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是出在那一年的中元节。一个瘸腿的过路人到黄家讨水喝。黄夫人信佛,心善,就让下人给他端了热水,还就了两只热馍。这个人吃了馍抹了嘴望着黄家的门楼不说话。奶妈说,你没吃饱吗?那人一脸悲切地说,这么好的人家,可惜避不过一场血光,唉!说完,一瘸一拐地走了。黄夫人和奶妈追出去,想问个究竟,可那人竟没有了踪影。
黄夫人睡起晌午觉来,对进来端茶的奶妈说,我做了一个怪梦,家里来了一个瘸腿的人——奶妈手里的茶碗就翻了。她赶紧跪下,边收拾边说,夫人,那个瘸子说咱这么好的人家,可惜避不过——黄夫人惊得杏眼圆睁说,你咋知道的?奶妈嘴唇颤抖着说,我晌午靠着锅台丢了个盹儿,就做了一个梦——
那个瘸子到过黄家没有或者黄家是否来过一个瘸子,无人知晓。只是夫人和奶妈在那一天的晌午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于是,那个中元节,黄夫人要大小姐和她一起把斋。把斋的意思就是一天一夜不吃饭,在家里的佛堂前念一夜的经直到天亮。
黄柜是个大宅子,前后两层套院。佛堂和黄家姐妹俩的闺房隔得远。这样二小姐得了空,就让巴雅尔在子夜下人都睡了以后,到她和姐姐的房里来,好商量一下他们的事情。
可是大小姐黄缎子突然来月经,黄夫人怕冲了神,就换成二小姐黄绸子和她一起念经。
快到子夜,黄绸子心神不定。她得通知巴雅尔别到她房子去了。她看到黄夫人表情冷峻,一直大气不敢出。万般无奈之下,她拽拽黄夫人的衣袖,佯说她肚子疼要上茅房,黄夫人皱皱眉头也就对她摆了手。她站起来,顺手拿了一盏胡油灯,退出了佛堂。她捂着油灯往自己房子跑,想在门口截住巴雅尔,让他离开。她到了她们的房门口,里边一片漆黑,姐姐睡了。门口没有巴雅尔的影子,她舒了口气。可是她听到房子里有动静,好像是姐姐压低了的哭声,还有别的说不清楚的声音。她推门进去,抬起胡油灯一看,她惊呆了——姐姐的身上伏着一个人,正在姐姐的脸上啃呢。她扑上去把那个人拽起来,才发现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巴雅尔。她看到姐姐瑟缩成一团,炕上全是血——黄绸子以为杀人了,于是就大喊。
巴雅尔看到黄绸子,才发现他身下的人不是黄绸子,而是黄绸子的姐姐黄缎子。他本来是来给二小姐送算盘的,他知道二小姐想得到一把好算盘,他用了一年的工钱给二小姐买了一把红木算盘,酸枝的,比大小姐的那把还要好,这是卖算盘的伙计说的。他进得门来,通明的月亮照了满炕,他看到二小姐躺在炕上,以为是等他交好呢。没想到黑灯瞎火弄错了人。他在下人们的慌乱中仓皇拉起黄绸子的手就走。他边走边从袍子里掏出一把算盘塞在黄绸子怀里说,看,我给你送算盘来了。黄绸子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说,你赶紧走,再不要回来,我不会跟你走的。巴雅尔还是把算盘塞进了黄绸子的怀里,说,等我有了落脚的地方我来隆兴长接你,你等我。说完就奔到青白马上急驰而去。
二小姐黄绸子这一喊不要紧,全隆兴长或者全河套的人都知道,黄家的大小姐黄缎子被一个伙计糟蹋了。
黄家冷静下来后,渐渐理出了头绪。本来呢,在佛堂里念经的应该是大小姐,因为大小姐身体不适才临时换了二小姐。如果不换二小姐,那被糟蹋的就会是二小姐。这么说,大小姐是代二小姐受罪了,冤啊。其二,这种事发生了,吃亏就吃点亏,哪能张扬呢。二小姐要是不大呼小叫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就结了。黄家对二小姐就心生怨怼。奶妈终日红着一对眼睛,烦躁得心里生出蛆来。她对黄太太说,二小姐是故意的,她嫉妒大小姐的才貌。黄夫人叫来了二小姐想责骂一顿,可二小姐那么乖巧,一脸无辜,黄夫人也就叹了口气。二小姐也是黄家的闺女,况且事已如此,于事无补。可是黄家所有的人对二小姐侧目而视。
大小姐搬到母亲房子里住了。以后二小姐穿红衣裳,大小姐就穿绿衣裳。她对着算盘发呆的时候,妹妹把茶端到她跟前,她就会盯着妹妹看。她们俩长得真是越来越相像了,就连娇憨的时候眼睛向左乜一下,也是一式一样的。大小姐的心酸了。过去有人说她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时,大小姐就挑高嗓子说,是吗?现在,她巴不得妹妹和她一个样。可是妹妹囫囵着,她却破了。但是她哪破了呢?她只是名声破了。
黄缎子坐在胡油灯下打算盘。每天在胡油灯下她都在想巴雅尔的那张脸。那一夜她睡得正香,感觉被子里钻进人来。她以为是妹妹。妹妹老爱钻进她被子暖身子。后来她就被压在了身子底下,不能动了。她意识到危险,想喊。可那个人用嘴捂住了她的嘴。他在亲她,用舌头搅动她。这个人身子一动,就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他身上揣着算盘。她不挣扎了,但是她一紧张,下面的血就涌出来,滚热地黏在大腿上,她一动不敢动。那人腾出来嘴,在她脸上蹭着,叫着“忽秀忽秀”(亲爱的妹妹)——她能强烈地感觉到,身子上面的这个人很疼她,他们仿佛是相濡以沫的亲人,久别重逢——后来她就听到妹妹的叫声,院子里就一片混乱,娘和奶妈哭天抢地。再后来她血流不止。叫来了锦绣堂的郎中,奶妈哭着说了原委。那郎中就说因为那个导致血崩,止血后静心调养,要按坐月子侍候。
于是人们都说她被一个伙计糟蹋了。一个男人趴在一个女人身上亲吻,那就是被糟蹋了吗?她看到她的母亲和她的奶妈终日以泪洗面,不敢用眼睛看她,仿佛她已经死了一样。
过了两年,黄家的祸事似乎风化了,无人提起了。可是随着苏家向黄家的提亲,那件不幸的事情又浮出水面。河套瑞蚨祥的苏家向黄家提亲了。这是全隆兴长的人都知道的事情。不同的是,苏家想聘娶的是二小姐黄绸子。
苏家不想放弃这桩亲事,可又怕大小姐伤心,没置可否,迟疑着。河套有个风俗,妹妹早于姐姐出阁,就会被人怀疑,妹妹可能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兜不住了。可姐姐的婚事没有着落,妹妹怎么出嫁呢?
转眼大小姐黄缎子二十岁了。在河套二十岁的闺女算是老姑娘了。腊八那天,苏家托人来催亲。大小姐走进堂屋,所有的人都一惊。大小姐对爹娘说,把妹妹的日子就定在正月十八吧。
河套这个地方,冬天滴水成冰。冷是冷一点,但整个冬天是河套人的节日。粮仓满了,猪羊挺在凉房。男人们到乌梁素海把苇子铲上,摞在自家的后墙上,够一冬烧的了。顺便在海子上砸个眼子,鱼群就赶集似地凑过来,用铁笊篱尽管捞。活鲤鱼用花膘肉一炖,顶风十里香。河套人家的红喜事都是在冬天办的,有吃有喝人消停。如果哪家的老人在秋天病重了,大家就会鼓励说,挺到冬天就好了。好了其实就是死了,死在冬天就是好人,似乎功德圆满了。相反人死在五黄六月,那是大忌。班子不请了,席面了草了,匆匆收场。
大小姐黄缎子对爹娘说,你们把巴雅尔找回来,我要和他成亲。
黄家夫妇面面相觑。黄夫人突然一拍大腿面子,茅塞顿开。原来大小姐和巴雅尔是有情义的。何不把巴雅尔找回来做上门女婿,不也就两全了?于是就派人去找巴雅尔,让他回来和大小姐成亲。天地这么大上哪儿找去,人们都不知道巴雅尔的底细,来无踪去无影,上哪里找去。
二小姐知道巴雅尔回到了达拉特草原,可是她不敢说。她如果说了,细究起来,她怎么知道巴雅尔在达拉特草原呢?黄家要是知道她和巴雅尔有一腿才导致大小姐蒙冤,非得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她知道蒙古人是从来不撒谎的,如果巴雅尔回来说出事情的真相,她担不起这天大的责任啊。所以她打死也不敢吱声。
黄绸子看着姐姐的脸色。自打那个晚上以后,姐姐在她眼里彻底变了。天冷了,她过早地穿上了很厚的衣服。她很少出门,更不到柜台去算账了。从厢房到鸡窝就几步路,母鸡叫唤了,她怀里抱着篮子去鸡窝拣蛋。她低着头,走得很慢。她挪着双腿或者说是夹着双腿,像另一只抱窝的母鸡。有一次她俯在鸡窝上很久不动弹,黄绸子以为她睡着了。她踅近姐姐,想和她搭个话。走近了她看见,姐姐怀里抱着一只红公鸡,正嘴对嘴说话呢。她叫了声姐姐。黄缎子抬起脸来看到了妹妹。脸上的柔情潮水般退去了。渐渐地眼睛里蓄满了一种东西,让黄绸子身上打了个冷战。姐姐急速地回到自己的房子,很重地关上了门。之后里边传出了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刺耳,像一阵鞭炮在黄家后院炸开。直到算盘散了架,算盘珠子落了一地。
黄绸子和姐姐搭不上话,就用另外一种方式巴结她。她给姐姐做了几身衣裳,绣了花,勾了金线,让奶妈送到姐姐房里。可是姐姐看了这些衣裳突然大放悲声,哭得黄家的后院落了一层霜。这些衣裳做得太漂亮了,让大小姐想到了嫁妆,想到了嫁妆就想到了自己的后路一片漆黑,就想到了自己已经是一只落架的凤凰——
做衣裳暖不了姐姐的心,还有什么送给姐姐呢?她有的姐姐都有了,她没的姐姐也有了。只有巴雅尔送给她的那只算盘,红木的,姐姐没有。可怜巴雅尔买这只算盘用了一年的工钱。黄绸子抱了这只算盘,来到姐姐的房里。姐姐看到这只算盘,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提起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妹妹的心放下了。姐姐手摩挲着算盘,一脸的深情,说,哎呀,这么好的算盘,以前从来没见过。姐姐高兴了,妹妹也高兴了。妹妹试探着拉了拉姐姐的手,姐姐没有拒绝。
深夜,黄家派出去找巴雅尔的人回来了,在正房里和老爷夫人嘀咕着什么。之后,夜就宁静了。黄家上空的夜色黑得像一只锅底。东厢房大小姐翻了个身,西厢房二小姐翻了个身。一个是盼着巴雅尔找到了,一个是盼着巴雅尔没找到。
原来,巴雅尔为了反对王爷放垦,在达拉特草原上发动了“独贵龙”运动。达拉特草原上近三千户牧民响应了巴雅尔的暴动。拟定了告全旗民众书和请愿书,组织了民间武装,一律抗税,围攻达拉特王府,双方武装对峙,不分胜负。后来王爷动用了官府的兵力,巴雅尔弹尽粮绝,暂时到狼山上休整。巴雅尔占据狼山的十三脑包,为了扩充兵力和粮草弹药,打劫了几家租用跑马地的汉人大地商,虽处狼山,但他的人马正在长大强壮。彼时日本人占据包头,正窥视着河套,内忧外患,整个官府和王爷终日不宁。
正月十八到了。二小姐的婚期不能改动了,黄家只得把大小姐许了人家。姐妹俩在同一天出嫁,这两件喜事把黄家上下搅成了一锅粥。
披了红盖头的两位小姐同时从东西厢房出来。对着站着。她们看不见对方。别的人看来,姐俩对着站着好像是有话说。可是停顿了半晌,她们没说一句话。代东的也就一嗓子喊出来,新人上轿——鞭炮响起来了。可是代东的又补充了一句,别上错了,八抬大轿是二小姐苏家的——
二小姐听到黄夫人哽咽了,姐姐的红盖头抖动起来。
二小姐黄绸子的心里像滚进了一只刺猬,四面八方地疼痛。她想起十几年前那二十两银子,想起爹娘姐姐对她的好。黄家对她是有恩的啊,可是她把姐姐的一辈子都毁了。一瞬间她撩起红盖头向着姐姐扑过去。她抱住姐姐在姐姐耳边急促地说,姐姐你上八抬大轿外边的人分不清你我——姐姐推开妹妹的身子,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长着眼睛的人都惊呆了。赶紧拉开两位姐妹,分别送上了轿。代东的扯开嗓子喊,起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