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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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梦·蝉·故乡

文人善写春梦,描绘得蕴藉风流,令人痴醉迷离,却也往往失之轻靡、淫丽而烦滥。丝丝入扣固然,有时更予人惆怅、无奈,以致愁凄、空虚的感觉,终不若夏梦总是引发“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豪兴,那般的淋漓酣畅和浪漫。

春梦其实是成人专有的,便多少带着些感伤色彩。而也只有成人善用情感,把现实生活如春蚕制茧一般以绵绵情丝缠绕在亮丽的梦幻中。丝尽蚕死,梦已无痕。夏天的梦则不然。我说它淋漓酣畅而富浪漫色彩,是因为滥觞于童稚。虽进而少年、青年、中年乃至垂老,仍有冷泉下滩的活跃和快意;即使是有感于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时,还是如此的。这也仿佛池塘边一株老柳,岁岁吹棉,足够的水分与阳光依旧是把新枝翠芽抽出,润色得容光焕发,缭绕惹人。尤有甚者,何况夏梦的序曲总是被一阵急切嘈繁的蝉鸣奏起。古人捕蝉市于长安,吆唤为“卖青林乐”,其名正是童年快乐的总和,美好得真赚人喜悦的眼泪了。

五月里,有客自故乡来,贻我墨一锭。蝉形,黑背胸朱吻,眼、腹、翅皆金色,长约二寸,大小如真虫,工艺精细,清香沁鼻。把玩一阵后,置诸案端,几乎日日相见,便也联想起一些与蝉有关的回忆来。

七岁时,经历了桂、鄂、湘,避过了敌寇的袭劫,到了贵州。那是一九四○年。抗日的圣战还继续着,在这块西南高原上,脱离了逃难的人群,不见血渠陈尸、断垣残瓦,不闻震摧三千年古老大地的炮火声与滚沸一百度的同胞热血,及痛断亿万流离失所人肝肠的呐喊吟号,算是暂时栖身桃源了。父亲把家安置在安顺县城里,我们兄弟也入了学。可是,为了安全,父亲工作的机构都在城南十里的华严洞。华严洞因该地之华严宗佛寺而得名,寺在读书山麓,故宫古物即存放洞中。

那年夏天,父亲带我们去远足。缘读书山逶行,约二里处有湖,环生柳树,名为二桥。烟水漫漫,柳影幽幽,如置幻乡。风乍起,柳浪传波,一声声此起彼伏的“知了——知了——”声,经霓裳羽衣舞袖般的轻柔柳条抖落水面,又为多情的蜻蜓拾起,点在波间,顷刻之间荡漾了一湖幽梦般的水上音乐。

我捕了一只蝉,要带回去。父亲说:

“这养不活的。”

“我不养。带进城放在树上,让城里人也听蝉叫。”

父亲的笑意消退了,凝重地仰望云天。半晌才说:

“安顺城里倒是听不见蝉叫。可是,你知道,这时候在你老家北平,三伏天都被蝉声叫得炸开了。”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把故乡和北平古城连在了一起,也是第一次有了故乡印象——一个三伏天被满城蝉声叫得会炸开的古城。那印象,从此便有如聒耳蝉鸣,急切、急切地总是在我耳畔响起。

可是,我却只在去年方才回到了阔别四十五年的故乡。早春三月,枯树尚未抽芽,距“五月鸣蜩”的夏季,就如我对故乡的感觉一样,是寒螀又遥远的。何况匆匆四日,惊愕无措的情感连什么都把握不住,只在贪婪地要把四十年来的故乡用瞳孔心感摄在无限长的回忆胶片上,带回天涯,可怜已没有做梦的时间了。不仅没有梦,连七岁时想象故乡盛夏鸣蝉的浪漫感都没有。

我回到了无梦的故乡。

虽然我仍旧从未听见过故乡夏日的蝉唱,我却知道故乡夏天的确有蝉鸣的。可见当年父亲的话绝不是夸大(谁会对故乡作不实的描述?)。小赵最近来信说:“随着城市的建设,北京的郊区也没有多少自然景色了。但是‘友谊宾馆’内花草仍很茂盛,终究还能听到几声蝉鸣,看到几只小麻雀。它们的出现可使人联想到自然界充满了生命力的那些小动物的生活。”小赵大概是北京城里能在夏天听见蝉鸣的极少数人之一,他还可以联想到自然界充满了生命力的小动物的生活。但是,今天在盛夏北京城里的一般人民,他们的生活又当如何呢?幼时住在北平白米斜街三号故宅北房的青梅竹马友石大姐来信这样说:

不知不觉似乎已到了盛夏,这里天气已很热了。最高温度已达三十五度,到了七月份就可想而知了。去年夏天就极热,最热几天在家里穿一件背心和短裤。衣冠不整,所以不能到别人家去串门。因为各家都这样,也无处可去。……父母亲原住一所小四合院,夏日晚在院内乘凉或进晚餐,但昔日情景不再复返,现在成了大杂院。“文革”期间挤进几户人家,把廊子做了厨房,小院子成了杂务院,父母亲就整日坐在屋子里,无处可以活动。邻居间时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大概全院也只有我二老从未与人有过口角,其他各户之间的箩圈架打不完。现在父母只住两间北房,半间厕所。全院只有一个公共水龙头。你如果来看了,就会从这小院看到北京老住户及四合院的一般情况。

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使仍有蝉鸣,大概也没人有倾听的心情的,不但因为这已经不是我梦中的故乡了,故乡人也无梦了吧。

如果说无梦的夏夜是贫瘠的,至少我的童年并不如此。抗战胜利后的一年,我们住在重庆南岸海棠溪向家坡。向家坡上是一片桃林李海,坡后是南山。花落春去后,初夏的蝉声从枝丫间绽放,整片整片地翻飞上山。你在这样壮阔的气氛下一口气爬上山顶,站立在两株苍劲、拔地擎天的老松中间,截取一段横在眼下的万里长江,让澎湃的心声激荡松涛,交浑滚奔山下,汇入大江逐浪东流而去。当然,你必会也带走盈握干云豪情,和满袖气吞牛斗的蝉声。想想呐,巴渝的蝉唱奏着大旗飘飘班师的胜利乐,送你乘风归去,回到故乡再聆听炸开三伏天的凯旋曲,多丰饶的盛夏呀!

可是,那怎样向往着的,扣动了狂张的心弦,在盛夏故乡高奏起的凯旋曲啊,只化作梦里依稀的秋声了。

国事蜩螗那一阵子,父亲终于宣布了放弃回乡的消息,虽然我们曾是沿大江逐浪而下,却在一九四八年底渡海去台,连寒螀的悲泣都没听见。

初到台湾的头两年,人地生疏,心情也尚未完全换适过来,且因住在城里,不但没有听蝉的联想,也没有梦。等迁至台中县雾峰乡北沟村后,克难的生活才算初定下来。

我们依山而居。夏天一到,蝉声唱满山。我在那里度过三年平静的高中生活。记得上大学后第一个暑假自台北回家,下了台糖公司的小火车,步行进村。忽闻夹溪茂竹间一声蝉唱,疾似射日后羿的箭矢,攀缘着新篁直上霄汉。顷刻间,沿溪喧闹的齐鸣,一串爆竹般直炸开到山上去。载欣载奔,一口气跑到家门,仰对屋后青山,那遍山蝉声戛然而止,仿佛自己是那散发痴狂的交响乐队指挥,在棒下收慑了最后一个跳跃的音符,兀立间,陡然山谷震撼,蝉声又起,那该是听众的如雷掌声了,我竟也含笑对着青山深深鞠躬答礼。

那样的壮阔的蝉声鼓舞了我,而我也在逐渐泰定习惯了的环境中蜕变为青年。“见底高秋水,开怀万里天;旅吟还有伴,沙柳数枝蝉。”本已少小离乡,早就行旅天涯,遂萌四海遨游之志。这“开怀万里天”的胸臆,加上“一笑大江横”的豪情,蝉唱声中终于飘海远行。

“不容明月沉天去,却有江涛动地来。”

寄寓江海以来,也忽然一十八年了。十八年是薛平贵一马离了西凉界唱出的那段岁月,我却仍在西凉默默做着文化上增加美国人对于中国的认识的启蒙工作。十八年中我没见过蝉。

一九八○年夏天,我到新英格兰的佛蒙特州(Verm ont)明德大学客座,那里山清水秀,垂柳处处,很有江南风味。我因见柳思蝉,才恍然意识到居然从未听过一声蝉唱,真觉空负了一片盛夏江南景色。佛蒙特夏天早晚颇凉,饶有秋意,客中夜闻胡笳(苏格兰风笛),倍感萧索起来,一下子想起了七岁时在安顺城南十里外二桥湖柳深处初闻蝉声的往事,“一曲乡心五处同”,也思念起春花繁开时谢世的父亲和寄居各地的兄弟来。

大概是基于一种感情的惯性使然吧,每逢夏至,我仍有兴奋的冲动,可能就是记忆中鸣蝉的呼唤也未得知,总会使我有不安的情绪。我家客多,暑期尤然,每当夜静人散,总爱独立露水清凉的庭前,张望夜空,也还有揽月摘星的绮梦。不止一次我幻想着星河变化为长江水,就邀约曹孟德、陶渊明、李太白、苏子瞻、辛稼轩、马东篱,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或是造访广寒,在桂树下与吴刚对饮,在花间与嫦娥共舞。不,我也有新梦狂想,我期待着有一天,中国的阿姆斯特朗登上了月球,能带给我一撮月泥,而非广寒宫残砖败瓦风化的尘土,于是,我就用喜悦的眼泪拌和月泥,捏塑成一只蝉,就收拾行囊,回到故乡去,去倾听那会把三伏天叫得炸开的蝉唱。

我最长最久的夏梦到那时才会醒。真的。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