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神木:黄三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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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思源篇

一、我的祖先

民间常说:我们是山西洪洞县老鸦窝人氏。依照家谱的记载,黄家的祖先原来世居山西洪洞县的鹊喜村,明朝永乐二年(14 04年)迁来汶南。汶南就在泰山脚下,汶水之南,现今宁阳县北境。明成祖起兵“靖难”,兖州一带曾有大战,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这一带成了没有人烟的废墟。朝廷就从别处移民来填补空地。

黄家的祖先名叫黄鉴的,带了家小最早来到汶河南岸的黄家崦定居。大战之后,赤地千里,田地无主,自由垦殖。所幸这里土地肥沃,水草茂盛,黄氏劳力操作,血汗经营,渐成富户;子孙繁衍,自食其力。

到了明朝末年,地方秩序紊乱,土匪出没,打家劫舍。有个名叫秦景的土匪头,在彩山聚众,占山为王,最是凶残。他经常洗劫邻村,杀人放火,村民四散逃命。只有黄氏家族联合南海子村韩氏、孙家滩孙氏,守望相助,屡挫悍贼。秦景怀恨在心,出其不意,倾巢围攻黄家崦,先祖黄崇儒、黄罢、黄条等都力战而死,土匪也伤亡惨重。黄氏家族纠合余众,退守村舍,血战昼夜,土匪终不得逞。其后有本县志士朱克配组织义勇军,围剿彩山土匪,黄氏族人踊跃加入,共同把秦景诛灭。

清朝甫定,天下又见太平。而汶河沿岸风沙越来越大,于是黄氏家族大部分迁到三里以南的添福庄上。这时人口繁盛,支脉分歧,其中属先祖黄廷弼一支最为旺盛。这一支的治家格言有八个字:敦本,力田,诵诗,读书。敦本就是要务本、不忘本、确保老本,为人要敦厚老实,不投机取巧;力田就是努力种田,努力耕作,自食其力;诵诗是朗诵诗词,人类最古老的文化就是诗歌,诗歌能启发智慧,净化心灵,中国人的老祖宗讲“诗教”,黄氏的先人教子孙要诵诗就是遵循诗教的意思;至于“读书”就不必多述了。从黄家崦南迁添福庄以后,黄氏家族平稳发展,到了道光年间,黄家出了两个天才儿童:哥哥黄恩澍,道光五年进士,早亡;弟弟黄恩彤,道光六年进士,出任公职,4 9岁归田,一共做了23年的清廷要员。黄恩彤曾参与南京条约的谈判,出任广东巡抚,致力筹措赔款、索还舟山及鼓浪屿群岛等事务。但他的战略理念不合当道,便急流勇退,告老养亲,回到故乡,著书立说,教育子弟,留下了大量的著作。

二、我的父母

我的父亲(190 0-197 6)名禧麟,字吉甫,少失怙恃。祖父彦怡去世时他18岁,祖母服毒殉节。幸而母亲已过门,她有智慧而贤德,襄助父亲主持家务。父亲念过几年私塾,没进过学堂,他的学问多半源于看的一些章回小说。日军来袭,全家逃到曲阜避难。他把很多时间花在麻将桌上,他的牌艺很高,有“牌神”之誉,可是牌神并不一定赢钱,反而输的时候多。他抽烟是把烟装在烟嘴上一支接一支地烧,并不吸进肚里。至于喝酒,两餐都不能少,小酒壶用开水烫热,两三杯而已,我从不记得父亲喝醉过。

那些年父母之间常有争执,多半是母亲说道理:她总是条分缕析地检讨父亲的不是,而父亲总是理屈。以理服人是母亲的家教,学得最好的是姐姐,她也能分析事理叫人心服口服;我也学到一点,往往叫人口服而心不服;至于其他兄长弟妹就差得更远了。

父亲对我特别严格,因为两个哥哥都成家早,姐姐受全家喜爱,弟妹幼小,而我又最顽皮,常受体罚。

局势稍定后,全家从曲阜迁返老家,住进荒芜了18年的房子。学屋院和家祠里堆满了一叠叠的木刻版,我现在想有可能就是辛亥世谱的原版。再就是满地的手写文稿,都是工笔小楷:有书信,有公文,也有奏章,可能都出自恩彤公以下师门公等人的亲笔。父亲带着两个哥哥整理这些文件,清理出三大叠,送到曲阜去装裱成三大册,我的印象很深。

曲阜逃难以前,地方上很不安宁,父母亲曾把一些老瓷器装成一缸埋在院子里,并在上面种了一棵石榴,这时候也查证了一次。这批瓷器直到“文革”时四弟报请县政府挖出捐献了。

1946年宁阳县城光复,地方上各种势力往来冲突,民不聊生。尤其地主,他们不怕共产,却怕清算斗争、群众公审,只好再逃。1 945年11月父亲带我从大汶口上车逃往济南。我们先是投奔大姨夫张巨川,他和汶上的表姐夫孔令溪先来济南借住张家亲戚的房子。不久我入营当兵,父亲搬进宁阳同乡会当起香烟小贩,这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的谋生记录。不久二哥也来到,他们父子共同做这个生意,大约不到一年,就都回家了。

解放后各人都回到老家。土改之后,父母亲被分配在楼后面的厨房居住,各种运动都熬过去。196 6年以后,他们受到我的接济,也过了几年较好的日子。有一年我寄回家中的旧衣里放了一块手表,在那个年代手表是很宝贵的,父亲每天带在身边。

父亲于1976年1月20日在添福庄故宅去世,是睡过去的。当时父母亲住添福庄,侄儿昌雷住附近,四弟在城里教书,艳玲三岁,睡在爷爷脚头,给爷爷暖脚,早晨发现爷爷过去了。周总理也是这一天逝世的。

母亲崔氏(1900-1993)和父亲同岁,与世纪同年。她是姥娘的次女,上面尚有大姨、大舅、二舅。母亲很有智慧,最像姥娘。她读书不多,但可以看书信、看小说,1 8岁嫁到添福庄管家务。母亲自幼信佛,心地慈善,待人宽厚。她生育了七个儿女,其中大哥、二哥、四弟都自幼体弱多病。她一生经历了众多的苦难,大哥、二哥、姐姐、七妹都死在她怀抱里。她熬过了黑暗的岁月以后,晚年进入佳境,在儿孙、亲朋环侍下安享了2 0年太平岁月。

1977年冬,我第一次回乡探亲,暌隔3 0年后又见母亲,我不禁匍匐在母亲的膝下痛哭,母亲说:“孩子别哭,起来!我都不哭,高兴还来不及哩!”

此后每隔一两年,我都会回来偎着母亲住上十天半月。有时也带妻女同来,母亲很喜欢凤西和孩子。四弟的两个女儿和我们的两个同岁,四个孙女挤在奶奶床前听奶奶讲故事。这都是甜美的回忆。

整个八十年代末期、也就是母亲八十多岁的那些年,是最丰盛的年代、最幸福的年代,母亲身体壮实,虽然瘦弱,但无病痛;国内实行开放改革,形势一片大好,人人心情舒畅;世界上经济繁荣,我的出口贸易畅旺,常常在业务旅行时带上家人一并探亲访故。

母亲住在弟弟学校宿舍,儿孙围绕,平时爱看电视广播剧,看通俗小说,和邻居老师们打麻将,逢年过节嫂子们带孩子来请安问好。大家都摘了“帽子”,安排了工作,迁移了户口,这叫做“落实了侨务政策”。

母亲不爱出门,莫说外国,连住过18年、只有一小时车程的曲阜,她也决不回顾。她爱清静平淡的生活,清心寡欲。她的座右铭是: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心静自然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