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民工的江湖
8002700000003

第3章 怀念羊

我记得1988年春天的一个黄昏,我赶着羊群,拖着斜斜的影子回到家里。我记得母亲那时在赶鸡进笼。我把羊赶到院子里,然后对母亲说,妈妈,你的五只羊,全回来啦。我还不忘点给母亲看,我说,一、二、三、四、五。点完后,母亲说,你记住了,五后面是六。我很乖地点着头,我说妈妈,我记住了。可是到第二天,我将羊赶回来,一一点给母亲时,母亲就会问我:五后面呢?我说没啦,就五只羊嘛!母亲就一个劲地摇头:你怎么这么笨,五后面是六。我像前一天一样,很乖地点着头,我说,哦,我记住了,妈妈。随后,母亲就会边做着事边唠叨,真没办法,马上就上学了,连六个数字都不会数。

我给五只羊取了五个不知道好听还是不好听的名字,分别是1、2、3、4,本来会接着给最后一只取名叫5,可是我觉得第五只羊太可爱了,它经常跑到我跟前咩咩地叫,还磨磨蹭蹭地撒娇。我就给它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娟子。取这几个名字,是因为那会儿我只会写这么几个字。这几个字都是娟子教我的。娟子说1像根棍子,2像只鸭,3像耳朵,4像面旗子,5像秤钩。我不知道娟子知道不知道六,因为我没问。娟子还教我写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娟子的名字像什么,总之拿个树枝在地上横七竖八地画几笔,就是她的名字了。

尽管那会儿,我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你知道的,我叫马义,但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据母亲说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儿,父亲读过几年书,但学得不怎么好。几年田种下来把学的几个字全忘掉了。我出生后,母亲要父亲给我取名字,父亲挠着脑袋想了半天,然后说到外面去找点灵感。父亲抱着我走到外面,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一个劲地在村里游逛。后来父亲在门前一堵破墙上看到一排字,由于墙太破他只看得清前面一个字和后面一个字,加起来就是马什么什么义,恰好他也姓马。父亲大喜,就回来对母亲说,就叫马义吧。母亲那时说了一句:还马克思列宁主义呢。

我就这么着叫了这么个名字。

写我的名字其实很简单,不过,越简单的东西越玄机无穷。在我即将上学的时候,母亲临时抱佛脚开始教我写我的名字。教法是各个击破外加先易后难。于是就先教我写“义”字了。

我记得那天早上天气晴好,本来娟子说要陪我去放羊的,可是母亲在那天早上说,今天就不用去放羊了,在家写字,写你的名字。母亲坐在我对面。我们中间隔了张桌子,桌子上有张白纸,可是母亲找不到笔,就去灶房找了根炭条做笔。母亲用炭条在纸上一挥,把纸推给我:这就是“义”字,马义的义。中午我回来前你把它写会,不然午饭没得吃!然后母亲赶着羊,扛着锄头去地里了。我跟在后面,对着母亲的背影喊:要是我写会了,中午弄好吃的。

我琢磨那字,不就是一个“X”再加一点吗?我写完后就开始幻想中午母亲弄什么好吃的。当时很高兴,我想就能吃好吃的了。我说妈妈,你先把好吃的弄着吧,家里还有没有腊肉呢,我想吃腊肉了。可是母亲看完我写的字后,乜着眼,说中午就不用吃饭了。纸在母亲手中转了两圈然后掉在了我手里,这时我发现原来那一点在“X”左边。我又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然后狠狠地在下面点上一点。我把纸给母亲。母亲拿着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更大的X,这次没有打上一点,母亲说,错了!你可真是笨啊!母亲把纸捏成一团,扔到地上,同时母亲的脸也变得像那张捏得皱巴巴的纸一样。

为了中午的腊肉,我再次捡起纸,在那张面目全非的纸的背面画了个“X”,再在右边加了一点。我想这次总该对了吧。我突然有点生气,我怀疑母亲故意捉弄我,所以我很生气地把那张纸扔给了母亲。纸在空中又转了两转到了母亲手里,母亲一看,皱巴巴的脸开始舒展起来。我想我的腊肉有救了。可是母亲说,写了三次才写对,中午只能吃一个鸡蛋。

我时常跟娟子在铁路边上放羊。我坐在钢轨上,娟子也坐在钢轨上,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支着下巴,娟子也是。我看到远处烟山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映山红,我就问:娟子,你看到什么了?娟子说我看到烟山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映山红。后来七聊八聊,娟子说:我会写我的名字,你会么?我不明白娟子是在问我会写她的名字还是会写我自己的名字,不过,不管是她的还是我自己的,我都不会。于是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说,我不会写我的名字。

娟子说:那我教你吧。

我说:好啊好啊。

娟子就拿着根树枝放在我手里,然后手把手地教我写。看着地上两个歪歪斜斜的字,我说:这就是“马义”?

不是的,这是“娟子”。

我以为这是我的名字呢!

你不乐意写我的名字么?

不是的不是的。我乐意。

可是我妈妈没教我写你名字,不然我就可以教你了。

于是,我就那样学会写娟子的名字。

跟娟子在一起时,我家第五只叫“娟子”的羊总会跑过来,我说,娟子,抱抱。它就跑到我怀里,还咩咩地叫。那时候娟子脸就红了,她低着头看到地上有几只蚂蚁,恨恨地说,蚂蚁,我踩死你。

我说娟子,我这只小羊也叫“娟子”。

你说我是羊?

你就是一只羊。

那你就是一只蚂蚁。

蚂蚁就蚂蚁。

羊就羊。

我吸了吸鼻涕,心想,叫蚂蚁比叫蚂蟥好多了。村里人老爱叫我蚂蟥,要么就直接叫小鼻涕虫,因为他们说我的鼻涕像两条蚂蟥。

在上学以前,我家的母羊又生了两只小羊。我想该叫它们什么名字呢?我都想破脑袋了还没想好。我想到外面去寻找灵感。我家门外有堵破墙,破墙上有几个字,可是我不认识。我就看着破墙,我说破墙,我要知道你上面写的是什么字,我就叫我家羊什么名字。

那时张铁匠正好路过。张铁匠长得很结实,村里好多人都怕他。张铁匠路过时,挑着一担铁器。他肩上的扁担压得像一张弓,如果张铁匠是一只箭的话,准会射到太阳上去。

我说,张铁匠,你知道这墙上是什么字么?

蚂蟥,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我像吸面条一样吸了吸鼻涕,说:

张铁匠,别看你长得那么壮,那叫什么四脚发达,头脑什么来着?

蚂蟥,你他妈真笨,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小鼻涕虫,小心我揍死你。

你要知道墙上面什么字,你就不是四脚发达,头脑,头脑什么来着?我又忘了。

简单!你他妈真笨,那是马,马什么什么来着义,中间几个字老子看不清了。

我想,哦,那是我名字呢,原来那一点在“X”上面呢。可是,我名字是谁写在墙上了呢?那几个字看来比我岁数还大。

小鼻涕虫,看看你鼻涕,就快到地上了,快吸上去吧。

我吸了吸鼻涕,说:

你挑着担子——

我本来想说,你挑着担子不累么,还不放下来歇会儿。可是还没等我说完,张铁匠的扁担就断了。我想如果没断就好了,八成能把他射到太阳上去的。

张铁匠破口大骂:妈的,要不是你我扁担也不会断。他准备过来揍我,我赶紧跑了。

本来我是想把我家两只小羊分别取名叫“马”“义”的,可是后来没叫成。母亲说羊的名字怎么能和你的一样呢。你是羊吗?我反驳说是羊不好吗?我就是一只羊又怎么了?然后母亲就准备揍我。我就改口说算了,不叫了,妈妈,那你说叫什么呢?母亲想都没想就说:叫“六”“七”。

于是,在我上学前,我会数七个数字。我问娟子,6、7怎么写。娟子说6像蜗牛,7像拐杖。我很快学会了写6、7,我家两只小羊也顺利地取名叫六和七了。

尽管我家羊没叫成马义,我却学会写自已名字了。我拿着根木棍,照着破墙上的字写了一遍又一遍,就写会了。

我讨厌上学,可是还得上。讨厌的原因是,我上学得花钱,母亲没有钱就把羊给卖了一只;还有就是我讨厌数数。

在小学一年级,长得笨头笨脑的同学好多,居然会数到比我家羊多好多的数字。就我一个只会数到七。每次数到七时,想到我家卖了一只羊,就又数到六了。好多人笑我。他们在教室里喊:蚂蟥。他们这么一喊我的鼻涕就流了出来。

娟子跟我一起上的学,我们学校每年级就一个班,所以我跟娟子在一个班。老师让同学们一个个在教室数数,只有我和娟子数得最少,而且娟子比我的还少,她只数到六,然后就看着我不说话。

老师教完数数接着教简单的加减法。那时老师表扬了我。

老师说一加一等于几?

班里好多同学说等于二,就我一个人说等于六。幸亏人多,我的声音老师没听出来,不然又得挨批评了。

接着老师说二加三呢?

有人说等于四的,有人说等于七的,反正乱七八糟的。我怕错了,就不说话。老师见我不说话,就点我起来回答。

马义同学,你知道吗?

我突然想起我家的羊。我家五只羊后来生了两只,就是七只,再卖了一只,剩下六只。于是我就说:

五加二等于七,七减一等于六。

老师感到诧异,接着表扬了我。老师对全班同学说:马义同学连五加二都知道,你们有谁知道的?大家向马义同学学习。

可是后来期中考试,老师出了二十个题目,每个题目五分,而我只得了五分,原因是卷子上只有七减一没有五加二,不然我就十分了。母亲气愤难当:要是没有七减一,那你不就零分了?啊?

我能读到小学三年级,全靠母亲找校长说好话,不然读到老还在一年级。那时我家的羊的数量还在七那里止步不前。原因是:虽然我家的羊也在增长,但是随着学费的增长,卖的羊也越来越多了。那时我还数不全十个数字,母亲总是说我笨,我就说,妈妈,你要是不卖羊,要是我家羊有很多很多,我就能数很多很多数字了。可是,可是,唉,不说啦。

大概是那时,母亲开始怀疑起父亲,怀疑父亲在外打工挣的钱是否真存起来盖新房。

后来小学四年级还没有开始,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了又走了,走了后再也没回来。还有娟子和她母亲也不明不白地走了。他们是晚上走的,那时我还在做梦,梦醒了,天亮了,可人都不见了。

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也许这辈子都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中,有很多故事,它在你背后悄悄滋长,让你意想不到,猝不及防。

娟子走后的那个暑假,我成天坐在钢轨上放羊。我以为娟子只是去哪个亲戚家了,打小我就不知道娟子还有亲戚,可那时我自欺欺人地想娟子有个亲戚,娟子就去她亲戚家了。我想娟子迟早会回来的。我就坐在钢轨上等。

那会儿“娟子”已成长大,母亲几次想把它卖掉,都没有成功。我抱着“娟子”,喊娟子的名字,它一直咩咩地叫,然后我发现羊的叫声不仅像喊妈妈,而且还像哭。

母亲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想着那小狐狸精?没出息的东西!

娟子不是小狐狸精!我几乎哭出来。

她妈妈是个老狐狸精,她就是个小狐狸精!

那段时间我碰到张铁匠,他竟然笑嘻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你爸爸跟人跑了!哈哈哈。张铁匠笑的时候把嘴张得很大,我想撒泡尿在他的嘴巴里,可是他的嘴巴对着天,我尿不到那么高。我看到地上有团猪粪,于是便捡起猪粪塞进了他的嘴巴。接着我就被张铁匠揍了一顿,他打了我一耳光,还踢了我一脚。我哇哇哭着回去找母亲。母亲说我活该,你谁不好惹去惹他?我说,他说我爸爸跟人跑了。母亲身体开始发起抖来,我知道母亲是生气了,母亲生气的时候眼睛里像是在燃烧着两团火。

母亲抄起一根扁担,气冲冲地冲出家门。我抱着斧子紧跟其后。我当然跟不上母亲了,我到张铁匠家时,张铁匠正躺在地上,额头上的血液流过他残留着一丝笑容的嘴角,还流到他黑乎乎的脖子上。我没看到母亲,我说我妈妈呢?张铁匠不说话,他对我笑了笑。我以为母亲被他打了,所以我就举起斧子往张铁匠头上劈去。这时母亲从张铁匠的房间里出来了。母亲喊住了我以及正准备砍下去的斧子。母亲还把斧子扔了好远。然后她用一些碎布,还有一些白色的药丸(土方,可止血),开始给张铁匠包扎伤口。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反正母亲帮我报仇了。后来母亲让我喊张铁匠爸爸,我没有喊,我不知道那又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是母亲不告诉我。

到了小学四年级,李校长教我数学。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当然也是个很好的校长。他老是抚摸着我的头说,马义,这么大个脑袋应该是很聪明的。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我说:嗯,可我家的羊现在只有七只呢。

可你可以想啊,你闭上眼睛想你家有很多羊。

可我想再多羊,我家还是只有七只嘛。

李校长把我带到教室外面,说:

你看天上的白云像什么?

像白云。

我问它像什么?

像羊。对了,像羊。可是我家没那么多羊啊。

你可以想啊,想那些白云就是你家的羊啊。

又要想啊?

嗯,不想你考试就及不了格了。你看,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我就那样想,然后满天都是我的羊了。到了晚上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满天的羊,我在黑暗中对母亲说,妈妈,我家好多羊呢,我数到五十六只了,后面还有,后面是多少呢?

六后面是七,所以五十六后面就是五十七。是张铁匠的声音。

我说,妈妈,五十六后面是多少呢?我想让母亲告诉我,我只想让母亲亲口告诉我。

你妈妈睡了,你不要吵醒她。仍然是张铁匠的声音。

哦,知道了。照这么说,五后面是六,那是不是五十数完了就是六十了?张铁匠。

你该喊我爸爸了。

我说,哦。

后来每天晚上当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数羊,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在梦里我又见到好多羊,我在梦中也在数,然后就天亮了。

李校长总找我去谈羊。他问我,要是你有二十三只羊,你读四年级卖了四只还剩下多少只呢?

是不是十九只呢?

对,马义真聪明。李校长接着说,那你读五年级有二十五只,然后卖掉七只剩下多少只呢?

李校长,你意思是我家羊在四年级又生了六只啦!

我说是如果——,哦,对对,生了六只。

那就剩下十八只了。李校长,我家的羊不是一年比一年少么?

羊少了没关系,只要你变聪明了就行了。

后来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乡镇初中。可是那时为了交学费,母亲把羊卖光了,连娟子也卖了。我开始怀念起娟子来。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就数羊,只有数羊时才能心安理得。我从初中数到高中,然后数到现在,从几百只数到几千只,一直数到我都忘了多少只了,我只知道天都亮了。

天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