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烦的就是这帮弃道入魔的。
眼前这具神魂中蕴藏着异常浩大的魔念,而且颜色堪称完美,仇恨、执念、贪慕、渴欲、怨望、愤怒……种种昙摩罗喜欢的颜色均匀舒展,暗合某种美妙的法则。可偏有一点儿瑕疵叫他心烦,那是这人残存的道心。现在昙摩罗就像看到一只蚊子贴着墙飞飞停停,偏还顾忌着那新粉刷的墙壁,不能直接下手把那蚊子拍死在墙上头。这令他郁卒无比。
唉,本来他在天人五衰前应该是不知何为心烦的。
昙摩罗出身欲界第六天的他化自在天,此界有情生众皆可活一万六千岁,这样长的寿命是凡人可望不可即的。本来天魔们在天人五衰前可以逍遥度日,但偏偏欲界之主魔王波旬爱好比较特别,一方面有事没事常带眷属去听西方佛祖世尊讲法,一方面又对给那位添堵这件事疯狂热衷,竭尽所能绞尽脑汁地找那位的不痛快。后来佛将涅槃,波旬一看是恶心那位的最后一次机会,就干脆玩了一票大的,放话说要让自己的徒子徒孙在末法时期混入下界,曲解经典、搅乱传承,哄得人人以错谬为正法,以虚妄为真实。佛祖闻听魔王的野心,默然半晌,而后流出热泪两行,这让波旬获得了生平最大一次满足。
天魔们开始以为自家大魔王只不过随便说说,图个嘴痛快,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真得命令天魔成年后便下界修行,不到天人五衰不让回来——也许因为佛祖涅槃后,陛下缺乏乐子,百无聊赖中转而折腾起手下来了。
天可怜见的,要知道他化自在天计时法则和下界不同,一昼夜是人间一千六百年,这意味着去人间的天魔要滞留苦海几十亿年!昙摩罗算运气比较好,在人间呆没多久,就来了位面更高一些的玉京界,此地只消一百二十年便可换成他化自在天的一天。如今昙摩罗已经在玉京界兢兢业业三万年,但离功成身退之日还遥遥无期。
他正犹豫要不要出手挑出那小渣滓,一个声音突然在脑中炸开,竟是那神魂的主人发现了他的存在。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欲界天魔,是打他化自在天来的?”
昙摩罗微微惊讶,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快就看破了自己的底细。既然如此,倒也不必继续遮掩,于是他显出人形,因为一时摸不清对方深浅,便先稽首行礼,道:“无量天尊,老夫他化自在天界主座下左阶第七百六十三位昙魔,微名已叙,未请教尊驾台甫?”
那人沉默良久,才幽幽地开口问道:“无意冒犯,但你一个他化自在天的魔,变化成这样,不怕……不觉得有些不妥么?”
昙摩罗转圈仔细瞧了瞧自己的装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为了表示敬意,他用的是自己最出色的人形化身,是个少年僧人,唇红齿白,长身玉立,一袭白色僧袍,更显得姿容俊美,翩然出尘。当年他在人间曾偶然见过世尊独子的画影写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能以之为蓝本拟出这具人形化身。日后靠这副皮相蛊惑众生,无往不利,因此得到上峰赏识调到玉京界来。
“尊驾的意思是?”
“罢了,”那人自嘲一般,轻声笑了笑,道,“只是你本是天魔,化身却是这样一个年轻僧人,而开口又是‘无量天尊’,又是‘老夫’……”
“尊驾既已知我本相,又何必执着于言行皮囊这些表象?用此皮囊不过是为了悦目,而行道庭礼节是入乡随俗。至于称呼,不谈我生身的年纪,单止在这玉京界便已蹉跎三万余载,自称‘老夫’又有什么不妥呢?”说着,昙摩罗转换身形,百衲袍,吕公绦,一手轻摇麈尾,一手捻着唇下长须,相貌清奇、仙风道骨。这类世外高人的形象他这几万年经常用,幻化起来得心应手。
那人不由得拍手大笑。昙摩罗不以为忤,反而耐着性子再三追问其姓名来历,为何晓得自己的根底。谁知那人十分敷衍:“天长日久的,本来的姓名早就不记得了。之前用的那个身份似乎被称作夜魔君,只是在你这上界天魔面前,自称魔君太不尊重。”
昙摩罗暗暗冷笑。所以说弃道入魔的半吊子最讨人厌了,真正的魔对同类从来都是坦诚相待,只有半吊子才不懂规矩,想必这家伙心底还是以人身自矜,视魔为异类,故而不敢信任。
天魔一般天生便有极强的幻化能力,但昙摩罗却于此道平平,但他天生三目重瞳,可见诸般念头本色,又在人间行走几万年,虽远没达到望一眼便能知晓过去现在未来一切因果的境界,但自认这见机识命的功力已登峰造极。于是他显出重瞳,朝这自称夜魔君的家伙定睛望去,却大惊失色,他只能看到此人作为夜魔君在玉京界这千八百年的经历,而且时不时还会被一道莫名外力打断,那力量的恐怖程度超过他的想象,哪怕他只是想要更进一步探查夜魔君的姓名和来历,便觉得好像整个灵魂都将被那力量碾碎。
昙摩罗急忙闭上第三只眼,好一阵子才从那怖意中解脱出来。他转念又想,直得不行,何不迂回诈这家伙一下。于是做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缓缓开口:“你这小辈弃道入魔的原因倒是有趣,既然入我魔道,当年那些前尘往事该放下就该放下,不然上界那一遭岂不是白走了么。不过,老夫观你诸般经历,你这人机缘倒是不小,用那群道修的话说,倒也算是天道所钟,气运之子……”
话未说完,那夜魔君已经放声大笑,几乎要笑断了气。而在天魔眼中,他神魂中仇恨和怨怼的色彩更加鲜艳。
“天道所钟,天道……”夜魔君低低呢喃几句,又笑吟吟道,“你这连蒙带猜的,虽不全中,但差得也不十分远。”
昙摩罗犹自强辩:“蒙?老夫观人识命、辨阅三生的功夫已臻化境,还用得着蒙!”
夜魔君摆了摆手,道:“或许你有那等神通,只是我情况有些特殊,你不可能看出来。不错,我的确到过上界。昔日我同商主殿下有些浅末的交情,又蒙波旬陛下厚爱抬举,所以被接引到欲界。又蒙陛下恩典在我神魂中种下一道印记,助我遮掩首尾。所以我知道你那些话不过是要诈我罢了。”
昙摩罗闻言不禁咋舌,一则震惊于这家伙竟然同魔王父子有瓜葛,甚至还能得到魔王本人赐下魔印,再则是感慨这厮胆大包天,居然敢直言魔王父子的名讳,要知道在魔王陛下那等境界,哪怕是动念想想其本名都会被感应到啊,心智正常的天魔从来不会这么作死。
“倒不是要炫耀我同魔王父子有旧,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虽是人身,又是弃道入魔,但不是不懂天魔的规矩。”夜魔君顿了顿,又道,“不如这样,你想知道什么,一一问罢,我挑能说的回答。不过作为交换,我也有些事要请教你,也请你详细如实地告诉我。”
昙摩罗点点头,道:“也好,我也很久没和另一个魔聊天了。”说着,他挥挥手,面前横空出现一张小巧的茶几和两张蒲团。茶几上有一整套精美的茶具,还有一瓮洁净甘醴。
“不介意的话,咱们坐下谈。不过我刚才没说错,你是个有造化的,三万八千年来,你是第一个能从我这里喝到一杯茶的人。”
夜魔君只是笑笑没说话,捡了张蒲团坐下。而昙摩罗已经开始着手烹茶,眼也不抬一下。
他问的第一件事,是夜魔君在欲界呆了多久。
夜魔君倒是坦然相告:“大约五年,先在魔天住了一段时间,又在他化自在天历练了三年,之后是仞利天,游历了一年多。兜率天也呆过小半年。”
茶炉上的泉水此时刚刚煮沸,昙摩罗将水取下,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不要手抖。这家伙真是个有造化的,旁人只以为他化自在天是欲界最高天,却不知他化自在天上,欲界和****的交界处还有一重魔天,那里才是魔王陛下真正的宫殿所在。那是多少天魔终生不能到达的地方,这货却去过,还要摆出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丑陋嘴脸!真想一壶沸水泼过去……
他又算了算时间,按玉京界的算法,此人去欲界最迟也是十三万六千多年前的事。嘿,这家伙居然是个上古的修士。
“我那日见你和那些正道修士斗法,你出手力量不过元婴巅峰——你别见怪,我在此界待得有点儿久,又总是跟道修打交道,一些话就图方便用道修的说法了——但你的手段、眼光显然不止这个境界,倒像是受到规则之力制约才仅能发挥元婴水准。所以我才你大概去过上界,而不是在此界突破化神的。对了,你现在究竟是什么修为?”说话间,昙摩罗已经将茶点好,递到夜魔君面前。
“其实,去欲界前我已化神,不过天雷、阴火和鸹风这三劫的确不是在这里度过的。”
昙摩罗闻言心想,既然度过三灾利害最差也该合道了,不是该继续留在上界或者转途去玉清界么,就算能返回玉京界,也该在海外玄洲或者方丈洲落脚,怎么能回到中洲大陆来?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夜魔君的神魂,这半吊子的魂力别说返虚,似乎化神还尚有不足。于是昙魔心中疑云更深。他又以重瞳监视夜魔君的神魂,那些念头情绪的颜色显示夜魔君说的应该是真话。除非他是个连天魔都能瞒过的骗子……
昙摩罗很快在心中否定了这个可能。想想就觉得荒唐,没有“人”具备这样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