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9年,就在嬴秦王室的一个伟大子孙——嬴政带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降临人间之时,他的祖国秦国刚刚结束了同中原强国——赵国在长平战场上空前激烈的会战厮杀。这场战争的结果最终决定了谁是主宰天下局势、完成统一大业的真正主人。
经过商鞅变法改革、数代国君整整一百年的奋斗开拓和不懈努力,此时的秦国已经发展为首屈一指的超级军事强国,可以任意对东方任何一个国家发动强大凶猛的军事攻势并取得最后的胜利。当时的魏国已经一蹶不振,齐国衰势明显,韩国惟求自保,燕国偏处北方,楚国内乱不已,惟一能与秦国分庭抗礼、一决雌雄的只剩下一个赵国了。赵国自赵武灵王倡导胡服骑射、进行军事改革后,国势大盛,灭中山,破林胡,击楼烦,拓地千里,名将辈出,兵强马壮,且曾在阏与战役中大败秦军,威震东方。当时人评价说:“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如赵强。赵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战国策·赵策二》)秦国军队要席卷东方大地,实现统一天下的愿望,就必须首先击败赵国,拔除东进道路上的这一严重军事障碍。
就在东方六国为秦国的空前强大和辉煌胜利而震惊恐惧的时候,秦昭襄王在浩浩荡荡的扈从队伍的簇拥下,赶赴业已风平浪静的长平战场,犒劳武安君白起和全体秦军将士。最后在众人的陪同下和三军将士的欢呼声中,秦昭襄王登上长平的一道高岗,放眼辽阔的东方大地,心潮涌动,思绪万千。
秦国终于后来者居上,从一个僻处两方的落后小邦,经过五百多年的艰辛创业和不懈努力,发展成为拥有带甲之士百万、车骑万乘的超级军事强国。如今又扫除了挺进东方的最后一道军事障碍,将强大的赵国击倒在地。从此秦军削平六国、统一天下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正当秦赵两国军队在长平地区对峙作战的时候,一个孤独的秦国王孙却在赵都邯郸的街头上徘徊漂泊。
他姓嬴名异人,是秦昭襄王的孙子,安国君太子柱(即后来的秦孝文王)的儿子,前几年被作为“质”送来赵国。“质”就是“人质”。春秋战国时代各国之间的兼并战争激烈频繁,各国之间的交往关系错综复杂,各国君主为了互相结盟的需要和取得彼此间的信任,常常将自己的儿子或孙子送往别国去充当“质”。如大家所熟悉的赵长安君为质于齐、燕太子丹为质于秦等。这些“质”虽然贵为各国的公子王孙,但其本身不过是服从政治军事需要的一种“抵押品”而已,其前途难以预测。若两国长期友好,则“质”为朝中佳宾,好酒好饭常食,好车好马常送;若两国一旦废弃盟约发生战争,则“质”立刻“身为粪土”(《战国策·秦策五》),轻者押解出境,重者马上身首异处,成为他乡之鬼。
秦安国君太子柱总共有二十多个儿子,异人既非长子,其亲生母亲夏姬又因色衰爱弛,失宠于太子,所以这个为质于异国的厄运便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他的头上。自从异人来到赵国后,秦国上下好像也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王孙在赵国充当抵押品,不但不接济一些钱财,而且还频频向赵国发动战争,使异人的处境更加险恶。好在赵国君臣明白异人只是一个失宠的王孙,一刀杀了他不足以在秦国引起强烈震动,更解不了对秦国的深仇大恨,因此倒也没有十分难为他,但时时冷嘲热讽、顿顿残羹剩炙也就成了家常便饭。“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史记·吕不韦列传》)这是史书对异人在赵国穷困潦倒生活的真实描写。异人一回想起昔日在秦宫中锦衣玉食、驷马高车的生活,一股回归故国的强烈愿望便涌上心头。可是君命难违,归国的希望十分渺茫,继承王位的可能更是此生难求,客死异乡的命运却像不散的阴魂一样紧紧缠绕着他。异人经常脚步蹒跚地徘徊在邯郸街头。赵国虽然给了这位可怜的落难王孙一点出外散步的自由,但其身边却总是跟随着两个赵国仆从,名为陪侍,实则监视。慢慢地,邯郸街头的百姓也就熟悉了这位异乡孤客的身影,知道了他的身份地位,最开始还有人朝他扔瓦块、吐口水,后来看到异人总是逆来顺受,渐觉无趣,不久便视而不见,匆匆忙活各自的生计了。
过了很长时间,一辆装饰颇为豪华的马车从大街的那边缓缓驶了过来。当到了异人跟前时,车夫轻轻一声叱喝,马停车止,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掀开帷帘跳下马车,假装大吃一惊的样子说:
“这不是秦国王孙异人吗?是谁把你打成这般模样?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口里说着,一双白皙细长的双手早已伸了过来,轻轻搀扶起异人,一面拍打着异人身上的尘土,一面向车夫喊道:
“快!把王孙扶上车,送回去。”
从此,嬴异人久已冷落的门口便常停放一辆豪华的马车,并不宽敞的府中常来常往了一位热心的朋友。
就在异人最不得意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有人会注意他,在打他的主意。这个人就是阳翟大贾——吕不韦。
吕不韦原是卫国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人,后来到韩国经商,“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是韩国有名的大商人。此人经商有道,但不以经商致富为满足。他在致富之后,所羡慕崇拜的人物是春秋末年的子贡。子贡作为孔子的高足弟子,不仅在经商上发了大财,而且在政治上交结王侯,当上了鲁、卫两国的宰相,在春秋末的政治风云中大展奇才,即所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常相鲁、卫,家累千金。
吕不韦这次是由阳翟(今河南禹县)前来邯郸,在街头见到了秦国的王孙异人。异人深知自己是一个“落难王孙”,他讨厌邯郸市民的欢呼雀跃,又对自己的境地无可奈何,其神态可想而知。见到这种情况,吕不韦颇有感慨,动了几分哀怜之心。转念间,深通“人弃我取,人取我予”经商之道的吕不韦,猛然想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难道面前这位落难王孙,就永远不会有困龙得水,飞黄腾达之日么?莫非说自己成为当年的子贡,或许会系在这位王孙的命运之上……想到这里,“此奇货可居”的心声不禁脱口而出。
吕不韦在街头见到异人之后,径直来到客栈歇息。在邯郸,他连日来打听有关异人以及有关太子楚、华阳夫人的一些情况,把此次来邯郸的商务使命完全置之于脑后了。以经商为跳板步入仕途,是吕不韦的最大夙愿。现在落难王孙既然触动了他的神经中枢,便无心思再去盘算发财,当机立断地从邯郸启程回国了。
在从邯郸到阳翟的路上,吕不韦兴奋异常:年老的秦昭王、疾病缠身的安国君太子柱、深深受太子柱宠幸的华阳夫人、太子柱的20多个儿子以及异人生母夏姬的不受宠幸、华阳夫人的无子、太子柱对儿子子傒的某种偏爱……这一切,在吕不韦的脑海一幕幕地闪过,不停地盘旋。吕不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回到了家中。这时,他对自己所思考的问题已理出头绪,胸有成竹,踌躇满志。
吕不韦很孝敬自己的父亲。当他兴致冲冲地入堂拜见家父时,未等父亲先开口,他便向前请教说:“耕田种地,可获利几倍?”
“十倍。”父亲答道。
“贩卖珠宝玉器呢?”
“可获利百倍。”父亲又答。
“那么,扶立君主而安定国家,可获利几倍?”
“无数。”父亲在回答后,心中不禁对儿子所提出的问题感到有些奇怪。
吕不韦没有注意到父亲脸上显现出的疑惑神情。他太兴奋了,便接下去说道:“今日天下的农夫,尽力耕田,仍然得不到暖衣饱食;而扶立国君,安定国家,却可以恩泽被及后世。”
说到这里,吕不韦才抬头望见父亲疑惑的神色,便赶忙向父亲解释说:“孩儿这次去邯郸,在街头看到了秦国派去的人质……”
“什么人质?”父亲打断了儿子的话头。
“是秦国派往赵国的人质,就是秦昭王的王孙异人啊。街上围观的人可多了,孩儿见王孙怪可怜的,可是谁知他日后能不能贵不可言?”
接着,吕不韦便把自己所了解到的有关太子柱、华阳夫人、王孙异人的情况和自己的打算向父亲作了简要的说明。说完后,吕不韦仰望父亲,只见父亲不动声色地缓慢说道:“我年老了,还能陪伴你们几天?你已经年过三十,家中的事,今后就不必问我了,你好自为之吧。”
有道是“知子莫如父”。老人对儿子是满意的,这主要不在于儿子的经商致富,而是对儿子的胸怀大志。老人对儿子即将从事的活动是赞成的,但是像“立君定国”这样的大事,不比经商,这次赔钱,下次可以赚回来,而政治圈里的惊涛骇浪,翻船后如何死里逃生?见儿子兴致勃勃的样子,老人既不愿表示赞成,也不想泼冷水,所担心的是儿子毕竟年轻气盛,万一在什么地方有所不慎。所以,父亲也只好如此这般表态了。
吕不韦见父亲没有就此事明确表态,知道父亲实际上已表示赞同,便告辞退堂。然而,回到自己房中,吕不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往日向家父汇报经商的事,家父总是兴致勃勃地细听,归终总是说上三言五语的嘱托和告诫;今日商量如此重大的事情,家父何以一反常态地如此冷淡?在说那几句不表态的话语时,为何又如此动情?莫非是……想来想去,吕不韦终于弄明白了:家父不表态的表态和动情的话语,是要借此扫去我身上的骄气,教我谨慎从事啊!对于家父的良苦用心和深谋远虑,吕不韦从内心感到无比的幸福。对家父的一片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此时此刻,家父在吕不韦心中的形象,是从未有过的高大。
结识异人后不久的一天,吕不韦准备了一桌上好酒菜,亲自送到异人府上,与之对坐宴饮。酒过三巡后,吕不韦先用手指着自己,再用手指着异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吕不韦,能光大公子门庭,公子信否?”
吕不韦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
“俗语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秦国这种局势对公子来说未尝没有可图之处。为今之计,公子只要先想法讨得华阳夫人的欢心,然后再取宠于安国君,便有了被立为太子的希望。不韦虽贫,愿以千金家产为资西游秦国,说服华阳夫人和安国君立公子为嗣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这些话语不仅说得异人茅塞顿开,而且大喜过望,他当下振衣而起,拜伏在吕不韦面前:“难得先生如此衷心热肠,慷慨相助。来日异人若真能取得王位,誓分秦国与先生共享!”
一项决定秦国未来命运的政治交易就这样拍板成交了。吕不韦先拿出五百金送给异人,让他在邯郸购车买马,修置府第,广交宾客,以显示王孙气势和树立政治声望;自己又用五百金购买珍珠宝石、异物玩好,即日整装上道,西行秦国。
吕不韦为异人一手策划并亲自奔波的竞争太子“适嗣”的行动,实际上是争夺当时秦国第三代最高统治权的一场斗争。因为秦昭襄王在位已四十余载,年纪高迈,已是风中残烛;王位继承人安国君太子柱虽正当壮年,但体弱多病,似无长寿之相(这一点我们从他后来继位三日即死可以看出)。因此,确定第三代继承人的身份地位,便成了关系到秦国未来政局稳定和统一大业顺利完成的重大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秦国几位深谋远虑的重臣们也是未雨绸缪,早已成竹在胸。他们按照立长不立幼的王位继承原则,着意扶持安国君的长子子傒,并由相国杜仓出任子傒师傅,对其严加教导,尽心培养。这样一来,子傒头上虽然暂时还没有戴上未来嗣君的合法桂冠,却已有了继承王位的资格和基础,照常例说应该是稳固如山,高枕无忧了。
但就在子傒已有被立为王储意向而尚未确定合法身份的时候,吕不韦来到了秦国。
咸阳城里,渭水北岸,有一座豪华壮丽的府第。且不说里面僮仆成群,骏马满厩,单是厨室下就有着数月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花园里也有着四季不凋谢的奇花异木。这座豪宅的主人,即是备受安国君宠爱的华阳夫人之弟阳泉君。
吕不韦首先拜见的,就是这位极有权势的国戚显贵。两人相见完毕刚分宾主坐定,吕不韦即满脸严肃地说:“贵府就要大祸临门了,阁下还不知道吗?”
阳泉君乍听此言着实大吃一惊,待心神稳定后却冷笑数声,不屑一顾。因为像这种一见面就以危言耸听之语打动人心谋求一官半职的游士说客,他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愿闻其详。”
吕不韦道:“阁下一家现在均居高位,而太子(指子傒)门下却无贵者;贵府中珍宝盈库,骏马盈厩,美女盈庭,所有这一切皆为华阳夫人备受恩宠的缘故,一无所有的子傒能不暗中抱怨吗?今秦王春秋已高,王后(指华阳夫人)无子。若秦王一旦山陵崩,则子傒侯有承国之业,相国杜仓义为其辅佐,恐那时阁下不仅难保富贵,且身家性命也危在旦夕了。可叹今日府上锦绣花簇地,他日就要变做蓬蒿荒坟场了!”
阳泉君听到此处,已是胆战心惊,适才脸上的骄矜神色全然不见,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一把抓住吕不韦,异常迫切地说:“万望先生设法相救!”
吕不韦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现有一绝好良策,不但可保阁下性命无虞,且可保府上永享荣华。公子异人,国之贤才也,现为质于赵,内无母援,每日盼归秦国,并愿为华阳夫人之子。王后若将其认为己子,并设法立为适嗣,将来即让他来继承王位,则异人无国而有国,王后无子而有子也。”
阳泉君听后高兴得手舞足蹈,连称妙计。与吕不韦告别后,即刻入宫见华阳夫人去了。
次日,同样收受了吕不韦不少好处的华阳夫人的姐姐再度入宫,使眼色让华阳夫人屏退左右侍女,然后低声转告吕不韦的肺腑之言道:“我听说以美色事人者,美色衰则宠爱弛。今夫人以花容月貌备受太子恩宠,但却无子以固宠,终非长久之计。设身处地为夫人考虑,莫如早从诸子中选择一贤德仁孝者认为己子,并劝安国君立为王嗣。如此则丈夫在世夫人地位尊崇,丈夫百年之后则夫人之子为王,永不失势。此诚所谓一言之便而万世之利也。如果不在枝繁花盛时树根固本,待到色衰爱弛时想再进一言,岂可得乎?今异人才过诸子,且对夫人极有孝心,自愿依附夫人以求母贵子显。夫人如果能将他认作己子,劝安国君立为王嗣,则夫人之荣华富贵世世不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愿夫人三思!”
华阳夫人本来就因膝下无子而心中常虚,见这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入情入理,不由得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并再三谢过了吕不韦的美情好意。
自此以后,华阳夫人常在安国君面前说起为质在赵的公子异人很有贤能之名,来来往往的宾客都对他赞不绝口。起初安国君听后不过付之一笑而已,后来渐渐神情专注,若有所思。华阳夫人见火候已到,便施出了千娇百媚的手段,哭了个梨花带雨的容颜,婉转陈词道:
“臣妾有幸蒙君宠顾,正位后宫;但不幸膝下无子,有愧君恩。今异人既有贤名,臣妾冒昧请求将他认作己子,并斗胆劝君立为适嗣。这样秦国日后得一贤君,臣妾之身也好有个寄托依靠。”说毕,长跪于地,涕泪涟涟,泣不成声。安国君是一个面慈心软之人,一见华阳夫人如此哀楚娇啼的模样,便满口答应了,扶起华阳夫人安慰道:“我也已有此意,但恐父王和相国杜仓怪罪我废长立幼,故有些犹豫不决。今主意已定,夫人就将异人认作己子,立为适嗣。父王和相国那里我再详为解释,估计没有多大阻碍。”
华阳夫人这才破涕为笑,但定要安国君刻符为誓,以防反悔。安国君笑着应承了,遂取玉符刻上“适嗣异人”四字,中分为二,两人各执其半。随后又正式下令聘请吕不韦做异人的师傅,并赠送给异人许多钱物以支用度。
就这样,吕不韦以五百金投石问路,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秦廷,为异人也为自己铺筑了一条通向秦国乃至天下权力巅峰的金光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