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学生品读“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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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抛恩弃义丧廉耻书生为盗堪嗟忧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讲述一个这样的故事:唐玄宗天宝年间,有一书生名为房德,生得方面大耳,伟干丰躯,家贫落魄,只能凭借老婆贝氏纺纱挣钱度日。时值深秋天气,贫而无衣,想要向老婆赊两个布匹儿做件衣服,却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憋着口气撞出门去。机缘巧合之下,误添画了破庙之中无头之鸟的鸟头,被一伙强人拉入伙,成为强盗头子。谁料第一次行盗就被官府捉获。审判官李勉看房德生得仪表堂堂,便起怜才之心,暗中设计放了房德。逃出的房德投靠了安禄山,并且谋到官位。李勉因为放了房德,被免官。数年之后,李勉穷困之时遇到了房德,房德一见救命恩人也是加倍礼遇,然而却听信老婆谗言,对李勉起了杀心。最终房德派去刺杀李勉的侠客发现房德才是背信弃义之人,手刃房德夫妇。

房德始于盗,终于死。

如果我们将这篇小说和《聊斋志异》卷十中的《申氏》对比,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书生面对无以为继的贫困状况,歹心顿起,做出为所受教育以及社会道德所不容的事情——为盗。而这种现象之下,又隐藏了什么样的文化心理呢?

《申氏》中士子申氏,家窭贫,日恒不举火,夫妻相对,无以为计。妻子曰:“无已,子其盗乎?”申氏不允。妻子愤而答曰:“汝既不能为盗,吾无宁娼耳!”申氏念道:为男子不能谋两餐,至使妻子欲为娼,固不如死。而求死不能之后,申氏转而为盗。后于因缘巧合之下杀死了弄祟于富翁之女的龟精,获得富翁赠金,遂摆脱了困境。

从小受到儒家礼乐教化的书生,在面对贫困的考验之时会做出何种选择?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在安稳环境中的人们,可以优裕从容地维持道德对人的要求——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能做。只有特定的“油锅”才能炸炼人性的各种真实。贫苦的窘境,无力维持最基本的生计,以及强悍的妻子,这便是考验书生滚烫的“油锅”。当现实的残忍剥落道德仁义的表层,极端境遇中他们会做出何种价值选择?透过这种选择,我们可以看到怎样的画面?

从两则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人都偏离了儒家教育对士子道德品质的要求,以为盗而向现实妥协。不同的是,作者让他们在精神考验的“独木桥”上到底走了多远。

房德落入贼伙之后,进行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当强盗们把一套锦衣、一顶新唐巾、一双新靴给房德穿上,房德顿时改头换面,“这般华服,从不曾着体,如今忽然焕然一新,不由移动其念”。只一套华服,就让房德动摇了读书人应有的操守。房德回想自己的生活困境,“及至仰告亲戚,又无一个肯慨然周济,倒不如这班人意气……若是随着他们胡作一场,到也落个半世快活”。再想到现实的利益,“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然后去打杨国忠的关节,觅的个官儿,岂不美哉”,更是觉得做强盗也不错。由此可见,房德的算盘打得美美的,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传统读书人通过熟读经史、科举取士的正规道路,而是想着如何利用打劫而来的财物打通关节达到做官的目的。这时候的房德早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儒生,而是一个为功名利禄铤而走险的市井小民,为盗变成他发家致富的手段,完全摒弃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士人操守。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被现实利益的诱惑所陶醉、丧失了好坏判断的普通百姓。残存的理智也告诉他,做强盗是危险的,可是他想到“万一事情败露,也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子也心甘情愿”。即使事情败露,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枉费了圣贤的教育,不是有辱于祖宗门庭,甚至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享用过头”,就是说已经享受了富贵利禄,即使吃刀子也愿意。可见,房德面对诱惑,轻而易举地抛弃了道德,缴械投降。

房德为盗,事败被捕之后,同是贼伙,审判官李勉看到“内中有房德人材雄伟……就怀个矜怜之念……惜其才貌”,而房德一听审判官有怜惜自己的意思,马上“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曰:‘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这时的房德简直就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厚颜无耻的市井小民。而李勉不惜舍弃自己官职也要给房德行方便之门,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房德号称自己是“自幼业儒”的书生,出于书生之间的惺惺相惜。这简直是一大讽刺。

相对而言,《申氏》中的主人公申氏对于从盗之路所做的抗拒比房德多。面对妻子以为娼相逼,他想到的是“为男子不能谋两餐,至使妻子欲为娼,固不如死”,然后去寻死,以死来维护自己的操守。寻死不成之后才转而为盗。可以说与房德相比,申氏更为传统,更接近于儒家对士子的要求。于是作为正统的士子,申氏没有再受到作者进一步的残酷考验,而是为他安排了转机之路:在为盗的过程中阴差阳错将作祟于富家小姐的龟精给解决了,从而获得富翁的赠金,摆脱了困境。可见上天对于书生特别垂怜,善有善报,所以蒲松龄最终将申氏从压榨深层性格的“油锅”里解放出来。我们不禁会想到,如果进一步压榨,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呢?申氏还能够保留他的操守吗?

蒲松龄没有给我们这个答案,而冯梦龙则给了我们另外可能的解释。让我们来看一下后来发生在房德身上的事情。获得李勉的帮助之后,房德马上投靠了安禄山,相谈投机,得到官位,可谓是实现了他的梦想。但是,这只是他朝毁灭之路更近了一步。几年之后,房德遇到李勉,听信妻子贝氏谗言,派侠客去暗杀李勉,最终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己反倒死于侠客之手。可以说冯梦龙的“油锅”更是鼎沸,将一个遵纪守法的书生一步步逼而为盗,又与乱党共谋,最终因背恩弃义而遭到死亡的惩罚。

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聊斋志异》与“三言”的不同。作为文言小说,《聊斋志异》虽然也体现“俗文化”,体现市民意识,但是依然有着许多属于“雅文化”范畴的东西,对于现实的揭示,依然保持着典雅、庄重以及点到为止的优雅风度。而以“三言”为代表的话本小说,市民意识更加浓厚,即使是书生的形象,其人格核心也是市井小民的功利和对现世享乐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也更真实地体现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以及思想状况。同样是违越礼法,《聊斋》倾向于用神话或灵异事件给主人公安排一条退路,以逃避礼法道德对他的现实制裁;而以“三言”为代表的话本小说就必须面对现实,以现实的力量来解决现实的问题,而现实总是血淋淋的。

(何柳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