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信息公开
再次见到那位特护医师时,罗莎·米欧穿上了她(拥有的)最昂贵的衣服。一件定制的意大利黑色羊绒西装,配套的手套和提包,船形高跟鞋。她想向甘地医生发出一个明确信息: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她一定会告他的。这天她又本能地决定一展身材。因此她穿了一件收腰白衬衫和最具动感的白色胸罩。这身奢侈的丝质装束并非专为甘地医生而准备(她当时的目标是另一个人);但也许那浅褐色的乳沟是在强调什么——对生命的坚定,生命……
甘地医生当然注意到了罗莎的打扮,并因此感到某种生理上的兴奋(吸引他的主要是那对饱满的乳房);但他不像第一次那样享受这次会面。各种力量的对比已经发生变化,目前来看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了。像过去那样多好啊,他那时多么受重视啊,当人们一无所知的时候——在信息公开之前。现在,你面对的不再是过去直冒冷汗、默不作声的病患,而是行为古怪、自以为是,带着伪造病历、佯装病情预测到处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因此,甘地医生认为,医生这个职业不像过去那么吸引人了,医生的工作满意度也日益下降。罗莎·米欧无疑受过良好教育,甚至可以说颇有声望,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像萨杜恩那样看轻她。可现如今(他思忖着),伦敦城里随便什么“饭桶”都有个戴眼镜的堂兄或侄子,时刻准备着在网上搜个底朝天……罗莎敲打着键盘,搜索着一个又一个问题,各种各样的脑损伤,错综复杂的后遗症,甘地医生很快就变得毫无用武之地了。一股熟悉的闷热感向他袭来,当罗莎转身面向那白色窗帘时,有那么一会儿,这种感觉有所缓解:从她坚挺的胸部得出结论,那对乳头应该也很大。一股邪念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并一发不可收拾,乳头大有利于哺乳——即使不会加速实际的哺乳过程。
对罗莎来说,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突击研究各种脑损伤问题。她读到这样一句话(“主动与您的伴侣建立全新的关系”)后,甚至立刻冲到杰里米·边沁便利店买了包烟。她一口气抽了七根,一边回想着刚才读过的片段,“您崭新的家庭生活”、“您崭新的社交生活”,等等。这是什么意思呢,崭新?她不停地想。(这是什么意思呢,您的?)我们总是认为,做好准备比不做准备好,但其实好不了多少;考虑到某些可能出现的结果,做好准备也没什么好的。女性最近取得了不少收获和成就,在很大程度上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她们已自然地取得了不少可喜进展。她虽然坚信自己将竭尽全力,但实际上,电脑屏幕上充斥着的那些(不,是很多)可能出现的后果,又使她知道自己无法也不能坚持到底。她并非无情之人,而是现代女性,仅此而已:来吧。可是接下来,罗莎又读到一句话,使她开始厌恶自己,抽泣起来,内心起伏难平。这句话是,“只有一个‘特效疗法’,那就是爱”。现在,她换了个语气:来吧。来吧……
那天早晨,在病床上翻腾了三四次后,汉才看见他的妻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等着。她见状立刻说:
“我刚才还在了解你的情况。嗯,不是关于你,而是像你这样情况的人。现在,汉,我想这样说,不要陷入‘两年’的误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会导致很多不必要的痛苦。他们都说,‘两年后’你就会恢复了。这不是真的,汉。你康复的时间将远远比这长。可能是五年!可能是十年!问问你们互助组的人吧,你就会发现真是这样!”
汉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件事本身就是“妇人之见”,换句话说,“前妻编造的故事”。现在跟他讲话的不是罗莎,而是珀尔。她接着说:
“你知道吗,这样的事,会使你感激现在拥有的一切。我知道,我为所拥有的一切而感恩:一大笔钱,而不是赡养费。因为你确实明白,不是吗?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脑损伤患者能在事故发生后三个月投入全职工作。”
他坐直身子,两只手把凌乱的头发捋顺;他料想——珀尔的笑容促使他猜测、至少是证实了——他比之前秃得更厉害了。一眼望去,他的脸和额头好像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颗粒物——好像有人趁他睡着时,在他脸上又是切面包又是涂黄油,结果满脸是被黄油粘住的面包渣。他很高兴珀尔看不到他的膝盖,因为他感觉到有股液体状的东西在两条腿的膝盖骨里流淌,像蠕动的肥虫一样。
“孩子们呢?”他问道,“他们来了吗?”
“他们在咖啡馆,一会儿就来……亲爱的,有个情况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那就是你的智商会明显下降。这不会对你的演艺事业造成多大影响,但不大利于写作,不是吗?我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弹吉他。你知道我真正担心的是什么吗?”
汉等着她说。
“我真正担心的是,这将对你和罗莎的关系造成影响。当你们坐在一起吃晚饭时,你将不知道她在唠叨什么。因为过去你非常在乎她的想法,你曾经这样说过。如果你还和我在一起就没有问题了。就你目前的状态,我并不是说要盯着你,我们可以只盯着墙,打发时间。但和她在一起……”
在门边的角落里,几个患有脑损伤的年轻人正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为他们量身制作的娱乐节目:两个男人站在方形拳击场里,穿着亮闪闪的短裤,戴着牙套。
“你太安静了,汉。我猜是有点紧张,你想试着把一些简单的词语组织起来。”
“哦,我能说话,没问题。”
“那就说吧,别为那些长单词担心,你知道,那些两个或两个以上音节的单词:你早晚会说出来的。”
为珀尔说句公道话(汉在心里已默认这一点),应该记录在案的是,在得知那次袭击事件后,她给医院打过电话,对若干人吼叫过,作为儿子们的母亲,她要求给予全面、详细的诊断,她得到了,并以最温柔和充满希望的方式将结果告诉了孩子们。珀尔是位好母亲。也许作为前妻,她不是每个男人的首选,但她的确是位好母亲。
“最可怕的是,他们说——他们说……最可怕的是,他们说,对你们性生活造成的影响。”
据观察(一位女性在二百年前观察得知),一个女人只为自己优雅,而男人则漠视这一细微变化;另外一个女人则心存感激,很在意明显的贫穷和低品位。珀尔并非只为自己打扮。她为所有人打扮——包括她自己。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皮夹克,闪闪发亮,走起路来嘎吱作响;一件雪白的羊绒衫;一件粉色花裙子,短得令人惊讶(外加一双迷人的短靴,也是黑色的;还有一双荷叶边短袜,也是白色的)。还有一件东西:她正穿着的一件东西。
他和珀尔从小就认识了,时断时续;他们的婚姻(他后来开始感觉到)如同失落的世界,似乎是退化的、充满兽性的,甚至是史前的——如同一片蜥蜴横行的大陆。有些事情,直到今天,他也绝对不敢告诉罗莎。比如说有这样一件事,在他和珀尔共同生活了十二年之后(虽然充斥着长达数月的冷战、临时分居、独自旅行、频繁的拳脚相加,还有无休止的通奸),他们的性生活却在持续改善——如果改善这个词足够贴切的话。到最后,其他的所有事都可怕至极:他们已经达到了(正如他们的一位婚姻顾问所说)“夫妻间偏执狂”的状态。两个孩子早已不再跪在地上央求父母分居。直到迈克尔和大卫开始第二次,而且是更加严重的绝食抗议(长达四十八小时),汉和珀尔才突然决定停火,并请来律师。但在此期间,他们的性生活却在不断改善,换句话说,不断地占去他们越来越多的时间。
“你们的性生活将会出现两种可能,”她说,“要么你对此毫无兴趣——通常会是这种情况;要么你只对这感兴趣。你认为将会是哪种情况呢?”
汉等着她说。
“让我们做个小测试吧。准备好了吗?”
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他也知道应该朝哪儿看。他定睛看着:珀尔·奥丹尼尔又瘦又高(赤褐色的短发刺猬似的立着);她屁股窄小,但大腿却自膝盖以上向外敞开;在她两腿之间的真空三角地带(呈大写的Y形),她的重心就在这里……关于珀尔的性格,有一点可以断言,那就是她总喜欢走极端。她最忠诚的追求者们都会立刻认同这一说法:她总是走极端。即使面对那些本身也喜欢走极端的人来说,她也总显得太过火。现在,在圣玛丽医院,珀尔又开始走极端了。大腿张开,脚踝交叉,她展示着这一地带。汉仍瘫倒在床上,盯着那里看。当然,他的前妻并没有犯性事上的低级错误——下边什么都不穿:她穿了些什么,但可不是随便穿了什么东西。他对这东西太熟悉了——珍珠白,镶有星星状的饰品。在收到离婚诉讼中期判决的那天早晨,汉曾把这东西整个含在嘴里,珀尔当时赞许地观看着。
“哪一个?”她问。“全无兴趣,还是只对它感兴趣。”
“两者之间,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后者吧。”
“很好,汉。你选了个长单词:只对它感兴趣。啊!孩子们来了。”她站起身招手。接着,她从那个巨大的手提袋中掏出一份报纸,摊在他面前:上边有三张照片——汉、珀尔、罗莎。“她会要你好看的。”她说。
孩子们向他走来时,汉又一次努力坐直身子,靠在床头上。他颤抖着双手,又一次,打理着杂乱的头发。这张床,这整个小隔间,就像一个展示年迈和落魄的柜子,而且还是烟灰缸一般的颜色。迈克尔和大卫分别站到他的两边。他们并没有怀着严肃、忧虑或失望的心情看待他们的父亲,他们只是表现出接受;而他立刻从中获得慰藉。
大卫,较小的那个,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我很抱歉,爸爸。”
迈克尔,大点的那个,亲了一下他的脸说:“爸爸?哪个他妈的混蛋把你搞成这样的?”
“迈克尔,”珀尔喊道。
“算了,”汉说,他几乎都记得。“忘了这件事吧。”
但他确实记不起撞击那瞬间的感觉了。蒂尔达·匡特曾对他说过,人的大脑中有个恐惧中枢,一个深藏于大脑两个半球中的神经节,通常跟嗅觉有关,是恐惧和忧虑的控制塔。有时候,大脑会抑制住人最痛苦的记忆(她还说,军方科学家正在研制一种邪恶的药物,试图复制这种消除疑惧的效果)。所以,现在他的大脑在保护他不受记忆的折磨。其实他需要这段记忆,并一再地把它翻出来。他需要闻到那段记忆。
“别怕,孩子们。我很快就能出院了,”他说(这种声音和腔调,连珀尔都觉得陌生),“到时一定要让那帮混蛋好看。”
就像一个人从一种生活走向另一种生活一样,罗莎沿着一条玻璃通道走着——这条通道位于地面之上三十多米(一百英尺),把医院分成两个部分。现在,她正走出理论,走进实践。
她的焦虑,她的担心,现在汇集成一种针对纳特瓦尔·甘地——以及整个医生群体——充满诋毁的厌恶。作为一个二十世纪历史专业的学生,她了解苏联审讯小组进行的“化学实验”(相对于“物理实验”);了解日本活体解剖论者;在1941年那个年代,德国医生可以随意处置不可靠和所谓已疯了的人,接下来的步骤就是众所周知的“野蛮安乐死”。医治才能——治愈——总是与其对立面相伴相生。只要有机会(看起来),这些把脉皱眉的人就会把儿童的头颅包在旧报纸里,夹在腋下,像大学生一样闲庭信步。
他们的确做过这些事。但此时,罗莎讨厌甘地医生(她的胸部起伏难平,她的鼻孔气得大张)是因为他拒绝为她提供保护,让她不再担惊受怕。对病情的预测是乐观的,但他仍不愿排除任何可能性。当他告知可能出现的消极结果时,他的脸上闪现过一丝享受的表情:他很享受这种掌握生杀大权的感觉。是的,在特护病房,他肯定常碰到这种情况。在他说话时,罗莎意识到自己在想象着,他的感官是怎样被训练得能够忍受这难以言说的氛围和这难以置信的恶臭。在她离开时,她禁不住安慰自己,这个医生和其他大部分医生一样,都将在退休后一周之内倒地而亡。因为一切都与权力有关,失去了权力,他们也将不复存在。
她按下按钮,心里有什么东西咯噔了一下。电梯吱扭作响时,她叹了口气。
“不,孩子们,”珀尔说,“爸爸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又会像以前一样生龙活虎了。是不是,汉。”
“……那当然。”
“他当然会好的。哇,她来了。天啊,她可真胖,罗莎!我刚才一直在夸奖你报纸上的照片!”
暴怒和烦躁,家庭暴力,悲痛和沮丧,缺乏洞察力和认识,大小便失禁,焦虑和恐慌,性问题,爱的缺失,应对爱的缺失,放手……罗莎向前走着,抬头挺胸。收腰的衬衫、运动型胸罩、浅褐色的乳沟:所有这一切——说不定——都是为了珀尔。
2.高智商的白痴
以前什么可笑?克林特·斯摩克想。现在什么可笑?今后还可笑吗?
在病态的大楼里有一间安静的会议室。在其封闭玻璃窗的另一边,一只患结核病的鸽子默默地拍打着翅膀。主编大人坐在桌旁,双手捂着脸。
《晨雀》正面临着危机。德斯蒙德·希夫习惯玩失踪,经常来无影去无踪,可这次他坐了三十个小时的飞机从南太平洋赶回来,重整旗鼓。
他终于开口了,“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故……你们当时都在想什么?”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摊着的报纸。“天啊!我是说,这又不是《自然》杂志……”
“当我看到第一篇报道的时候,”克林特说,“我还以为是在宣传巴特西猫狗之家。”
“是的,”杰夫·斯泰特说,“或者是有关罗马尼亚精神病院的‘爆炸性新闻’。”
“目前造成的实际损失呢?”
“现在整个事件已经演变成人身攻击了,”麦克雷(麦克雷)说。“公众很愤怒。”
“我们正在失去他们吗,苏帕门拉姆?”
“从我收到的邮件来看,他们都正死于心脏病。”
“很好,真是太好了,”希夫说。“我们正在杀死自己的读者。”
苏帕门拉姆说,“就像黑色星期四。”
在黑色星期四之前的那个星期三,《晨雀》拼凑了一篇报道,调侃吉尼斯世界纪录,并开辟了一个新专栏,向史上最大最长的男性器官致敬。在同一页上,《晨雀》复制出一把长约三十厘米的尺子,(虚情假意地)向读者发起挑战,让他们来做一个令人反感的比较。为了寻开心——至少《晨雀》这么认为——他们特意把三十厘米的尺子重新编号,使它看上去缩短了一半。一大清早,麻烦就来了:黑色星期四的自杀事件。
希夫说:“比尔,这些版面都是你编辑的,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当第一批人走进来时,”比尔·瓦尔诺说,“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找厕所的。当第二批人进来时,我当时想,嗯,正如……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
“老实说,伙计,”克林特说,“我们这次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还有破局的办法,头儿。我能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分析一下吗?”
“当然,克林特,”希夫洗耳恭听地皱了皱眉。
“好的。主流严肃大报的目标读者是当权者和知识分子。时髦的通俗报纸针对中产阶级。低端的廉价小报则面对无产阶级。我们《晨雀》的目标读者是失业者。”
“说要点,克林特。”
“好的。当你开始领失业救济金的时候,你还能吸引谁?我们侮辱了我们所有的读者——虽说他们一点儿也不冤——但毕竟也是一种侮辱。我们说了,也证明了,我们读者的阴茎(如果有的话)简直如同来自布莱克·拉各斯公司。”
四天前,《晨雀》大张旗鼓地推出了一个新专栏,“读者的鸟”。死亡威胁就从那时开始出现。
“‘你的脚踝会感到一阵温热’,”希夫半信半疑地读着,“‘当你跟一大群顶级尤物翻云覆雨时,由我们血气方刚的……献上’”他靠在椅背上。“上帝啊,你快看看这个:左上角那个怪物。”
“有些家伙给我发邮件,说他们把报纸订在一起,以免不小心看到这些内容。”
“你应该看一眼我们没有登报的内容。每个故事都能让你折寿不少。”
“你必须做好准备,即便如此……”
“可选的并不多。我们已经在流失读者了。”
“三千七百万读者,”希夫郑重其事地说,“他们已经尽力了。那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很简单,”杰夫·斯泰特说。“撤回报道。不加评论。”
“不行。你瞧,”克林特说,“那将是又一次侮辱。那不是他们想要的。”他指着四堆打印出来的抗议信。“他们也无法相信报道里的内容,但他们不是让我们撤回报道,而是希望我们告诉他们,事实并不是那样。”
“那还有解决的办法吗,克林特?”
“有的,头儿。事情还有转机。过几天,我们淘汰掉那些家庭主妇,把她们换成模特。”
“什么,用我们自己的姑娘们?有点太明显了吧,不是吗?”
“嗯,当然不是咱们的唐娜·斯顿姬。用那些落选者。如果一张熟悉的面孔时不时地出现一下……瞧,他们的反应并不那么理智,对吧?我们踹了他们的屁股。我们侮辱了他们。现在该拍他们的马屁啦。”
在有关《晨雀》的意识形态之争中,克林特·斯摩克总是足智多谋、富有创见。有时候,好像只有他对《晨雀》的典型读者有个清醒的判断。他继续补充说:
“他们会接受的。你可以在那一版登上电影明星,旁边附上一句‘做你的美梦吧,蠢货’,他们还是会接受的。我们还需要改善版面设计。去掉这些黏糊糊、毛绒绒的……洞口。看看右边中间这个。”
希夫把头向左偏了九十度,慢慢调整了下角度,然后猛地收了回来。
克林特说:“这幅图可以用来报道逼良为娼或者贫民窟住房问题。其实整个版面都给人这个感觉。不。我们需要的是穿着三点式泳装的美女。或许更好。如果你把她们放在豪宅前的车道上,我敢保证,我们的读者仍然一无所知。”
大家沉默了半分钟。
“谢谢你的建议,克林特,”希夫说,“那就这样办吧。下面再谈几个小问题……好。其他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那个近地天体,一个小行星还是什么类似的东西,当时我们决定完全不理会它,我确信我们的直觉是合理的。但是现在,我们身边发生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如果不报道,会不会亏欠我们的读者?我想我们至少应该提一下重大的战争、瘟疫、饥荒,诸如此类。我知道我们的重点还是放在国内,但就目前的世界局势来看,我不得不说,我们在国际新闻方面做得不够好。”
“我同意,头儿,”斯泰特说,“我可以再去曼谷待上一个月。”
所有人都紧张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克林特想。亲爱的读者。读者,我嫁给他了。T·S·艾略特:读者指南。虚伪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
亲爱的克林特:你关于童年的评论打动了我。我也从未感觉到“融入主流”。我们有些人好像被孤立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与众不同”。如果有一天我找到那个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他也一定会“与众不同”。
克林特最近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其中假设出现了一种新型人类:高智商的白痴。自作聪明、冷酷无情、漠不关心的高智商白痴,按照作者(一位女性小说家)的说法,对所有技术和文化改革的接纳态度都超级现代化,这种接受是坚定、严肃的。克林特如释重负,可以这么说,因为他发现自己对于新笔友写作风格的态度是动摇、打趣的,打趣、动摇的。从短消息的语言等各方面来看,他已经见惯了标准英语被糟蹋的样子,但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尤其是在相互了解和调情的过程中,也没见过如此美妙的语法。克林特了解语法。斯摩克先生和太太:都是教师。还是老嬉皮士。老的——现在已经死了——嬉皮士。死掉的嬉皮士。天啊:发生了什么?
当然,克林特并不是要吹毛求疵。克林特?对姑娘们挑三拣四?他已经太久没感受到女性的力量,他感到——好吧,她的那些话就像救命稻草一样。就像一根救命稻草。
他知道,他和女性世界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每天晚上,当他走进博尔赫斯大街上的电子情色产品天堂时——无尽的空间,不朽的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讲,克林特游走于各色女郎之间。但他同时也与她们渐行渐远。这一距离在不断拉大。
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散发出什么气息,到底发出了什么信号?他自认比那个家伙英俊多了(现在也有钱多了),那样的家伙遍地都是。你看他天真的女同伴和他走在一起,时不时亲亲他的耳环,拍拍他的头发,或者带着宽容的微笑,淘气地盯着他的黑色眼镜。
这感觉一定很美妙,他想。当你走在大街上,拿出电话:这样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你好,亲爱的,是我。我正走在街上。晚上吃什么?”浪漫的夜晚。两个人的餐桌。偷偷往咖啡里加颗安眠药,放松一下。
一定很美妙。但从来都没妙过。即使当事情发展顺利的时候,他总感觉胸中像注了铅一般沉重,下沉。他太清楚了,她们都在等待——伺机而动。在床上,当然,那永恒的战斗就是让她们感受到:用你的力量去改造她们。就像书上说的,女人们都在等待那一刻:等待一位愿意上钩的、最强壮的男性,带给她们受孕的质变。所以她们一直在等待、算计、比较——随时做好了委身的准备……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克林特不断告诫自己的(别再为她们伤脑筋了;她们全都一样;诸如此类)。但他的潜意识可不这么想。有时候,他会听从自己的潜意识。周日的下午,绝望、肮脏的住宅,他躺在床上舔着鼻环,有时候潜意识会对他说:“我不知道,伙计。你会后悔的。我不知道,伙计。你会以眼泪收场的。”
对男人来说,她就像一根救命稻草:
我目前的理想型(我的确指“目前”)是那种“猛男”型。你懂的:周六泡在健身房,周日上午踢足球,下午打网球。还有保龄球!我喜欢他边喝啤酒边看电视——我当然要坐在他腿上!在床上,我们做爱的时候,他呻吟着让我大叫。我告诉他:我是不会任你摆布的!别把我当那种人!我想他以为大叫就等于狂野。但我不希望狂野。为什么呀,克林特,人们为什么喜欢用性爱来自我膨胀呢?
虽然他手中握着的这张纸就是一封打印出的邮件,克林特却凑着他戴鼻环的鼻子,似乎希望感受到她的气息。噢,他至少读了三四十遍吧。我绝不蹚这浑水,他想:没门儿。
问题是,我从来没法跟男人口交、惹男人生气。我不敢。得罪男人?所以我不得不继续一点点地惹毛他(这已经够严重了),直到他收拾东西走人。我不再像过去一样一刻不停地赞扬他。我拒绝擦掉他滴在马桶坐垫上的尿渍。我得为自己说话。我想说的是:伙计们,到“后院”来吧!克林特,我感到厌倦。说清楚点:我也厌恶“新好男人”,他们在床上太“细致入微”了。“你到了吗?”“我够不够好?”太棒了!飘飘欲仙!幸福极了!人们为什么就不能做自己呢,克林特?太多的群居本能,太多的谎言,太多的虚伪。
另:为“读者的鸟”欢呼。简直给广大女性带来了强心剂:好家伙,我们有救了!
“你的来信就像一股清新的空气,”克林特揣摩着回信说,“你已经看够我在《晨雀》上的那张鬼脸了。我非势利小人,也没那个资本!但如果能在你的精辟言论旁配上照片就再好不过了。或者署名也行……”她还是没有回答“尺寸重不重要”的问题。
只有一件事困扰着他。市场调查一再显示,《晨雀》缺乏女性读者。所以问题仍然是:什么样的女人会读《晨雀》呢?
他停了下来,坐在桌边。克林特正准备写一篇文章。但他在桌边停了下来。
“……呃,那个,安德在吗?”
“你是谁?”
“呃,皮特。”
“不,他不在,”一个比往常小很多的声音说,“哈里森,当心,亲爱的。他们已经把他记为失踪人口了。不,别这样,亲爱的,真是个乖孩子。他们已经把他记为失踪人口了。”
克林特说他很抱歉打扰了。他想:天啊——可别是约瑟夫·安德鲁斯干的。然后:来个短暂地采访,让她高兴一下。接着:不。这些都忽略不计。或者:众所周知的——
“嗯,克林特,”希夫说,“虽然并不严重,但又发生了一件丢脸的事。”
“怎么了,头儿?”
“变态就变态吧。”
“哦。沃尔瑟姆斯通行手淫者。”
“一回事儿。但现在是一天一起事故,是吗?有几件事,克林特。你的‘视频回顾’专栏里有个词真让我大吃一惊。在哪儿呢。”
他把那一页平摊在克林特的工作台上。副标题写着“布林克·鲍勃的视频回顾”。角落处有一张大头照。不是克林特,但是某种创意拼图:一双眼睛奇怪地斜视着,脑袋垂向一侧,舌头耷拉着,懒洋洋地举着一双毛茸茸的手掌。
希夫说:“现在……在哪儿?这里。嗯,‘当客串演员多克·博加德把他的‘爱痕’喷洒在我们唐娜·斯顿姬丰满的乳房上时,请大家准备好手纸。’请问,什么是爱痕?”
“就是精液,头儿。”
“哦。哦。我以为我们常用的是‘男性精华’。哦。好吧,那就没什么了。你知道吗,我们做的事情,有时候,真让我恶心。真的。安斯利·卡尔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奏效了。得等到他再次比赛,才能提高关注度。但目前看来还不错,不是吗,他又得了些新指控。”
克林特想起来希夫不懂足球。他继续说:
“他们现在要以踢假球为由逮捕他。说他上一赛季从一个马来西亚商人那里收了五十万,故意输给了流浪者俱乐部。我们的读者会恨他的:对足球的亵渎,头儿。也许在审判期间我们就可以把贝丽尔的事搞定了。”
“就按你想的办吧,克林特。你还说你正在跟踪报道王室事件?”
“我正在处理,头儿。”
“这使你很兴奋,不是吗?克林特。我们总是认为王室毫无意义,不合时宜。老王后帕姆呢,当然,高高在上。但她已经去世两年了,公主也如绽放的花朵一般慢慢成熟。在我们的整个读者群里,对她的深情和兴趣日益高涨,从麦克雷的形象就能看得出来。”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维姬需要戴乳罩了,这使他们发现,亨利仍在粗茶淡饭过日子。他们认为现在是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你这么想吗?”
“读一下星期六的斯摩克。一篇长评论。”
“标题呢?”
“国王正常吗?”
3.亚瑟王神剑
他的处境荒唐可笑。
在他出生的那天,全世界的皇家舰队都礼炮齐鸣以示庆祝。下议院的丘吉尔说(二战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我们向父亲和母亲,并以特殊的方式对小王子来到这个硝烟弥漫的世界深表同情。”仅仅几小时内,他就登上了世界各大报刊杂志的头条。在学校,他发现父亲的脸出现在买零食时掏出的硬币上,也印在他往家里寄信所用的邮票上。十二岁的时候,在他访问巴布亚新几内亚之前,这个小岛上的居民曾彻夜击鼓欢庆。他还是少年时,就已经代表国家出席夏尔·戴高乐的葬礼:他当时就站在甘地夫人和理查德·尼克松中间。接下来发生的事,成年、婚礼、谋杀——还有继承王位:确认、宣誓、涂油仪式、授权仪式、登基大典,效忠宣誓。
他的大小事件都是国家事件。他的处境荒唐可笑。他是英国国王。
此时亨利九世正住在南部赫特福德郡的格瑞特宫里,那是一个供热达三百个房间的套房。在此之前他和弟弟阿尔弗雷德王子,克拉伦斯公爵,在斯特兰德大街上的一个三星级餐厅的包间里共进了丰盛的晚餐。
“这儿的酒保,菲利克斯,简直太棒了,”他说,“他调了一款叫‘蝎子’的酒,真是妙极了。啊,给你。来两杯蝎子!不:还是来四杯蝎子吧……现在给我说说,亲爱的。你会跟这个‘琳恩’结婚吗?”
“你知道吗,老兄,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
“到底为什么呢,你这家伙?”
“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恶心的色鬼。我们都是。除了你。老兄。”
“……我们的蝎子怎么还没送来?”
阿尔弗雷德说的话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当他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在家里(在火炉前,躺在一堆毛毯和几只小狗下面)等着巴格尔的电话,亨利想:是的,的确如此。但为什么呢?阿尔弗雷德王子从十三岁起就是个十足的淫棍(那时他强奸了他的第一个女佣),现在他四十九岁了,还一点都没变。他的父亲,理查德四世,在最近一次婚姻之前,一贯具有英雄般的征服欲望;他的祖父,约翰二世,曾经是臭名昭著的浪子。那亨利九世呢?
在他二十岁的时候,那时他还是威尔士亲王,他对性交就如同对马球或跳伞一样,丝毫不感兴趣。他整天忙于喝酒、社交,他有很多女性朋友。那么,是什么使他拒绝或不顾那些数不清的软磨硬泡呢?有些几乎难以察觉,有些则近乎夸张,她们无不极尽其能想方设法加入王室。原因似乎并不复杂,只是害怕努力而已。理查德四世为此感到担忧,在王后的唆使下,他安排了一位侍女来见王子——一位名叫伊迪斯·贝雷斯福德—黑尔的年轻寡妇。一天夜里,伊迪斯在汤格湾给亨利带来了个惊喜。那是个充满杀气的夜晚,亨利和四五十名猎手一起狩猎结束后回房就寝。当然,亨利本人从来都跟狩猎这事搭不上边。但他却勇敢地和伊迪斯·贝雷斯福德—黑尔协同作战。她让他压在她身上上下晃动,几分钟之后,在男更衣室有一种激情似火的味道,伊迪斯开了句玩笑。
接下来,王子做了一件让国王和王后都意想不到的事。他爱上了伊迪斯,或者至少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虽然媒体和公众认定,亨利同时还至少跟一到两个他常献殷勤的年轻貌美的姑娘上床,但随后的五年他总算是忠诚的。他每月大约去看望伊迪斯三次。她三十一岁,身材姣好,气质优雅。与他母亲没什么不同:粗花呢短裙,耐磨的鞋子。
在亨利二十几岁时,他开始为一位更年轻的朋友骚动不安起来:帕梅拉·诺斯阁下。他送给伊迪斯一栋房子、一次环球旅行、一笔养老金,然后就开始向帕梅拉大献殷勤。在王室婚礼举行后的第二天(白芝浩曾说过,王室婚姻是众所周知的最佳典范),亨利给他兄弟阿尔弗雷德王子写了封信:一切都进展顺利,真让人大松一口气。当我在阳台上拥吻她时,街上的民众完全为之疯狂,你看见了吧?其实,在卧室里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形。我感到整个国家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尽管是良好的祝愿,它们激励着我。最起码一切都进展顺利。你懂我的意思:我真的很棒!其实,在那天晚上,他怎么可能不厉害呢?民众的深情厚谊使他血脉偾张。
亨利王子刚满二十七岁的时候,理查德被炸飞在爱尔兰西岸的渔船上。当时在船上的还有国王的堂兄,也就是印度最后一任摄政王(和第一任总督)。如此一来,潜在凶手就有很多了:穆斯林、锡克教徒、印度教徒,等等,还有更明显且时间更近的嫌疑犯……这一时期,举国上下陷入悲痛情绪(并且这一情绪被放大了五千万倍),尽管如此,亨利却达到他情欲的顶峰。英格兰民众在一片激烈反抗和狂喜的情绪中庆祝国王的加冕礼;对亨利九世来说,这波热潮一直延续到他的“龙床”之上,随之而来的还有镀金的权杖、镶有四块宝石的皇冠、绣有百合花图样的紫色缎面头巾、吊袜带和吊闸门、还有金丝织的帷幔。他们第二次度蜜月期间,在皇家游艇上,这对王室夫妇坐在桌边,皇家海军陆战队乐队为他们演奏着浪漫唯美的混合小夜曲。就寝时刻渐渐逼近,亨利朝帕梅拉僵硬地微笑着。在性生活方面,国王的地位使他顺利过渡至三十岁(他甚至得到了“亚瑟王神剑”的绰号)。但直到现在,他们还在为造出一位继承人而“努力”……
维多利亚公主出生后,亨利的性生活不再受控于日历和月运周期:现在,它听命于预约簿。这种轮值的形式逐渐变成一种习惯。当然,是一种坏习惯。做爱还需要王室预约,就跟其他事情一样。男性,即使是王室的男性成员——世间的最佳典范——对此也无能为力。他无法控制它:期望——充满期望的约定。最重要的是,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帕梅拉的确越看越像个男人。
一天下午,三点过五分,王后略带疑惑粗声粗气地说:“怎么回事儿,亲爱的?哦,天啊,真是没救了!”……他已经尽力了。在他半梦半醒的人生里,没有一秒钟和普通人相同,但至少,他的性无能的确是普遍存在的。每到此时,他都走下王室宝座,和他的男性同胞一样试图碰碰运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问得好。从这时起,每当国王在日程表上看到“下午三点:帕米[5]”,他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胸口,就像一副马具紧紧套在马背上;而这套马具迟迟无法松开,直到他幸免于楼上的噩梦。他努力在记忆中寻找这种恐惧的前兆,因为他坚信一定会有预兆。对了!在上次约会开始前的几个小时发生了一件事,也是经过预约的:他来到主人的书房,被狠狠地抽打了一顿。
事实上,这消极的顿悟——有关他生活的可悲现状——早在汤格湾就已埋下伏笔。
布伦丹·厄克特—戈登静静地听着。电话铃声停了,一阵费力的回响声;接着传来类似狗在抗议的呜咽声,仿佛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帕普儿,走开。比娜。是你吗,巴格尔?该死的——该死的电话被缠在比娜和蒙克将军的身子下面。现在话筒上全是狗毛,还有一些……恶心的黏液,或是什么的。将军!走……你在哪儿呢,巴格尔?”
“我们从卡普出发,正坐车朝东北驶向尼斯机场,阁下,就快到了。”
在他右边,看到的是超市前院、酒店和加油站,地中海的海浪轻轻地拍打着礁石;在他左边,虽然看不到却能感受到,色彩各异的别墅、聚光灯、蟋蟀、洒水车。他的旁边坐着壮实、英俊、上了年纪的奥特瑞德。
“怎么样了,巴格尔?”
“我们找到了犯罪现场,阁下,由此又发现不少线索。我们还推断出强有力的证据,作案动机或意图不可能是……”
“别信口就把结论丢给我,巴格尔。而且不要对自己太沾沾自喜。我讨厌这样,巴格尔,这一点都不好笑。”
布伦丹感到自责:他没有掩饰住自己取证成功的兴奋之情。他说:“我真是太不应该了,阁下,请原谅。”
“算了。接着说吧,巴格尔。哦,请来瓶上好的红酒吧,可以吗,洛夫?再来点美味的点心?”
“我们上飞机跑道了,阁下。你能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吗?……我们就要起飞了。”
“喂?喂?”
“阁下,请记住:作案动机、意图,与金钱无关。也无关媒体或敲诈勒索。去找……”
亨利拿着话筒又敲又摇,然后塞回到蒙克将军身子底下。洛夫回来的时候,他向他要了一副牌。
设想一下:扑克牌里的国王(K/13点)和王后(Q/12点)。那我们是什么呢?十点吗?还是两点?
作为一个禁欲者,布伦丹·厄克特—戈登算得上观察入微的朋友。而亨利,无论如何,都毫无想象力可言。他太过粗浅,一眼就能看透。
在“帕米日”这天——或者一个被称为“又一个可恶的三点钟”的日子(布伦丹听他这么形容过)——亨利整个早晨都会萎靡不振(根本无法进行连贯的思考),而且刚到十二点半,他就吵着要喝白兰地。三点差五分的时候,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四点差一刻时返回……如果事情进展得不错,亨利脸上会呈现出一种(被占了便宜而)受尽委屈却隐忍不发的表情(有趣的是,在他脸上却看不出解脱)。如果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国王干枯的脸上就会笼罩着骷髅般死亡的阴影。
因此,有天晚上在格瑞特宫的书房里,布伦丹正在看一份英国医学会预选提交的报告,他抬起头来,貌似随意地说:
“这真是人类医学史上的重大突破,你说呢,阁下?原力丸。让男人们惶惶不安的根源终于被医学的魔杖消除了。再也不会有战争了。”
“……你在那儿叨叨什么呢,巴格尔?”
“阁下,原力丸。一种提振男性雄风的药物。经过测试、获得专利,并且随时都能买到。需要的时候服用即可,阁下。只需一片,轻松搞定。再也不会有战争了。”
亨利茫然直视着半空中足有五分钟,缓慢而迟钝地眨着眼睛,像一只猫头鹰。然后他转过脸说:“不,不。这种下三滥的手法行不通的。”
就这样吧。布伦丹该向谁抱怨呢?他曾经告诉自己,他受益于自己的禁欲行为。但那也许只是个人宣传罢了;而且,事情的另一面永远无法得到证实。事实上,那张他尽量不去想的床,其实一直有一位占用者,而那位占用者是个消极被动的男性。不,再也没有比他更优柔寡断的人了。在贞洁和淫乱(这也是他校园昵称的具体表现)之间,巴格尔选择了前者。所以,一切早就结束了:在他八岁的时候。
“在城堡里呆了四小时后,阁下,我对自己说:‘嘿,好像有点结霜嘛。’我们检查了所有的二十七间浴室。每间都有白色的浴缸和香皂。但布局和背景颜色却与照片不符。这时,我想到了黄房子,阁下。”
“不错,巴格尔。”
“公主以前打完网球经常在那儿……沐浴、更衣,然后再去游泳。而那里,阁下,就是入侵事件发生的地方。正对着浴缸烘柜最上层的一块板条,有一部分被拆卸掉了。在热水箱上方的架子上,我们发现了一个沃特斯牌5000型数码相机。当然,光盘已经被拿走了。奥特瑞德还在现场,不出所料,他报告说现场没有发现指纹,注册号等也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那我们有进一步追踪吗,巴格尔?我不是很……”
伦敦市长官邸外,两人坐在安全专车里,亨利即将出席英国建筑协会周年晚宴(并将随后“讲几句话”:再接再厉……诸如此类)。有那么一会儿,国王好像屈从于他周遭的压抑环境:一辆摆满监视器的移动房车、发射机、耳机。就在他的下巴上,挂着一个麦克风,支架上夹着一个类似皮质安全套的东西。柜台上放着一罐保卫尔牌牛肉汁,在它的盖子上平放着一个污迹斑斑的汤匙。
“我们还有别的发现,阁下。但我们已经可以做出一些推断了:这一事件不可能有任何金钱方面的动机。一开始我想,嗯,这台5系列数码相机大约价值三千镑——他们把它带进来,但为什么不带走呢?而由此就很容易洗脱所有工作人员的干系,我正准备召集他们来质询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
“我不太明白。”
“服务员根本不可能知道相机的存在,否则他们就会上报或者把它偷走。不到一小时前,奥特瑞德突然传来消息,证实了这一点。普通的5系列数码相机轻便得令人诧异,可这台不同。这台相机,阁下,镶嵌了黄金……”
亨利用手捂着嘴难受地打了个嗝。“简直是可恶透顶。我的胃难受极了。我估计得盘着双腿演讲了。这些意味着什么呢,巴格尔?”
“目前的线索告诉我们,做这件事的人已经非常富有,他们想要别的东西,而不是钱。”
“除了钱我还有什么呢?我是立宪君主,显然,我没有权力。我有荣耀,是的。但没有权力。”
“荣耀是一种权力吗?”厄克特—戈登问道。然后他兴奋地对自己说,是一种负能量吗?
第二天早晨,亨利九世很不情愿地解决掉一杯柠檬茶(通常他都会吃上一顿标准的英式早餐:在所有常规搭配外,再加上很多排骨和馅饼),这时他收到了一封他私人秘书寄来的信:
仅供参考,阁下。这是我从城堡的访客登记簿上抄来的。请原谅行文不够正式。下面是公主逗留期间所有的来访者(按到达顺序排列)。
亨利·R;比尔和琼·苏塞克斯;布伦丹·厄克特—戈登;阿尔弗雷德王子及芝加哥·琼斯;奇佩和艾登德瑞;苏丹一家和霹雳州王后;博伊和艾玛·罗勃威尔;朱莉娅·奥蒙德;阿拉贝拉·蒙特夫人;约翰和尼古拉·肯姆博腾;乔伊·威尔森;穆罕默德·费德王子(和太太们);汉克·戴维斯;卡塔尔埃米尔(和太太们);何子珍。请注意:在某个时间,曾有四十七个次要人物光临城堡,包括十五个小男孩。
啊,何、何、何子珍……王后发生意外仅一年之后,亨利就开始和伊迪斯·贝雷斯福德—黑尔单独约会了。无论解释得多么随意(也无论有什么高贵的借口),随之而来的筋疲力尽、浑身颤抖和气喘吁吁的惨败结局足以向国王证明:过去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伊迪斯仍旧是个寡妇,或者说,她宁可再次成为寡妇,她的改变远不止这些。比如说,她现在六十三岁了。但这次亨利没有提供生活费,并准备好了拎着拖鞋、踮着脚尖随时从现场溜之大吉。“这是最后一次,”他匆匆对自己说。“怎么回事儿,亲爱的?”王后曾这样问,粗暴地帮“亚瑟王神剑”弄了两下,然后就不耐烦地把它丢在一边。“哦,天啊,真是没救了!”的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然后,何出现了……“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她操着一口纯正的英语走向亨利,此时他正在中国驻法国大使馆的阳台上抽着雪茄。亨利转过身来(发现他的警卫,梅特上校,突然不见了)。他的周围尽是陌生人,而眼前的这一位可谓更加异类了:浓密的黑色额发,无眼睑的眼睛略显不对称(一只眼快乐,一只眼哀伤),强健的牙齿略显随意地堆在嘴边。他像长辈一样慈祥地把浅黄色的头发微微倾斜……现在,需要说清楚的是:过去十二个月,全世界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女人(她们身后不乏亿万富翁哀嚎着摇尾乞怜)不断主动地向他投怀送抱。巧舌之妇总是甜言蜜语地向他吹着枕边风。国王的心里也许有过退缩,但他总是来者不拒,希望能为自己找到答案,但从未成功……何子珍踮着脚。他们眉目传情。他觉得好像有一只蝴蝶在耳朵里拍着翅膀,不,是两只蝴蝶;它们在交配。突然间,他的心随之(曾经那么迟缓、慵懒,显然曾那么虚弱)感觉像毛巾架一样紧绷起来。
潜意识里,在他的梦中,这使他担忧。性问题上的巧合:他自己,在城堡里,把异类的何揽入怀中;而穿过草坪,公主在黄房子里遭到“突袭”。
2月14日(11:20):101航班
副驾驶尼克·肖普欧:如果命中注定会发生,那就来吧。天啊,我好累。怎么样,机长?
工程师哈尔·沃德:这家伙正对我说,他在去火奴鲁鲁的路上实在太累了,感觉就像喝醉了一样。还不仅仅是醉了,简直是烂醉如泥。
机长约翰·麦克蒙纳曼:我在AUN上读到,一架航班起飞后,机上的两个飞行员都睡着了,大概有两分钟。现在驾驶舱都是密封的,你是不会想……
肖普欧:空乘们尖叫着撞门。他们醒过来时,飞机都快到太空了。
麦克蒙纳曼:今天你可不想去那儿……你知道阿兹特克人叫彗星什么吗?“冒烟的星星。”我想可能是因为彗星后边拖的那条尾巴吧。会轮到你打盹的,尼克。可现在我得先离开几分钟。我想跟一位乘客打声招呼。
“飞机起飞得不大平稳吧?”他说。
“啊,我对你有信心,约翰,”雷诺兹说。
穿着白色的制服,手中拿着帽子,他弯下腰吻了她。坐在2A的男人飞快地看了机长一眼,赶快转过头来,透过舷窗向后死死盯着机翼。
“欢迎加入寡妇世界。你还好吧,雷尼?”
“我挺好。不,我感觉棒极了。肯定会有种失落感,到头来也许会感觉糟糕,但我们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了解他的。”
货舱里,罗伊斯·特雷诺的尸体(注满了蜡油和甲醛)在等待着,牙齿都被拔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