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微笑的,像个乖巧的姑娘。
可是,我快要哭出来了呢。
青葱往事如河面放下的万千灯盏,轻轻摇晃,飘向岁月之深。
那一年,刚进高中的我是一只胆怯又卑微的蘑菇,只敢缩在角落。
可蘑菇也有蘑菇的世界。
侠女一样的七春是我最好的朋友,全校最闪亮的男生封信是我暗恋的人,而唐嫣嫣,是我在给学校画墙画时,意外结识的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
我曾经那么爱他们三个,甚至分不出谁多谁少。
可一场意外的漫画本丢失事件,让我和唐嫣嫣的高中友情走到尽头,也就是那场惊吓里,我们得知了彼此的秘密——我们竟然共同喜欢着封信。
少女的心情是那么脆弱,我们因此而形同陌路。
多年后重逢,这段少女心事被唐嫣嫣轻松调侃,我以为阅尽千帆的她早已放下。
即使是后来知道我和封信成了恋人,她也并未多发一言。
然而,这个夜晚的离奇相遇,莫名滋生的某些秘密感,却让我仿佛瞬间回到了多年前的学校操场。
我一直记得多年前的那一个夜晚,唐嫣嫣因为画墙画从梯子上跌落,封信背着她去医务室,我慌慌张张地走在他们的后面。
那时,封信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
于他而言,我们只是两个陌生的学妹。
而于我们,他却是各自心里最动人的浪花。
那天的月亮多么圆,我心爱的英俊男生背着那个美丽的女生,情景像漫画一样动人。
而我不敢说,我多么想哭。
那时我多希望,摔伤的那个人是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往事与片断。
我甚至没有觉察到,自己正呆呆地看着封信。
我的双脚,不知道该前进,还是该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勉强在嘴角拉出了一个傻傻的弧度:“封信……你饿不饿?”
话刚出口,就看到封信一直盯着我的安静目光,蓦然凝结成冰。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凌厉目光。
我承认其实我很胆怯,或许因为,我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我笃信着这片海的蓝,却不知道海有多深。
我空有一身殉葬之勇,却没有探宝之慧。
封信突然站起身来,一伸手,用从未有过的粗暴动作把我拉近他的身边。
他用的力气异常大,虽然将我拉得很近,但却并未伸手拥抱我。然而这样近的距离,尤其加上他胸口有些不正常的急促起伏,却让我惊骇得颤抖起来。
我小小地惊叫了一声:“封信!”
他没有理会我语气里的哀求。
“你是不是想问,我和你的朋友之间,为什么好像很熟?”
虽然不敢抬头,但我听得出,他的语气,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冰凉。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下意识地猛摇头。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你打电话给你妹妹,要何欢来接你,来的却是我?”
“封信……”我更努力地摇头。
“你是不是想问,外界传闻的关于我前妻和我孩子的真相?
“你是不是想问,我们能在一起走多久?”
……
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不顾我的眼泪喷涌而出的狼狈。
“可是,程安之,为什么,一直以来,你一句都不问出口?”
随着最后一个尾音滑落,他轻轻地放松了手指。
但是,前面的激烈都不算什么了。
那最后一句里,满满的疲惫与失望,像利剑一样,直直地捅进了我的心脏,令我几乎崩溃地尖叫起来。
他说得,那么无情,那么平淡,像无关的人,在宣判他人死刑。
“你一直告诉我,你用了八年的时间爱着我,但其实你最信任的人,却从来不是我。”
他任我的手从他的掌心离开。
火盆里的炭火依然奋不顾身地燃烧着,却再也不能让我感觉一丝温暖。
我以为,我是用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方式爱着他的。
封信,我以为的。
我爱他爱得可以放下自己所有的疑问与尊严,不问过去,不求答案。
只要他回过头,永远都能看到,我安静地在他的身后,他能安心,我就满足。
我以为,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爱。
但是,我何曾真正地追问过自己,我这样的卑微,这样的沉默,真的是为了他吗?
不,我其实是害怕。
我害怕我的任何一点儿乖巧、不懂事、不大气、不善良,都会让我失去他。
即使他此刻就站在我咫尺之远的地方,即使我能感知他的体温,亲吻他的嘴唇,拥抱他的身体——但他于我,又何曾是真正的亲密爱人。
他在我心里,始终是我年少时,那幅精致到在深夜思之也会落泪的画。
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爱他,是为了,不失去他。
突然间,他把这答案,无情地祭在我的面前。
看似平静,却残忍得仿若挖心。
后来,我们并没有吃唐嫣嫣奶奶家小饭店的饭菜,在她出来前,封信就拉着我上车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已无力去思考封信在想什么。
我充满了自责、愤怒、狼狈、伤心,以及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一直无声地哭着,头一次没有试图去揣摩封信的感受。
我想现在更应该审视的,是我自己。
而一直到我下车,封信也再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8.那有什么用!还是要死的!
大年初八,是个喜庆的日子。
为了在新一年夺个好彩头,无论是日新月异的网络贵族,还是传统的小店小铺,大多会在这一天恢复工作。
而这也是每一年风安堂年后开张的日子。
那一次莽撞寻人失败后,我和封信的关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仍然每天联系着,但彼此语气都变得小心。
好几次,我都想要不管不顾地冲破这僵局,但只要想到可能会回到那些即使思念刻骨也只能看天看云的日子,我就失去了所有勇气。
在和封信的故事里,我的属性大概连蘑菇也不是,是缩头乌龟。
就这样,到了初八。
早上九点,风安堂的医生护士们在前坪一起点燃了第一挂鞭炮。
C城不禁烟花,因为年前的事,医生们准备了比往年更足量的鞭炮,放在一个巨大的铁皮桶里点燃,一串串轰然的爆响声久久不断,爽快的炸散曾经的低落与不快。
我和七春都赶来捧场,很多风安堂的老病人也赶过来围观。
中国人讲究吉利,一般过新年时不看病,即使有痛也忍着,省得开年就看病,一年都不净。
但风安堂开门,却来了不少人,除了名声,大概还有着感情支持的成份。
封信穿着便服,一直站在前坪含笑指挥,今天基本没有问诊需求,大家都是前来捧场,恰逢天气晴好,拨云见日,大家也就站在前坪相互寒喧。
但是何欢却一直严肃地绷着脸,似乎在警惕什么。
十点整,何欢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伙人突然从街角出现,浩浩荡荡地径直冲进了医馆。
一大帮青年男性中依稀有几个是上次的熟面孔,中间围着的,竟然还是我遍寻不获的失女的董大成夫妇。
这一次他们不哭不闹,往每个诊室门口蹲两三人,而董大成夫妇就直接坐在了门槛上。
谁都看出来了,这是不让风安堂正常营业。
何欢眉头紧锁。
这是他之前最担心的情况。
对方恐怕也经过了研究,这一次改变了策略,他们一个个和老僧入定一样坐在医馆里,无声地散播着不实的诽谤。
这样诡异的情形,只要坚持一段时间,被影响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在医馆上班的医生护士心理上也会崩溃。
因为他们不砸不抢,不哭不闹,警察也拿他们没多少办法,只能规劝。
而法律层面的事故鉴定,则还需要漫长的等待。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支持医馆的声音明显増多。
或许过于明显的训练有素,其实反而成了别有用心者的败笔。
我趁人群议论纷纷的时候,径直走到董大成夫妇面前。
他们俩仍然穿着那身破旧的衣裳,过了一个年,脸色也并未显得多半点儿丰润,每一条过早滋长的皱纹里,都填满了辛勤劳动者的悲苦和心酸。
他们深深地垂着头,谁也不看,眼观鼻,鼻观心。
我蹲下来,问他们:“你们还记得我吗?”
董大成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而他的妻子则毫无反应。
我看到他混浊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但飞快地归于麻木。
他再次低下了头,这一次任我说什么也不再动弹。
我试图唤起他们对那一夜的记忆,我说我就是那天晚上你们来求助时和封医生一起接待过你们的人,那时孩子已经陷入昏迷,你们说医院已经回天乏术,让你们出院,甚至因为已经没有钱了,连最后让孩子缓解一些痛苦的针药也无法承担。你们求封医生发发慈悲,救救孩子,封医生答应你们尽力一试,也向你们说明了病到这个地步已经希望渺茫,但至少努力让孩子不那么痛苦,你们当时千恩万谢领走了药,你们都忘记了吗?
我说我也是生过重病的人,我知道病到连医生都拒绝医治的那种绝望,这世上或许有很多的病痛还不是人力所能治愈,但是如果连愿意努力的医生都没有了,那对病人来说才是最残酷的,我不相信你们这样闹事是你们的真心,不管有什么原因,这样对曾经对你们伸出援手的医生都是不公平的,孩子也会难过的。
我不停地说啊说啊,像是害怕他们突然又消失不见,急着想把心里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以至于后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一直想找到他们,是因为我是那天晚上接诊的见证人,我抱过那个孩子,我接触过这对夫妇,我相信他们不是这样是非不明的人。
有人说过,假若所有的事情真相都要取决于人的良知与勇气,那其实是一种天真和单纯。
我偏偏只拥有这一点或许无用的天真和单纯。
我感到我说到孩子的时候,董大成的身体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是他一直纹丝不动的妻子突然猛地掐了他的手背一下。
这个小小的动摇和角力,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
但是之后任我再怎么说,他们都不再有动静。
我无奈地抬头看向封信的方向,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来到了我的身边。
但他的脸色并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而是微微地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出事以后,我从未与他正面谈起过这件事,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蓦然间想起那天他对我的质问,为什么我什么都不问,却以为都了解。
我黯然地低下头,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一惊,发现他已和我一样蹲下身来,在对董大成夫妇说话。
他说:“那晚我给你们开了十二副药,要你们十二天后再带孩子来找我,你们没有来。我一直想问你们,你们后来为何没来复诊?孩子服药后是什么反应?”
他的声音轻而稳,像山间溪泉流过的水,干净凛洌,让我的皮肤漫过一阵无声的战栗。
他今天穿着一身银灰的毛呢大衣,并不是医生的白衣,但没有人能够怀疑,他是一个最优秀的医者。
难得一见的冬日暖阳照在他瘦削但宽阔的背上,他的侧颜安详温和,那些字句,只像是他任何一次普通的问诊,心怀慈悲,细致温柔,而周遭的恶意都不在他的眼中。
听到封信的声音,董大成终于再次有了反应,他明显比他的妻子更易激动,他甚至蠕动着干涸脱皮的嘴唇,脱口唤了一声:“封医生……”
那声音里,决不是问责,而是感激与愧疚。
但他的妻子打断了他。
那个女人用方言嘶哑地嚷出来:“吃了你的药就死了!你的药吃死了人!”
她的声音特别大,带着凶狠的发泄,人群的目光迅速被吸引过来,原本蹲在诊室里的几个男人也迅速围拢过来。
我刚想安抚她的情绪,却见封信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他说:“不可能的。那孩子如果按时服药,应该会舒服一点儿,至少你们一家四口还能一起过个团圆年。”
他的声音不大,就如同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平静却有着笃定的力量。清楚直接,刚好够近处的人听到。
而神奇的是,这几句话,竟让女人的嘶吼像断了线的风筝,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着封信的脸。
董大成却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甩开了他妻子的手,这个或许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眼含热泪,朝妻子喊道:“他说……他说大娃可以过年的!”
他妻子回过神来,朝他尖叫道:“那有什么用!还是要死的!”
……
这几句短暂而快速的话语,并不足以让所有人听清,但是我却字字入耳。
我也愣住了。
封信,他到底知道多少呢?他说到一家四口,他似乎对这个陷害他的家庭并不是一无所知,他了解到了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一句话。
真正的慈悲,是来自于拥有力量后的宽容。
封信,或许早就知道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