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张口声辩,但却发现周围愤怒的声浪越来越高,围观的人群已开始骚动,有些女人脸上淌着眼泪。
我知道我这样的声辩出口,只会火上烧油。
孩子已经死去,而最后一个接诊过她的医生,无论做过什么,都是错。
悲伤、震惊、慌乱、愤怒、自责……无数种情绪像被打翻了的颜料盘,哗啦啦地混在一起,瞬间分不清楚。
我竟然在这种时候,想起了那一天和封信一起接诊了这个孩子后,晚上做的那个梦。
那个梦里,大海凶恶,海中有岛,岛上小小的孩子悲泣求救,但死亡对每一个人都露出狰狞的笑。
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注定失败的地方,有谁会傻傻起程?
“只有一线希望,也会百分百付出努力去救治的医生,才是病人最期待的吧。”那个人这样说。
封信,他现在在哪里?
围观的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医馆前坪本来是一些停车位,但因为站满了人,车已无法进出,场面混乱。
但此刻人群却奇迹般地分出一个缺口,露出了缺口那里一辆银灰色的轿车。
我一眼看见车牌,是封信的车。
每个人都比我更快。
原本蹲在四周的据说是孩子亲戚的十几个彪形大汉,像得到某种暗示一样,集体冲向了封信的车,围观的人群受到了感染,一下子疯狂骚动起来,将封信的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何欢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封信的驾驶室门口,在高声说着什么,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驾驶室门开了。
一个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年轻男人,顶着一头金黄色的乱糟糟的头发,敏捷地一撩长腿钻了出来。
像个天真的小孩儿一样,他好奇地转动着他毛茸茸的脑袋看着四周。
他挥手笑嘻嘻地高声招呼道:“哟,大伙儿,在拍戏啊?”
这人是谁?
开着封信的车的人,竟然不是封信。
这一变故,连何欢也愣住了。
远处,有警笛呼啸而来。
3.何欢,你知道杀人的感觉吗?
那一天的时间过得仿佛格外漫长。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手机上仍然一片空白,没有封信的电话。
何欢说封信一早送封老爷子回老家去了,路途不远,本计划今天去明天回。
封老爷子自乡野行医起家,在自己的家乡一带有着“活神仙”的美誉,据说人气之高不亚于明星之于追星少女。
这些年,封老爷子虽然长居C城,但自封信的奶奶过世后,他嫌冷清,因此每年过年前后,都会回祖屋住上一个多月,和那些尚还硬朗的老伙伴一起过年,图个热闹快活。
毕竟是八十高龄的老人,封信自然要护送过去。
他出发的时候,大概不曾想过这等变故发生。
而现在,他是不是接到了何欢的消息,在焦急赶回的路上呢?
我站在阳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冬天干燥而尖锐的冷风穿过胸腔,凛冽的感觉仿佛刺入心脏。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我今天才知道,何欢是风安堂的法律顾问,有他全面处理这次的纠纷,应该能够放心。
但是,我怎能放心。
从来没有哪一刻,我的心里被一种叫冤屈的情绪死死填满。
那种感觉,就好像被人扼住咽喉,一口气息,呼不出来,沉不下去。
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胸腔,才能感受到世间尚存氧气。
我不是一个太过于自苦的人,我某些时候固执如牛,但多数时候随遇而安。
多年前初遇封信,在漫画本事件里,我被好友唐嫣嫣“出卖”,我会伤心,但也感到能够不牵连他人的安心;
多年后在早教中心遇见姚姚和小圈圈,被小圈圈当场羞辱指认为勾引她爸爸的狐狸精,我震惊难过,但相信封信,痛后得安。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来做客的小朋友打破了家里的花瓶,她不敢承认,诬陷说是我做的,脾气暴躁的妈妈不问原由对我一顿胖揍。
过后才知道揍错了我,妈妈内疚地问我为什么当时不喊冤,我眨巴着眼睛说:妈妈弄错了,但是以后会知道的呀。
这件事被妈妈提了很多年。
长大以后,我依然如此做人,或许是呆傻之人自有老天护佑,我一路化险,竟也一直相信童言无忌的自己是对的。
然而,这次受冤的,是封信。
这世间,一定会有一人,比你的生命你的尊严,还要重要。
你的冤屈,你可以淡然一笑,他的冤屈,你却如烈火煎熬。
无论对于他人,他如何平凡普通,但对于你,他是神坛圣物,他是绝世珍宝。
他是属于你的星球上开出的唯一一朵玫瑰。
如果你不曾得遇,你便不会知道。
我甚至充满了张皇的懊悔与自责,那天夜里,是我主动将那奄奄一息的孩子迎入风安堂,是我开启了这场对他而言或许将毁损清白的祸。
那对夫妻求助时的字字句句我都记得清楚,但如今,他们说的都是假话。
我曾经生过大病,我知道那种绝望心情,我相信人性本善,他们的感受会如我所想。
但是,不是这样,竟不是这样。
白天时,七春说我这样想不对,她说封信既然是医者,无论我当时在或不在,他都不会见死不救。
她说我只是气话,我这样善良,再来一次,还是会伸手。
但她错了。
她不知道,关系到封信,我就是自私,我就是冷漠,我就是不要脸,我只要他好好的。
如果知道会给他带来灾祸,我会阻止他向那对夫妻伸出援手,哪怕会因此被唾骂歹毒。
我终于慢慢蹲下身去,掩面痛哭。
七春陪我回来后,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现在看我这样,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程安之,你能不能振作一点儿,封信还没死呢!”
她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像拖尸体一样恶狠狠地拖回客厅,扔在沙发上。
我任她发挥,只顾大哭,哭得几乎听不清她的话。
像在学生时代一样,七春是个凶猛的行动派,她一边教训我,一边冲进冲出。不一会儿,我捂着脸的手便被她用力地拉开,一团热气腾腾的毛巾被塞到了手里。
“有哭丧的时间,不如开动你的猪脑子想想怎么能帮到他。”虽然用词难听,但总能让人在迷茫中找到一点儿方向,这就是孟七春。
我拿毛巾擦擦脸,带着哽咽开口道:“那对夫妻生活好像很窘迫,是不是为了讹钱?”
“我看没那么简单。”七春冷哼一声,“我观察过了,今天来闹的那些人,训练有素,看似凶恶,但其实有分寸,不像那对夫妻的乡下亲戚,也不像是单纯想要赔偿,倒像是故意闹给人看想搞臭风安堂。”
经她提醒,我顿时清醒了许多,暗骂自己果然愚蠢。
惹得了事,收不了场,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人之一,我怎么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呢?
我这下真的振作了起来,把脸擦干净开始和七春讨论。
这时,七春的手机短信铃突然响了。
“你什么时候和那个黄金头发勾搭上了,还交换了电话号码?”一边冲到门口穿鞋,我一边好奇地问七春。
刚才是那个穿着大红羽绒服染着金色头发开着封信的车的男人——自称封信师弟的慕成东发来的信息,他告诉七春,封信已经赶回医馆了。
“我男人又没出事,我当然有空到处撩骚,不然守着你个苦瓜脸一整个白天,不得活活闷死?”她扔我一个白眼,用力甩了甩她的秀发。
七春最近又换了新发型,剪了一个清爽的短发,染成了玫瑰色,大胆又妩媚。
“真的不要我陪吗?”她确认。
“真的不要,我是去约会见我男人,你跟着会被嫌弃。”我冲她故意做出很贱的表情摆摆手。
进电梯的那一刻,我又返回去抱住站在门口的七春的胳膊,摇一摇,由衷地说“好爱你哦七春姐”,被她傲娇地推开。
然后我下楼打车。
开车的大叔把流行的广舞场音乐开得很大声,理直气壮的词曲和错综复杂的人生真是相映成趣。
我无声地用力呼气。
虽然强打精神和七春开着玩笑,但越接近风安堂,我越心慌气短。
封信,他还好吗?
虽然离开不过短短的几小时,但风安堂门口,已经换了天地。
没有了围观怒骂的人群,但也没有了往日平静安宁的济世气息,原本已经花朵盛开的腊梅树被摧毁得枝残叶落,早被踩踏成泥的花朵在复杂的空气成份里绝望地发出最后的香气。
木质的虚掩的大门里透出暖色的光,我还记得那一夜陪着同事孙婷带着她发烧的儿子小土豆深夜来此,见到这一席灯光在黑夜里带来的温暖心情。
而此刻灯光仍然是那片灯光,却只感觉凄凉。
门口的大坪里,有几个身影在缓慢地移动,走近看,是小松、小岑那几个护士,在用汽油清洗着门口地上的“杀人医馆”几个血色大字。
她们平日里都是非常阳光可爱的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们这样低落的模样。
恰好这时,慕成东从门里快步走了出来,长腿一晃伸手抢过了小松手里的工具,大声说:“说了你们不要弄了,明天一早就会有清洁公司的专业人员过来弄,快点儿回去!”
但是小松不应声,默默地又取过一组工具擦了起来。
她们那么用力,好像那些污渍不是泼在地上,是泼在了她们的心里。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充满了眼眶。
她们无力冲上前和暴徒对抗,但她们坚守她们的信仰。
慕成东又是挠头又是抓耳,一抬头看见我,正要招呼,我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随即自己走进了风安堂。
谁不痛苦?谁不受伤?即使是这些小护士,也知道逃避没有用,流着血泪,也要面对。
我又有什么资格矫情,只顾躺在沙发上悲伤。
接近封信办公室,我放轻了脚步,隐约听到人声。
他的办公室门没有关紧,大概是慕成东刚刚从里面出来。
从门缝里,恰好能够看到封信的侧影。
他站在桌边,身姿俊秀挺拔,仿佛平凡日子里的每一次相见时的模样。
我痴痴地看着他。
耳朵里依稀听到何欢的声音,他语速很快地向封信说明情况,有些字句不太清楚。
我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后退,我看着他的身影,像双脚被钉在了地上,挪不动分毫。
好想抱抱他。
用尽生命里全部的力气抱住他。
这时,何欢的声音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封信开口。
不知过了几秒,我听到封信低低地说:“何欢,你知道杀人的感觉吗?”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只是在聊家常。
但我能感觉屋里的空气和我的心一样,瞬间凝结成冰。
“嫂子!怎么不进去啊!”按捺不住的慕成东终于冲了过来,一把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屋里的两个男人一起看向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封信转过头来的那一刹那,眼睛里有什么情绪在迅速退潮。
“安之。”他温柔地叫我。
他是我想用生命去守护的男人,但是这世间法则让我知晓,有些人,就算你付出生命,也远远不够。
在那样仿佛天地倾覆的闹剧里,他仍然沉静得像一棵树,让人心里疼得狠狠地揪了起来。
人们常以为静者无情,却不知最静的人往往最痛。
他的表情里,没有愤怒,只有悲伤。
4.我盼你看到明媚的光,你眼里却只有冰冷恐慌
慕成东开着封信的车把我送回到和七春同住的地方,已经是半夜。
楼道的窗外挂着一轮昏黄的圆月,浅浅涩涩的光,显得病恹恹。
我怔怔地看了几秒,垂头丧气地拿出钥匙打开门。
我原本就是动作很轻的人,这个时间,更是加了小心。
进到客厅,也不想开灯,借着一点儿斜斜的月光,懒懒地摸进了自己的卧室。
意外的是,七春居然睡在我的床上。
我有些奇怪七春怎么没回自己房间,走近却突然惊住了。
不是七春,是彦一。
自从那天当着我的面和小叔彦景城发生激烈争吵后,彦一已经一周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但在我陪伴他的那些日子里,我能够感觉到,彦景城是这个世界上真心爱着彦一的人。
远远胜过他的生父。
我相信,他们之间,只是需要碰撞和消融的时间。
我伸手想推醒他,但手伸到一半就缩了回来。
我惊异于他睡得这样熟。
彦一的精神状况一度脆弱到连续通宵失眠,即使靠着大剂量药物勉强入睡,也会因为一点点响动而蓦然惊醒。
当时在彦家工作的人,被彦景城变态地要求全部穿袜子在家中行走,连拖鞋也不许穿,可见一斑。
虽然这一次见他,他的情况似乎已经好了很多,但我对于他能够睡得这么沉仍感到隐隐不安。
我又仔细看了他几眼,伸手在他的鼻端探探,确认他的呼吸虽轻但平稳,终于放下一点儿心来。
他长睫如瀑,侧身蜷曲,不安又警惕。
他的睡颜像来自无名星球的小王子,我连叹气都不敢大声。
对于彦一,我的感情很复杂。
在他还是那个欺负我的调皮小男孩儿朱一强的时候,我和他之间,是有着孩子间的天真爱恨的;
但在他成为彦一后,我们再次相见,他和记忆里朱一强的巨大反差,他的消沉乖张恐惧绝望,让我震惊,也让我悲伤。
如果你见过一朵花开到最好,你又怎会忍心看它在你面前以残忍的方式被践踏掉。
正如遇见封信时的自己,心动乍起,还未仔细分辩那方向与意义,就已经全力在黑夜里向前奔跑。
而对那时的彦一,我只有一个信念,我要拉住他,死死拉住他,哪怕他的世界黑暗无边,我也不能让他这样沉默地被吞噬掉。
时至今日,我满怀内疚,不知当初这点儿私心,于他是对是错。
当日那树,已经亭亭,当日那云,流过四季,而当日那悲伤少年,眉间却依然阴郁。
我盼他终有一日看见明媚的光,却只在他眼里,见到冰冷恐慌。
我太累了,知道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体力面对,遂爬到七春床上迷迷糊糊卧了几小时,似乎还未睡着,天已蒙蒙放亮。
听到客厅里传来很轻的声响,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这也是那时看护彦一留下的后遗症,无论睡眠多少,一有状况,就能立刻清醒精神。
我走出去,看到彦一穿着一件薄薄的米色毛衣,坐在阳台上,窗子大开着,微光倾泻洁净,有薄雾无声而缓慢地流淌,看来会是个好晴天。
他回头,看到我,隔着几步远,仿佛能感觉到他眼神一亮。
我不出声地拿过他手里的玻璃杯,没有意外果然是刺骨冰凉。
我转身去给他换热水。
“景城小叔不是说你们这周五的飞机回香港吗?也该过年了。”拿起沙发上七春扔的一床薄毯子给他罩上,把他捂得像个严实的大茧,我才在他身边坐下,开口问他。
他看着我忙活,目光跟着我寸步不离,像个小孩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在我身边时,我们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我照顾他,他依赖我,然后我逃离他,他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