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女人离开后,杨柳树的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悲伤。他走在这个村子里,总觉得不是他的村子了,村子里少了一点什么,他的眼睛和胃空荡荡的。奶妈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把针插进雪白的头发里,擦亮。她若无其事,或者用嘴角的微笑,嘲弄他的难言之隐。于是他背了铺盖卷,离开隆兴长,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洗荒地。
在河套,有许多的僵碱荒地。这里地下水位高,又是自流灌溉,低洼处很容易形成盐碱滩。河套不缺地,人们跟随有渠有水的地方种植,对僵荒地弃之不理。自己家的那几顷地种罢了,一身力气没处使的老实人杨柳树,看准了僵荒地。河套人有一套变废为宝的手法。用犁铧翻地,翻个底朝天,之后再灌水排水,沉淀黄河水带进的泥沙,排出盐和碱,如此三番,叫做洗地。接着种苜蓿,把长到半人高的青苜蓿翻进地下压绿肥,等腐烂变质后再种苜蓿,如此三番,叫做换土。入冬前追大肥,再过一遍水,叫保墒。这么折腾两年后,可以种庄稼了,今年种麦子,明年就种高粱,后年就种胡麻,三年后再重来,这叫倒茬。这一整套的程序就叫洗荒地。谁家的娃从生下到会跑了,一块僵碱地就养熟了。
杨家的院子里平时只有两个女人,一老一小。大小姐不停地打算盘,奶妈不停地阿弥陀佛。两个人叹了气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又到中元节了,回黄家住娘家吧。
黄缎子住进了原来的闺房里,还在噼里啪啦地打那只红木算盘。子夜,窗外一片银色。突然她听到在很远的地方,有清扬的歌声,风一样地传过来:
太阳升起天知道
你我相爱谁知道
月亮上升地知道
偷偷相爱谁知道
黄缎子的心跳起来。她披了一件斗篷,绕出黄柜,走到月亮下,天上的月亮像蛋黄。她闭上眼睛,侧耳聆听渐远渐近的歌声。
一阵风吹过,她听到了风一般轻的脚步声。接着有手伸出来,她被小心翼翼地捂了嘴。她没有挣扎。她被装进一只宽大的口袋里,抱在了一顶肥硕的马背上。这个劫持者动作轻柔的程度,让她以为是有人跟她开玩笑。接着她被带上了路,根据身体的角度和马蹄的力度,她知道他们在向高处走。风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凉,有人还在口袋上披了一件皮被。她明白,她被带到了山上。就是河套背面屏障似的狼山。想到狼山,她就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什么。狼山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她已经伏在了土匪的马背上了。
东方发出鱼肚白的时候,黄缎子坐在狼山的一只木头房子里。这房子真是精巧,像她手里的一件女红,精致而且舒服。土匪里还有这么手巧的人吗,凭这一手好手艺还用得着当胡子吗?这里过早地点了火盆,暖和的像是隆兴长清明时的春天。此时她的心定了下来,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一个不安全的地方。
一场虚惊之后,黄缎子觉得累了。她摸到了一只木头床想靠一会儿,床边有一条木几,上面是一盘奶食,有金黄的奶皮和雪白的奶豆腐,一壶马奶酒,还有一壶奶茶,伸手一摸是热的。还有一件艳丽的蒙古袍,方方正正叠着,四周用浑圆的石头压着。墙上挂着一只马鞭,手柄上嵌着血红的玛瑙。难道这里的主人是个蒙古人?可凭着她女人的直觉,这房子是崭新的,没有人住过的。
她往床上一靠更是吃了一惊,床上是一只和她家里一模一样的红木算盘。妹妹知道她喜欢算盘,就送了那只红木算盘。这个人也知道她喜欢算盘,并且是红木的。这一发现揪紧了黄缎子的心,这个人是认识她的,他把她带到这里来,是有意而为。此时的黄缎子不是害怕,是好奇,究竟是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黄缎子是个内心有定力的女人。既然这样了,那就等天亮再说。她上了床揭开被子,“喵”的一声叫,吓了她一跳,被子里钻出一只猫来,毛色纯白,天蓝色的眼睛盯着她看。她伸手一摸被子,被子是热乎的。她明白了,这只猫是给她焐被窝的。她钻进被窝,把那只猫揽进怀里,心里竟有一丝被娇宠了的喜悦。这种娇宠和喜悦与做姑娘时的那种娇宠和喜悦是不一样的。她一挥手扇灭了胡油灯,熄了的灯芯冒出熟胡油的香味,清白的圆月从木头窗格子里筛进来。
同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马头琴的声音,随着风的吹向时轻时重,呜呜咽咽的。黄缎子知道这首蒙古族民歌,叫做《偷偷相爱谁知道》。和隆兴长一河之隔的达拉特草原每年秋天都开那达慕,做姑娘时,她和妹妹骑着一匹马过去看摔跤看射箭,买好看的牛角梳子。这首歌的曲调让她心里变得平静,也变得兴奋。她紧了紧被窝抱紧了猫。她的心开始等待,心情变得那么柔软甚至是妖娆。她强迫自己赶紧睡觉,女人睡醒了看上去才皮肤白眼睛亮。就这样她枕着马头琴时断时续的声音睡着了。
早上推开门,看到前面是一棵粗壮的柏树。远处有一连串的脑包,起起伏伏,一共有十三个。脑包上经幡流彩禄马飞扬。她站在柏树的下面,看到木头房子的四周是高高低低的帐篷,影影绰绰的人们在练兵,厮杀声不断。木头房子四周的人们磨枪擦弹,他们似乎在为一件非常严峻的事情做准备。空气热烈得燃烧起来。
这是一座军营,围住了木头房子,她可能是走不掉的。
可是谁说黄缎子想走啊?
到了晚上,天空中挂着最圆的月亮,马头琴声如期响起。她推开窗户,看到了那棵柏树,歌声就从那棵柏树下响起:
太阳升起天知道
你我相爱谁知道
月亮上升地知道
偷偷相爱谁知道
这声音在哪里听过呢?这声音太熟悉了,太好听了,这声音在哪里听到过呢?
黄缎子的心乱了。她慢慢地解开自己的一头黑发,用一只牛角梳子细细地梳理,从头顶到发梢一遍遍地梳理,直到头发像一抹胡油一样滑亮的时候,她想起了那个蒙古男人。
就是他,巴雅尔。
踏破铁鞋无觅处。是巴雅尔!
黄缎子的心兔子一样地跳了起来。
二更以后狼山静了下来,兵营里一片鼾声。喧杂之后的沉寂,预示着一件重大的事情即将开始了。
马头琴由远及近,那如泣如诉的声音随着一个男人的脚步近了。
黄缎子没有闩门,她用一根青草挽住门闩,只要一个人伸出手,用上比微风大一点点的力气,这扇门就会打开。
她听到那个人在门口徘徊,像树叶那样轻轻地飘动。黄缎子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黄缎子噼里啪啦地打算盘。红木算盘珠子飞了起来。
“忽秀忽秀——”
那个声音从窗外发出来。她已经闻到了他身上马奶酒的香味。
“忽秀,田野里的海纳花开了有败的时候,可是我的心发了芽就不会枯萎。草原上的骏马飞驰千里都知道回家的路,我只把一个女人当成我的家。”
三年前,那个中元节的夜晚。他伏在她身上,叫着“忽秀”,用马奶酒般醉人的唇舌亲吻她。三年了,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她没有抱怨。她睡在杨柳树的大炕上,半夜月光照进来的时候,她想,身边打鼾的人为什么不是叫她“忽秀”的那个人呢?
“忽秀,你如此喜欢我送你的红木算盘,你心里是有我的。”
黄缎子手里的算盘停顿了一下。
“忽秀,我要下山了,我要夺回王爷放垦的草原,我要找回牧民们的家。你如果愿意做我的女人,拿起石头下压着的锦绣蒙古袍,穿在你如花似玉的身子上,扎上七彩霓虹腰带。穿上这件锦绣嫁衣的就是我的女人。”
黄缎子的一只手伸向了蒙古袍——
“蒙古人把心爱的女人看得比石头还要重。把那些庄严的石头,放在十三脑包的顶上,接受神的祝福。我要从你身上汲取战斗的力量,去完成巴雅尔今生无法推卸的使命——”
黄缎子的手抚摸着浑圆的石头——
“忽秀,三年前的这一天,我承诺来接你,到我们美丽的达拉特草原,做我美丽的新娘。三年来,我像一只鹰,思念着蓝天,我像一只羊,想念着青草。现在,鹰和蓝天见面了,羊和青草见面了,你就用你彩云般的双手打开这扇门,我们共同践行三年前的约定。”
黄缎子手里的算盘珠子乱了。
错了,错了。
黄缎子从木头椅子上站起来,巨大的绝望和屈辱耳光一般劈过来,她的身子同木头房子一起晕眩。
巴雅尔爱的是妹妹黄绸子。
蒙古人有抢婚的习俗,巴雅尔错把她当成妹妹抢来了。这是他们三年前的约定。
算盘声停了,巴雅尔听到里边的女人闩上了门,动静很大。
黄缎子蜷缩在蒙古袍上,眼泪止不住掉在石头上。
她终于想明白了,三年前的这个夜晚,伏在她身上的那个男人,叫她“忽秀”的那个男人,错把她当成妹妹黄绸子了。那天本来应该她和母亲在佛堂念经,可临时换了妹妹。所以巴雅尔和妹妹来约会,把她当成了妹妹——他的亲吻,呢喃,他怀里的算盘都是给黄绸子的。后来妹妹把那只红木算盘又送给了她。就这样,她担了被人糟蹋了的名声,嫁给了杨柳树——现在巴雅尔又循着这只红木算盘错把她当成妹妹抢过来,正声情并茂地向心爱的女人求好——
错了错了。为什么,一件事情会在她身上错两次?
听到闩门的声音,巴雅尔坚定地说,我抢了你的人抢不了你的心。这个中秋节,我还会去抢,终有一天,我抢了你的人也会抢了你的心,我向长生天发誓。只要我活着,一息尚存,我会坚持这么做。
一匹马绕着十三脑包奔跑,嘶鸣,一遭又一遭。
紧接着,整个军营醒了。人们舀着白色的奶向空中扬着,嘴里“呼瑞呼瑞”地叫着。接着万马奔腾,马蹄几乎掘地三尺,让整个十三脑包晃动起来。
太阳照样出来了。十三脑包画一般寂静。黄缎子看见柏树下有一匹马,正骄傲地抬着头,看她。她认得它,青白蒙古马,巴雅尔曾带着它在黄记绸缎庄当学徒。它背上的马鞍,托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像一刃刀锋,刺痛了黄缎子的双眼。
她回头看木头房子,看那件艳丽夺目的蒙古袍和四周伏压着的石头。蒙古人在娶亲时,作为嫁衣的蒙古袍上要压上石头:
山地里的石头,压在哪里哪里重
生为女子的人儿,嫁到哪里哪里重
黄缎子喝了壶里的马奶酒,拿了墙上的马鞭,把袍子和石头揽进怀里。
她不舍得走,真的不舍得走。她想在这间木头房子里等着,等胜利了的巴雅尔回来,告诉他她是黄缎子。可是如果胜利了,巴雅尔就不会回到这里了。走呢还是留着呢?黄缎子思忖着。这时她听到了马铃响了,青白马等得不耐烦了。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如果青白马的马头朝着下山的方向,她就下山。如果马头朝着山上,她就在山上等着。
青白马的马头朝着隆兴长的方向张望呢。她靠近青白马,看到马耳朵上的梅花烙。她用手摩挲它的阔嘴。她看到,青白马的眼神和巴雅尔一样羞涩。
黄缎子跨上了那匹马,身上的紫色斗篷扬成一朵喇叭花。她到了脑包跟前,她看到,两只套马杆交叉在十三脑包前,像一对交颈的羊。她把那些浑圆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放在脑包上,怀里抱着蒙古袍策马而去。
正午时,她接近了隆兴长。仅仅离开两天,隆兴长的天突然变得那么蓝,真的,瓦蓝瓦蓝的。秋收以后的原野,是那么神圣,安恬,像一个说了人家的闺女,静静等候着下一个季节的来临。田野上几乎空无一人,弥漫着秋天熟透了的安详。
跨过一条渠,看到了一顶茅草房。马在渠边喝水,她向茅草房走去,想讨一口水。
茅草房里没有人,有半截水瓮和一卷铺盖。她认出来了,那卷铺盖是杨柳树背走的那卷铺盖。她四处张望,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像一只蜗牛,弯腰撅腚的,和脚下的地过不去呢。
她陡然心酸。四周看不到炉灶,甚至连一点炉灰也看不见,他吃什么喝什么呢?再望一眼远处的男人,他更小了,几乎隐入地平线。她眼睛湿了,她看到的这个人到底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呢?
折出来,她看到不远处又一只茅草房,和这只一样一样的,隔着几堰地的距离。她有些好奇,也就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去。
走近时她看到,一个土灶上架着一口生铁锅,里边热气腾腾的。一个女人撅着屁股正扑扑地吹火哩。听到动静,女人调过脸来,瞪着眼睛看她。
她认出来是那个跑青牛犋的河曲女子。
那个女人看到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烟灰黑正好蹭在眼睛上,看上去有点丑。她咧咧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突然就哭了。
“大小姐,你家又丢料子了吗?上一次那两块是我偷了,我想给我的儿子以后娶一房好媳妇。可是——”
黄缎子闻到了焖面的香味。她明白了,她在给杨柳树做饭。
“可是大小姐,那两块料子已经还给你家了。我儿子以后打光棍,我也不会再要——再偷你家的料子——”
黄缎子心里涌上了一股热流。如果这个河曲女子是杨柳树的媳妇,那他们一个下地种田一个做饭养娃,锅灶和炕头热乎乎的。男人不高兴了,白天可以挥起拳头打老婆,晚上再钻进被窝哄老婆,一天一天就这么过。
“大小姐,在村子里我抬不起头来了,娃的死鬼爹回了口里不要我们了。我想开几畦荒地,养活这个娃。我有腿有手,我不会连累柳树大哥——”
一个光头小子跌跌撞撞跑过来,手往锅盖上伸。河曲女人嘴里呵斥着拨他的小手。那小手肉嘟嘟的,让人打心眼儿里疼惜。
黄缎子说,大姐,我是路过这儿想喝一口水。说着她把孩子抱起来,擦他吊着的两筒鼻涕。把他的小手放在自己嘴上亲。
河曲女子慌慌张张地去舀水,脚下的柴火绊得她差点摔一跤。
黄缎子怀里的孩子脏得黑黢黢的,可她嗅到了孩子身上散发出的清新的味道。她把脸凑过去闻了闻,奶腥味儿,她的心一阵绵软,不由得叹了口气。
离开时,黄缎子对河曲女子说,我家里两柜子绸缎都给这个孩子了,让这个孩子以后叫我干妈。
河曲女人半张着嘴,舌头尖通红。等黄缎子走远了,突然坐在柴火上啜泣起来。
黄缎子径直走进了杨家,为自己写下了一纸休书。她揭开红躺柜,看了一眼里边的绸缎。她拿走了那只红木算盘,轻轻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