。日本人引以为“耻”的伤痛情绪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其实,在衣、住、行三方面,日本人不但早就接受了西方现代文明的赠与,而且享之乐之,改之良之,甚至有时候更青出于蓝了。女子和服的穿着,费料费工费时,哪及得一件套头洋装一条裙子或牛仔裤经济方便?男人的和服虽说穿起来松宽舒适并不费事,但是干起活儿来就另当别论了。榻榻米的屋子可以享受雅致纯朴之美,却无法得到冷暖气的调节及防盗安全。再说,人口增加迅速,空间日益减少,高楼大厦的发展是势在必行的。行也一样,从前最快速的交通要算加鞭快马了,今天朝辞白帝的话,千里江陵只消一个时辰不到就够了。而“食”这方面接受现代化最慢,正因为饮食习惯非朝夕说改就可以改的。日本人今天才逐渐觉悟到现代文明怪物的触须居然早就像孙悟空变成的小虫吃在肚里,日益膨胀坐大,不知不觉地把手指的功能从握箸握毛笔削果皮切菜裁缝等等等等方面转移到抓铅笔握刀叉(甚至干脆用手抓)按电钮打字等等等等上,只是感觉上在吃生鱼片寿司的时候,不能接受刀叉的意不能平而已。照文明发展的速度和汉堡牛肉饼像落地生根的榕树般盘向世界五大洲的实况,难保再一个世纪——也许不必——筷子永远会像汉朝的木简一样,只不过是博物馆中一项历史陈迹。

在这篇发自东京的报导文章中,撰文记者还语重心长地说到,举一反三,从筷灾而联想到日本人现在连应该怎么倒茶,恐怕也需要来一番反省了。日本是一个勇于反省、肯于改进、乐于接受新事物新观念的国家,这也是大和民族历史精神。他们尚且在一朝惊觉文明的无情侵蚀而伤逝难遣,我们呢?我们的生活哲学是:适可而止,大而化之;一动不如一静,处变不惊,以不变应万变。我们的观念好似一面出土的汉代古镜,锈腐斑驳,已经残败得不易照鉴了。如果有人认为日本人对于不能正确握箸的反省是应该正视的课题,于进餐时握箸自我检查待助,一定会有人一巴掌重重敲在他肩膀上,自认聪明以嘲讽的口气对他说:“怎么啦,老兄?觉得不会正确使筷子丟人了是不是?哎呀!这十亿同胞中又不是仅你一人,大家彼此彼此。谁管你怎么拿筷子!把东西放进嘴巴里最要紧。就算会正确握箸,也只有一张嘴巴对不对?”稍微慧黠些的,则当同胞举箸维艰时,会像变魔术似的瞅不冷子递给他一把叉子,挤挤眼轻柔地说:“来,使使这个东西看,先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