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的夜晚来得特别快,不一会儿,天空就像被浓墨泼过一般,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我并不觉得累,但静羽说我是他们中间能力最高的人,必须养精蓄锐,于是把大点的房间给我和小羽用,自己走出门和束夏守夜。
躺在松软的床上,手指触到雪白的毛绒毯子,我的心口猛地一缩。还记得和束夏一起走入明淞梦境的那个晚上,他就是把这样的东西铺在地上给我当床用的。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睡着不舒服可以再加一张地毯。”
“随便在我的衬衣上擦眼泪和鼻涕吧,这件范思哲的衬衣,我就不让你赔了。”
“唉,对于迟钝的人一定要下猛料才行啊,我算是遇到对手了。”
“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到我的事务所打工?为什么要忍受我使唤你?所以,你是喜欢我的!当然我更喜欢你,不然的话,我就不会把你当作我的小弟,不会经常逗你玩,不会让你这个丑媳妇见公婆……”
白天人多还没有什么感觉,但到了晚上,躺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和束夏交往的事情就一点一点地挤进脑子……失落感和幸福感搅浑在一起,连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了。
这时候,门裂开了一道缝,淡淡的蓝光从外面投进来。我慌忙抓起被子乖乖躺好,微弱的叹息夹杂在门框摇动的吱呀声中传入耳中。悄悄睁开眼,就看见一束浅蓝色的磷火在束夏白皙的手中跳跃,将那张美丽的脸照得阴晴不定,而闪着紫光的眼睛忽地流露出一种无奈的伤痛,好像两滴让人不能承受度的泪……他是不是有难言之隐要对我坦白?
“束夏!”我立即掀开被子,跳下床,朝门口跑去。
啪——
门重重地关上,屋子里又变得漆黑。
我软软地趴在门上,突然间不知道该追出去,还是回到床上继续睡觉,最后只能叹了口气。
叮——咵——哗啦哗啦——
周围突然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咦,屋子里面并没有玻璃物品啊?!但细小而刺耳的声音却接连不断响起,好像一把把刀子在神经末梢上一下一下地划着。我倏地出了一身冷汗,使劲儿抓住门把打开就往外冲。而小羽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跟着我蹿了出去。
“小韩?”被肌肉男和胖胖的小狗扑倒在地、差点被压成人干的束夏,挣扎着把我和小羽推开,“你在干什么?”
“刚刚……”
“哈哈,刚刚是你的眼睛花了,我没有偷看你哦!男人的身体有什么好看的……”
我还什么都没说,束夏就举起双手发誓。唉,真是此地无银啊!
“不是说这个。”我压低声音看了看四周,“那个声音,你听到了没有?”
“……我和宗政能搞定,你继续睡觉吧。”
“也就是说你知道是什么事咯?!为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我抓住他的袖子,气得嘴唇直哆嗦,“每次都是这样!你把我当作负担吗?!束夏,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吗?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地涌出,我瞪大眼睛想从他那紫水晶般的眸子里找到答案。
束夏深深地凝望着我,睫毛轻轻地抖动,沉默了好久,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一把把我拖到怀里。因为现在的我们身材相差无几,他便用力扣住我的后脑勺,让我缩着身子趴在他的胸口上,瘦削的下巴扎得我的头生痛。
也许在其他人看来,两个高大男生抱成一团的场面实在可笑得要命,但我现在哪有闲心想这个?闻到从亚麻色的柔软发丝中散发出来的熟悉的玫瑰味儿,脑子就变得晕乎乎的,不管身子蜷得有多难受,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腰酸背痛!
“束夏?”
“呜——”忽然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我赶紧抬头,只见他眼神一黯,洁白的脸上慢慢跳出隐隐的青色图腾,表情也开始变得有些扭曲。他拧着眉弯下腰,右手紧紧压住胸口,好像在制止怪物从他的身体里蹦出来一样!
“束夏,你怎么了?”我慌忙扶住他的肩膀,他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痛苦?!难道是锁的作用已经扩散到梦境之中了?!可他不是说过,在梦境里他的体质不会恶化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束夏,出来看!事情有些奇怪。”这时候从屋外传来静羽的声音,束夏打了个激灵,抬起头对我笑了笑:“我没事,你少想那些没用的东西了。哈哈,我是美少年,不用你这种肌肉男担心啦!怪恶心的!”说完,他用力甩开我的手冲了出去。那一瞬我的手背被他的指甲划伤,雪白的皮肤上渗出小小的血珠。在蓝色磷火的照耀下,它们就像吸血鬼的嘴唇一样,红得有些可怕。
啪啪——
玻璃破碎的声音渐渐消失,而碎屑撞击的声音却越来越大。通过耳膜直接灌入脑中,几乎要把所有的神经细胞给侵蚀,堵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窗棂之外,整片天空开始发白,已经到早上了吗?我拖着有些沉重的腿走出门,映入眼前的竟然是对岸的村落里那一排排灯火通明的房屋!每扇窗户里都亮有青白的磷火,墙壁上挂着的镜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原状,光滑的镜面泛出清冷的光泽。而屋顶上那些摇摇欲坠的“广告牌”也彻底退却了锈斑,明晃晃地映出我们所住的村子的景色!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剧烈地收缩。
“刚刚我试着用Dream能力把其中一面镜子复原,结果就出现了现在的情况。”静羽扬起一边的眉毛,诧异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诅咒吧。”
束夏讥讽地笑了两声:“宗政,你还真是个有实验精神的人啊,多事!”
这时从寂静的山谷里传来动物的号叫,拉长变调的声音凄惨得仿佛被人撕破了喉咙。过不了多会儿,十来个身着麻布衣服的村民抬着一只野猪从河那边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头上缠着白布的少年和脸上长满胡子的粗犷大叔。
“吓,这里竟然有人?我们是不是和他们打个招呼啊?刚刚借用了他们的房子……”我正要过去,就被静羽一把拉住。他把手指放在我的唇上,“嘘”了一下,然后眨眨狭长的黑眼,“你别过去,等他们过来。”
束夏挑起一边的眉毛,瞪了我们一眼,默默地把漂亮的嘴唇抿成一道僵硬的直线。
“哎呀,这次的野猪好肥,大概有几百斤吧!够我们吃上好一阵子了。”村民离我们越来越近了,队首的少年盯着被绑在木棒上的猎物直流口水。
“这还远远不够呢,我们和东村打仗,必须囤积更多的军粮。”看起来像领队的胡子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祥地笑道,“小子,你就忍忍吧。”
“唉……真是搞不明白东村那帮家伙啊,他们为什么想要统治愚蠢的人类?”眉目清秀的少年抹去嘴角的口水,小小的脸上露出愤愤的表情,那模样和我记忆中的某人像到了极点!对了,孟言!除了年龄和眼睛的颜色之外,他俩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不过眼前的少年就像一朵美丽纯洁的百合,和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魔头简直有云泥之别!难道他是孟言的祖先?唉,怎么想也觉得不可思议,拥有相同面孔的两个人性格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愚蠢的人类?我们也是人,只不过具有特异功能——够控制其他人的梦、对他们进行催眠而已。”“大胡子”无奈地笑了笑,“小子,不要一棒子把所有人都打死嘛。”
“胡子叔,我说的‘人类’是指那些普通的人啦,他们自己弱小就算了,为什么嫉妒我们,把我们赶到穷山僻壤?”
看到少年拧紧眉头的样子,“大胡子”的表情更加柔和了,眉间甚至有点宠溺的意味,“那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因为有不少Dream能力者靠预知梦的能力,选了算命的行当。但像命运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有福有祸,预告的祸多了,自然会被别人当作魔鬼、巫师。”
什么?!Dream能力者?难道这个山谷里住的都是Dream能力者?他们是被孟言给关在这里了吗?!我的心咯噔一跳。
静羽拍了拍我的肩,没有说话。而束夏也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可是,预告祸事并不是我们的错啊!说到底,人类就是喜欢把自己的过错推到别人身上!”缠着白布的少年好像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存在似的,继续和身边的人交谈。
“呵呵,他们只是对未知事物和比自己强大的生物感到害怕啊,我们不也是一样吗?”“大胡子”拍了拍他那略显稚嫩的肩膀,“你第一次看到那头比两个你加起来还要大的野猪,不也是吓得尿裤子了吗?”
“才没有!胡子叔,你别为他们说好话啦!”少年气得嘟起了嘴,“总之我不喜欢人类!”
“呵呵,小子,别逞能了。”
“对了,胡子叔,我们为什么不能停止打仗啊……那样会伤害很多无辜的人……”
“你在担心她吧?小子是不是情窦初开啊?”胡子大叔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
“胡子叔!”少年涨红了脸,急得说不出话来。
不行,我一定要和他们谈谈,说不定早点能找到孟言的线索呢!
“喂,等等,你们!”顾不得束夏的阻挠,我冲上去拦住了他们,“请问……”谁知那两人竟然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走过。
什么嘛!竟然无本人的存在?我正要跑到前面再次挡住他们,却见队伍后面的几个村民从我的身体径直穿过,仿佛我只是看不见的空气……难道是幻影?
“没错,我们看到的都是幻影。”静羽好像读出了我内心的疑问,将笔直的浓眉越压越低,任由一个又一个的村民穿过他的身体,“我曾经听祖父说过,我们的祖先因为拥有Dream能力被其他人类排挤,搬迁到一处偏僻的地方,没有想到会是这里……”
“什么意思?”
“……又要对你解释啊……小韩……你能不能多动点脑筋啊。”束夏叹了口气,微微扬起嘴角,语气逐渐认真起来,“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恐怕是几百年前的画面,正在重新经历Dream一族的历史呢。”
什么,真的能够看见那样的东西?我立即想起自己在色子停止转动那一刻的祈祷内容——难道色子真的有灵性,要把Dream能力者的弱点展示给我?好像我们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呢!
不远处少年和胡子大叔的谈话还在继续,从那两人口中,我终于知道,其实很久以前,Dream能力者就被普通人类排挤,迁入了这个偏僻的谷地,并在河的两岸各建立了一个村子,而Dream一族也分化成两派。东村人主张用特异统治普通人类,对他们进行报复。西村人则享受现状,决定隐世。但东村人始终害怕自己的计划会遭到可以和他们抗衡的西村人阻挠,于是便先下手为强,挑起了战争!
因为都是特异能力者,如果使用Dream能力打持久战的话,双方损失都会很大。不知道谁提议,用镜子作为反射对方Dream攻击的媒介。没过过久,河两边的镜子便如雨后春笋,堆满了家家户户的墙壁屋顶。
“西村的懦夫!你们就甘于被下等的普通人压迫,窝在这里做一辈子的贫民吗?”
“东村的白痴!你们以为皇帝就是那么好当的吗?!我们应该避开那个无趣的世界!”
“西村人去死吧!”
“东村人全都疯了!”
拥有过于强大的能力是一种双刃剑,能够得到自己珍视的东西,也能轻易毁掉自己拥有的东西。攻击波集中了无数怨气在镜面之间不停地反弹,一年下来,东西两村逐渐开始衰落。壮劳力死伤无数,剩下的老人、小孩也无精打采,骨瘦如柴、两眼发黑,浑身上下只剩下令人发怵的戾气!当一个僵尸般的老人幻影在我脚前倒下、化为一堆灰尘的时候,束夏及时站到我跟前,挡住了我的视线,但他阻止不了历史的再现。
“我们逃走吧。不想再打仗了!”离我不远的少年,拆下头上那沾满鲜血的白布,朝躺在角落里一名长发少女伸出手,“和其他逃兵一样,逃到人类世界去,好好活下去。”
“傻瓜。”少女吃力地扭过头,半张露在阳光下的脸,就像在雪花中飞舞的蝴蝶,单薄、美丽而脆弱。看到他,她缓缓绽开一个让人屏息的笑容,“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东村村长的女儿呢……”
“你就是你!不管你是西村的还是东村的,我都想和你在一起!跟我走,好不好!”
“我动不了了……”少女伸出的手指还没有触到少年的手,便落花一般坠下,“这次是Dream能力者的大劫,恐怕复兴Dream一族,只有靠传说中能力接近神的Dream master了……”
“胡说什么,你这时候能不能只想着我?”
“对不起,父亲的愿望就是我所有的愿望……因为我从小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啊……”
“小言!”看到从少女嘴角流出的鲜血,少年垂下眼帘紧紧地抱住她,晶莹的泪珠混合着鲜血从白皙的脸上滑落。不知道到过了多久,他抱起她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山谷外走去,绝望的背影慢慢缩成几乎看不见的一团,最后消融在地平线以下……而这时候,村子里的镜子又“稀里哗啦”地碎掉,散落一地,所有的幻影烟顷刻消失,整个世界再次陷入让人心慌的黑暗之中。
“为什么我们会重新经历过去?”束夏的掌心腾起照明用的磷光。他揉了揉一头凌乱的发,若有所思地眯起紫色的眸子,用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看着静羽,“难道是游戏的一部分提示?孟言故意要让我们看到这些吗?宗政,你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后者很干脆地回答。
“……”束夏挑了挑眉毛,想要发作,但又觉得没趣,扭过头问我,“小韩,你呢,有什么想法?”
“这个……”我不小心撞到了身边的一面用大支架撑起来的镜子。怪了,村子不是已经恢复到我们来的时候那破败样了吗?为什么这面镜子是完好的?
“离它远一点!”束夏瞪圆了眼睛,慌忙冲过来把我拉到一边。
嗤嗤——
沿着我指尖刮过的轨迹,一朵朵小小的蓝色火花在光滑的镜面上腾地蹿起。倒在地上的镜子并没被摔碎,而是飞到半空,仿佛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稳稳地悬在我们面前!光滑的玻璃发出刺目的蓝光,上面慢慢倒影出我、束夏还有静羽的面孔。三张帅气的脸(我讨厌看到自己那张男性化的脸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扭曲成诡异的形状,看起来狰狞无比!接着一股突然而至、仿佛拥有生命般的狂风把我们掀到半空,然后直直地往着镜子里面推去!
“哇啊啊!”就在我的头快要撞到镜子的时候,周围忽然升起一片柔和的蓝光。而在我身边乱扑腾的小羽,也很快被吸入自动生成的防护罩里。
啊,难道不知不觉地,我的防御能力又提高了?还没来得及自我膨胀,我就发现在我右后方的束夏,曲起身子,脸色苍白地捂住胸口,一团蓝光在他手心中跳了两下后又迅速灭掉。
“该死!”此时的他没能使出Dream能力,就像被操纵的木偶,四肢在风中无力地动弹。
“束夏!你怎么了?”因为距离比较远,我没有办法把他拉到防护罩里,急得大叫起来。
“攻击风眼!”静羽高声提醒我,“把Dream能力聚集在右手,然后朝风的中心攻击。小韩,你能力特殊,不需要咒语,只要集中经历想象你的攻击过程就可以!”
“静羽,拜托你了!我不明白!”说得那么容易,这个时候哪能想那些啊!眼看束夏就要被吸入镜子中了,我的心里乱成一团,身上所中的咒符像蚯蚓一般在皮肤下扭动,疼痛沿着脊柱不断上爬,脑子里晕乎乎的什么都不能思考。最后,掌中只形成一团半透明的光球,软得跟棉花似的!这个,这个暖手都不够用的……太弱了……丢人啊……
头发全被吹到脸上的静羽,低低地叹了口气,低头凝视右手,“那你看好,我是怎么做的。”
只听得“蹭”的一声,一个银蓝色的光球从他掌心猛然蹿出,幻化为一条细细的带状物钻入风眼!
轰轰——
随着巨大的爆炸声,黑色的云状物体在空中散开,把我们推向镜子的那股力量顿时消失!
“束夏,你没事吧?”脚尖刚落到地上,我就用力朝束夏跑去,“你是不是在骗我?在梦境里面你还是会受到锁的影响?”
“别过来!”他抬头对我吼了一句。
“啊?”忽然,从空中悬着的镜子里,生出无数条半透明的触手,以几乎看不清动作的速度不断延伸攀爬,猛地勾住我的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