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记忆就像沙漠中的巨大石像,哪怕有再坚毅的轮廓,最终都会被荒芜的风沙模糊了容颜。风沙的名字叫做时间。任何力量、哀求、威胁、哭泣,也留不住……残忍的时间。
申雅莉把尴尬的白风杰夫妇扔在后门外,又回到教堂里,看见李真和丘婕在浅辰身上蹭来蹭去。同时,她看见了柏川眼中零下百度的视线。所幸丘婕话题转得快,双手捧心地看着他们,眨巴着眼睛问道:“柏天王,阿辰,说说你们的感情发展史嘛!”
浅辰呆了一下,瞥了一眼旁边的柏川,大大咧咧地笑了:“其实,我开始是他的粉丝啦。
他比较赏脸,我们先是朋友,然后就慢慢发展成这样了……”柏川单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地扬扬眉:“真好,把威胁我的经过直接省略了?”浅辰的脸变了,但迅速反击道:“那也不是我愿意的啊,谁叫你要瞧不起人,说那些话来侮辱我!”周围围着他们听八卦的人里,有人惊讶地说道:“啊,柏天王居然会羞辱人嘛!”
“是啊,平时装得好罢了,以前都不知道他这么歹毒,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说话,真是好打击人啊。”浅辰故作愤怒地横了柏川一眼。“原来这两个是欢喜冤家。”丘婕深沉地点点头,“那你们是谁先动心的呀?”柏川和浅辰同时说:“他。”众人默然。
“好好好,我先动心。”柏川无奈状,“小辰,今天我让着你,回去我再和你慢慢说。”浅辰继续毫不留情地反击:“你别在大家面前说得像是在让着我一样。当初瞎吃醋的人是谁啊,你就是个大醋坛子。”李真打了个哆嗦:“好了好了,你们两个,结婚当天还打情骂俏,肉麻死了,是嫌我们这些人还不够嫉妒吗?”丘婕十指交叉呈祈祷状,感动的泪花在眼中滚动:“是啊,就像初恋一样,太浪漫了。”每次听见浅辰用那种很欠打的口气说话,都会觉得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是个大男孩的样子,也难怪饱经世事的柏天王会这样喜欢他。也难怪自己会这样喜欢他。真的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每次打开手机,上面几百个隐约有印象却异常陌生的联系人都令人有些茫然。发展的对象、交往的对象也有了一定数量。不过彼此都是成年人,懂得恪守原则、划清界限、为自己与彼此都留下充足的空间。遇到争吵,都会心照不宣地保持冷静与沉默,之后再做好表面功夫和好。
人的心并不是拼图游戏,可以拆开了又装另一块上去。所以,即便是分手,把伤害减到最低,也是必须优先考虑的事。相识与分别渐渐变得没有明显界线。减少见面时的热情,减少打电话的次数,生活中就自然而然又少了一个人。肆无忌惮又张扬地爱着一个人,对一个人做出各式各样过分的事之后又心疼,其实也不是没有过。
想起了大学寒假时发生过的一件小事。
新年刚过,顾希城到她家玩。
那时,他和她的父母熟得可以直接叫爸妈,所以带了新年礼物,就直接跑到她房间和她一起看电影。在他带来的一堆DVD里,她跳过了都市喜剧,居然选了南京大屠杀的电影。因为朋友对她说“这片千万别跟男友一起看”,她以为是很感人的电影,这样顾希城说不定会做出扑到她怀里哭泣之类的傻事。
结果看完以后,愤怒感远远高过伤感。“小日本不是人啊,我最讨厌日本了!”她抱着电脑一脸愤然。顾希城点点头,继续翻手里的杂志,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感性。于是她不爽了,扭过头说:“你也要一起讨厌日本啊。”
“我对日本没感觉,不讨厌也不喜欢。”她还沉浸在电影的悲愤中,还狠狠拍了一下键盘:“不行!我讨厌的东西你也必须讨厌,你不讨厌就是不爱我!”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脑袋看向她:“莉莉,你的强迫症又开始了。”
“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喜欢日本AV才帮它说话!你太虚伪了,嘴上说什么那种事要结婚以后,实际上就是个大色狼!你,你朋友的电脑桌面还是苍井空!”
“我朋友的桌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对日本真的没感觉。何况,你也不讨厌日本,只是现在看了电影情绪化而已。”他扬下巴指了指柜子上的帽子,“如果真这么讨厌,就不会让阿姨专门在日本帮你带那顶牛仔帽。”
她一声不吭地冲到柜子旁,抓着帽子就往窗外扔去。顾希城的脸都白了:“你很喜欢那顶帽子的,怎么为了跟我赌气就把它扔了?”
“我说了,我讨厌日本。以后日本的东西我都不买了!”她坐在一边狠狠地说,其实心里后悔得要命。
他看完了手中一页杂志,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她心里更后悔了。本来是好好的新年,却被她这种臭脾气弄成一团糟。现在希城也被自己气跑了,郁闷得想扑在床上大哭一场。可是过了几分钟,希城居然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她的帽子。他把帽子挂回原来的地方,又重新坐回床上,继续看书,同时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别乱丢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不然找不回来后悔都来不及。”
她委屈地坐在角落看他:“你又知道那是我最喜欢的帽子。”他终于抬头了,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每次买新衣服都把我当试衣镜,在我面前换了一套又一套,没有哪次穿牛仔裤不会配一次那帽子,在我面前还想撒谎,省省吧。”她一下说不出话来了。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咬着下唇,眯着眼睛看他。他继续打开书,也不抬头看她,平淡地说道:“别看我,很多时候我比你爸妈都了解你,比你本人还要心疼你自己。”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明明是很想抱住他哭一场,最后却因为被戳穿心事觉得很丢人,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逼他为完全不存在的错误道歉。那时候,她的朋友们经常说,申雅莉你就继续作吧,你记得,人品是有限的啊,你把他对你的好全部耗光了,将来迟早得加倍偿还,积点德啊。丘婕甚至还说,姓申的,我现在就帮顾希城掐死你,是替天行道。
提前准备的仪式,其实也就是结婚仪式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始。眼前一身白色甜甜蜜蜜的新人居然开始闹别扭了。前提是丘婕这个麻烦制造机提出了个问题:“一会儿要扔花束吧,那你们俩谁来扔呢?”
谁知,柏川和浅辰居然又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他。”
没想到他们竟真的准备了花束。大家都呆住了。二人间一阵鸦雀无声的尴尬过后,柏川先疑惑道:“小辰,怎么花束要我来扔了?”
“我说只要酒宴就好,你非要加这个仪式,那肯定就是你扔啊。”浅辰理直气壮得很。柏川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是考虑对方面子压低了声音说:“但是我们俩之间……你才是‘新娘’,不是吗?”
“两个男人之间还分什么新郎新娘啊,就是你扔!”
“不行,这太不符合逻辑了。求婚是我来,带爸妈到这里是我来,戴戒指是我来,扔花束还是我来?这是我一个人在结婚嘛。”浅辰呆了一下,但余光扫了下周围人圆鼓鼓的眼睛,脸有些红了:“我不管啊,你扔!”
这已经完全是无理取闹。“你……”柏川眯了眯眼睛,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脸,看上去生气,眼神却宠溺得要命。看见这一幕,连作为朋友的我都感到了浓浓的幸福。这到底是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他们克服困难、旁人的眼光,最终顺利走在一起,成为一生的伴侣?可是,为他们感到开心的同时,心却像是揉入了破碎的玻璃。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话,一直反复出现。和希城在一起的时候年纪太小了,隔三岔五就要吵一次。但他说的一句话,她却从来不曾反驳过:“很多时候我比你爸妈都了解你,比你本人还要心疼你自己。”还有……别乱丢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不然找不回来后悔都来不及。同一时间,申雅莉的手袋震了一下。以为是有人打电话来了,她难得手忙脚乱地拉开手袋拿出手机。结果,看见的却是提醒闹铃。
每年的十一月二十一日前一天,手机上都会有自动提醒。实际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里,她不曾有哪一天会忘记这个日子,却偏偏要设置闹铃来提醒自己。仿佛自己真的很忙,真的会忘记这一天。
她屏住了呼吸。他们还在高中时,连老师都说要吃他们的喜糖。他们的爱情,其实原本应该是和柏川浅辰一样的结果。“雅莉,你是不是现在特想希城?”—刚才,丘婕这样问她。她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你是不是现在特想希城?你是不是现在特想希城!
婚礼马上开始,雷动的掌声响了起来。申雅莉甚至连把手机装回去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用力鼓掌到手心发疼,和身旁的两个姐妹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屏幕上的提醒亮了一分钟。之后,上面一排简单的字,也随着一起变成一片沉寂的黑色:明天给希城扫墓。
大一的时候,申雅莉三十岁的表姐被华裔澳大利亚男友甩了,一气之下直接回国工作,却被传统的家人逼着结婚。表姐根本没从前一段恋情中走出来,情绪很不稳定,每天下班就只去酒吧买醉。有一天晚上,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带到了宾馆,他却很绅士,没有碰她。第二天早上两人衣冠楚楚地从床上醒来,她直接跟对方说“我们结婚吧”,男人只说了一声“好”,两人就闪婚了。
这场婚礼举办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不靠谱,毕竟表姐连对方的底细都没查清楚就乱来,实在太草率。申雅莉出于好奇心,带着顾希城一起去参加了婚礼。两个新人走向神父之前,新郎居然说出了一个事实:其实他是表姐朋友的顶头上司。早在几年前,表姐还在澳大利亚的时候,他就在自己的下属那里看见过表姐的照片,而且对她一见钟情。所以,这场婚礼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有预谋的。
这种几乎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的邂逅,把申雅莉彻彻底底感动了。再回头一想自己和顾希城的邂逅,真是一点都不浪漫—上高一的时候,同班同学偷偷在她耳边说了一句“那个男生学习很差,但家里特有钱,靠关系进了我们学校……你看,他长得就像女孩子一样”,然后她回头,看见了趴在桌上睡觉的顾希城。像是对她的视线有所感应,他也抬头看了她,不,是瞪了她一眼。
“你已经让我错过了浪漫的邂逅,不可以让我再错过浪漫的婚礼。”表姐的婚礼结束后,她这样对顾希城说,“你说,你什么时候向我求婚?”
当时顾希城刚开了一瓶芬达,听见这句话呛得猛咳了几声:“我们才刚上大一啊,这么早你就想把我绑死?”
她非常厚颜无耻:“早绑也是死,晚绑也是死,你赶快招了。”
顾希城横了她一眼,本来想说点话来噎她,但想了一会儿,忽然认真地说道:“我不想用我老爸的钱给你买戒指。以后等我毕业有自己的事业了,再买戒指给你。”
“借口,都是借口。”她咬了咬牙,“等你有事业了,肯定会第一时间把我甩掉。”
被她这样无故找碴的次数没有五百次也有三百次,顾希城已经很淡定了:“这样,先拿这个充数。以后我会换更好的给你。”
他摘下来芬达易拉罐上的铁环,握住申雅莉的手指,把铁环套在她的无名指上:“现在的我就只值这个价,还望娘子不要嫌弃。”申雅莉眨了眨眼,轻轻捏住那个铁环,其实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但还是傲气地说:“这叫长远投资。我等你升值,买最好的戒指,在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里跪下来给我求婚。”
看着柏川和浅辰手指上戴着的戒指,申雅莉不由压紧了手袋。在最里面的钱包里,有一枚小小的铝制易拉罐盖子。盖子后半截已经被摘掉,只剩下小小的铝环。宣誓过后,柏川走过去吻了浅辰。同一时间,乐队奏响了圣洁的音乐,无数细细的擦弦声融合在一起,竟令人有一种感动。在这种情况下看见两个男人亲吻,在场的人,哪怕是再直的直男,也不由感到触动。看着远处穿着雪白礼服的人,申雅莉十指交握,眼眶已经变得通红。
仪式结束后,两个主角走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所有宾客围过去,等待他们出来抛花束。因为之前在“谁抛花束”的话题上引发闹剧,众人都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当然,这种话题是丘婕最热爱的。从出来以后,她就一直在说一些李真听不懂,申雅莉半懂不懂的话题:“像浅辰这种受,就是欠调教,如果柏川在这上面还让着他,以后就会变成忠犬。”李真精致的脸上完全是茫然:“她在说什么?”
“不知道,可能又玩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游戏吧。”申雅莉耸耸肩。众人的脚步惊起了草坪上的白鸽。它们扑打着翅膀,一部分飞向高高的蓝天,一部分停留在教堂的尖顶上。一群穿着雪白公主裙的小女孩拎着花篮出来,像小天使一样笑着,把白色的玫瑰花瓣一路撒在阶梯上。与此同时,和煦的风自郊外吹来,将那些花瓣高高地拂入空中。
花瓣漫天飞舞,大片大片撒落,间隙中隐约呈现着宾客们欢乐的笑脸,还有两个人幸福的表情。就好像圣诞提前到来,在这阳光明媚的午后,下起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旋转飞舞的花瓣太美丽,满腔的激动令人想要大声喊叫。这一刻,申雅莉提着一口气在胸口,抬头看着那些花瓣。她没有再看周围的人,但总是觉得时间的界限已经很模糊。好像变成了十来岁的自己,再低下头就可以看见自己身边的希城。
然而,刚低下头想转身对李真说“这宴席办得真好”,却看见了站在斜对面台阶高处的男人。那个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深红衬衫,明明皮肤雪白,但侧脸的轮廓却在阳光中深邃犹如峡谷。眼前的景象,像是被猛地按下快门,完全静止了。
就连教堂上方白鸽扇动翅膀的声音,也像是无法穿透停滞的空气,过了很久很久才搔痒般在耳膜中轻轻震了几下。教堂里的唱诗班吟唱着赞歌,缓慢而圣洁,像是一场漫无止境的沉默。在低音大提琴的伴奏下,小提琴的和弦穿透厚重的石门,喷薄到阳光下,仿佛把他们所在的世界也洗涤得干干净净。
他原本和自己一样,也在抬头看着那些花瓣。但她才看到他没多久,他就像有感应般转过头,隔着人群与花瓣注视她。刚烈的阳光从高空中漏下,在白云与白云交叠的地方,劈开一条静止的金色闪电。
男人脸颊线条是舒适而优雅的,但连眨眼时睫毛微微颤抖的瞬间,都像是在影碟机中刻意放慢了,像是时间的沙漏被上帝悲伤的手掌捂住。连同那些振翅的白鸽,救赎的音乐,也都不忍地放慢了脚步。然后,他朝她微微一笑。
“希城……”她听见自己小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推开人群,直接朝那个人冲了过去。不要离开。不要再消失了。虽然他只是对她礼貌地笑了笑,就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柏川和浅辰身上,但这回不一样了。他一直站在那里没动,如此真实,不像梦境。可是,她才走到一半,一个道黑影在上方飞过,然后一团东西掉在了自己怀里。申雅莉呆呆地看着怀里的花束,又抬头看了看台阶上的浅辰和柏川。他俩一起朝她笑了笑,好像是一起扔出来的,还是故意对着她扔的。“啊啊啊啊—小浅你太偏心了,我刚才抢得那么奋力你也不朝我扔,居然扔给雅莉!”丘婕在后方一阵惨叫,就和一群人兴奋地凑过来,把申雅莉围得水泄不通。
“恭喜一姐,下个结婚的人就是你啊!”
“哈哈,天后终于要找到归宿了吗?”
“恭喜!恭喜!”
“哇,申天后的新郎会不会就在今天的婚礼上出现呢?大家赶紧给她配个好男人呀,哈哈哈哈……”柏川和浅辰进入了教堂里。四周依旧是一片起哄的祝贺声。申雅莉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那个男人已走上台阶,也跟着走进了教堂。教堂的彩绘玻璃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是万花筒一样五彩缤纷,却也像万花筒一样不真实。音乐没有停止,花瓣依然在风中乱舞,但他的背影却逐渐离开她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印度宗教中有个词叫 Moksha,意为解脱,彻底的自由。
人们时常在囚徒的身上发现一种奇怪的现象:一旦他们刑满,离开监狱,就会变得十分没有安全感,甚至想回到牢笼中。这便是他们对“解脱”,也就是责任的恐惧。雌性生物希望被雄性生物锁住、控制、囚禁,也与拥有更多的畏惧感脱不开干系。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需要睡眠与做梦。梦是一种对恐惧的宣泄,能够让白天理智下压抑的东西完全解脱。睡眠科学研究者发现,一旦人们几天不睡觉,会先将他们逼疯的不是疲惫,而是精神的压力。
突然从梦中被唤醒的人,无一例外会心惊肉跳。所以,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重进教堂,在人群里看见那个男人背影的时候,心跳才会这么剧烈吧。但申雅莉还是假装无所谓的样子,眉飞色舞地走过去,兴致勃勃地扬了扬眉毛:“柏天王,你就这么进来把你家小浅丢外面吗,不怕他对你有意见?”
是在对柏川说话,也没有看那个男人,但眼角的余光发现他在看自己,申雅莉的手居然比第一次试镜时抖得还厉害。更糟糕的是,连牙齿和嘴唇都在发颤。如果不是因为人多,她虚张声势的声音被盖住,别人一定会以为她刚被扔到玉龙雪山顶一个小时又被捞回来。
“雅莉,你来得刚好,听说你对建筑挺感兴趣的,我有个朋友可以介绍给你。”柏川指了指身边的男人,“Dante(但丁),你肯定听过他的名字。”申雅莉愣了一下。 “Dante?不会是我听过的那个Dante吧。”不要说她对建筑很感兴趣了,就连普通人都知道这个在欧洲扬名的顶级建筑师。“亚洲的安东尼奥 ·高迪”,很出名的。只是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个男人。头脑已经无法思考,但还是维持着很体面的社交辞令。申雅莉转过头,大方地朝他伸出手:“一直有拜读你的作品,久仰大名。”男人回过头来,也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也伸出手来:“这句话该由我来说才对,申小姐,你的每一部电影我都有看过。”申雅莉和他握手后,就只是呆滞地看着他。这一刻,脑中真的只剩下空白。
虽然当年希城走的时候已经很不好看了,血肉模糊,四肢分家,但是是她亲自把他的遗体一处处拼好,又将他送入火葬场的。所以,这不是希城。她知道。可是为什么……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呢?他们其实并不完全一样。以前她总是觉得希城太孩子气,希望他再高一些,再成熟一些,曾在心中偷偷幻想过几年后的他,就是这个样子的。而那样的五官轮廓,那双含笑的眼睛……让她真的觉得他没有死去,而是躲在某个角落偷偷生活着,直到今天才变成了这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眼前。
柏川笑了:“你还真的是雅莉的影迷。”
“不是的,我很爱看电影,制作精良的几乎都看过。申小姐很会挑本子,从来不接非一流的片,所以很凑巧,我都看过。”
他不仅个子高,身材比例好,脸孔也是对男人而言有些多余的美丽。虽说如此,比起柏川灿烂的外形,他却更加内敛儒雅,很讲礼貌,微微笑起来,会让人想起与大海遥望的干净天空。
可是,他和柏川后面说了什么,她再也听不到了,只是冒失地问道:“你真的是Dante?那个建筑师Dante?”Dante笑得更谦逊了:“很遗憾,不是意大利诗人Dante。”
“你……我在杂志上看过你的简历,你,你一直在西班牙生活,最近才回国,是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语无伦次,手指发冷,脑中一片嗡鸣,耳朵也快要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嗯,也是在国外认识柏川的。”申雅莉点点头:“是这样啊,这么说,这么说……”原本想要说,这么说,你高中大学也是在国外读的吧。但话说不完了。视网膜里有红色的东西在突突跳动。像是呼吸无法从肺部提起,沉重的钝痛压在胸口,脑中严重缺氧,眼前黑了一下。柏川立刻伸手来扶住她:“雅莉,你还好吧?”申雅莉皱了皱眉,按着肚子一脸郁闷:“唉,还不是为了参加你们婚礼打扮漂亮点才选了这条裙子。结果这裙子紧死了,我连早餐都没敢吃,现在饿得快晕了。”柏川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谢了。我找人帮你准备食物。”
“别,你们老朋友聚会我不好打扰,这就去骚扰你家小浅。”申雅莉按着肚子,朝Dante抱歉地点点头,“真不好意思啊,今天脸丢大了,改天再陪你们聊。”她甚至连看他都不敢,就在转身后听见一声“好”。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小时候很幸福,却恨不得别人觉得自己是悲剧里的主人翁。长大以后,哪怕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甚至一个人在空空的房子里号啕大哭,也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人生是个大团圆。
把一束百合放在墓碑前。这束百合是白色,像雪一样纯净。一如她前一天在酒宴上接到的花束。“希城,我来看你了。”申雅莉很随意地坐在墓碑旁,然后将头轻轻依偎在墓碑上,就像多年前,自己曾经靠在他的肩膀上。“昨天我在两个朋友的酒宴上看到了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你猜他是做什么的。”她笑了出来,“建筑师。你曾经嘴上说最不喜欢的建筑。”
最早他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二代,总觉得当建筑师不够酷,要当指挥建筑师的那个 Boss才叫气派。她嘲笑他被父母的铜臭熏傻了,告诉他建筑师和医生一样,都是要很聪明的人才能担当的职业。他从来没有赞同过她,但也从来没有不让过她。
还记得大二的冬季,她逼他去图书馆帮自己找建筑书,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冻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明明是学金融的,她却逼他和自己一起看图纸,不认真听她自说自话,她就嚷嚷着你不爱我了。他的抱怨最多停留在眼中,偶尔生不如死地叹一口气,却从来没有真正责备过她。
“昨天丘婕问我,是不是特想你。这问题多么无聊啊。早就对你说过,我不配和你在一起。更没有资格想你。”墓碑上,希城陈旧的黑白照片永久沉默着。可是他的脸如此年轻,散发着生命开端的光彩。“希城,我接到花束了,这说明下一个要结婚的人就是我。既然都快结婚了,这说明我真的不会再想你了吧。”她靠在他的墓碑上,从手袋里取出易拉罐环,在手里转了几圈:“你看看,人生就这么长,转眼间那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也没有怎么样。现在的我已经不比当年,是很坚强的。所以,就算你如影随形,你带给我那么多沉重的东西,我也承受得住。”她笑了笑:“人生的变化真的很大啊。还记得高中时我们的未来蓝图吗?你说十多年后的我会变成一级女建筑师,每天戴着眼镜很专业地画图纸,就像科学家一样。而你会变成地产大亨,挥金如土,挥斥方遒,专门修建和炒热我设计的楼。那时我们还模拟过好多对话,好傻啊,哈哈。现在看看,十多年过去了,事情却完全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曾经和希城有很多很多的回忆。但过去的记忆就像沙漠中的巨大石像,哪怕有再坚毅的轮廓,最终都会被荒芜的风沙模糊了容颜。风沙的名字叫做时间。任何力量、哀求、威胁、哭泣,也留不住……残忍的时间。可是,时间也有带不走的东西。或许回忆可以被遗忘。她却永远忘不了那些细小的感动。寒冷天依偎在他胸前,仿佛会融入自己身体的,温热的体温。不经意侧头相望时,他凝视自己时温柔的眼神。坏笑着凑过去,轻含住他软软的嘴唇。他短暂惊讶后反应迅速地回吻,令自己心脏忽然抽痛的舌尖……当被他拥抱在怀中,曾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心慌意乱地意识到,她已将所有感情都给了他,一点也没留给自己。她把易拉罐环套在了无名指上。那个意识让她变成了畏惧自由的囚徒。就像是这个希城给她的铁环,轻轻地套在了手上,却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申雅莉打开电脑,找了半天才找到微博的密码。
随着微博用户的普及,这个网络工具变成了越来越方便的平台。现在几乎是个明星都有微博,但申雅莉的微博除了手机发出去的,其他全是经纪人或几个助理发的。作为公众人物,尤其是女性,说话要特别小心,不然可能只是不带情绪地转发一条微博,或者赞同一下某个人的言论,都会被几十万人围攻。
前段时间有个性感慵懒的女星,多年来拿下多项电影大奖,被众多粉丝称为心中的“女神”,但因为转发微博时不留心说错了话,被人翻出成名的艳照写真而掀起轩然大波,之后不得不一条条删掉微博再退出微博。
演艺圈就像个大染缸,进来的人就没几个能漂白走出去。
申雅莉成名早,性格豪爽,并没有演艺天赋还特别拼,最终拼出影后地位,一直是圈内的励志典范。除了和包括柏天王在内的几个帅哥男演员、著名小提琴家 Adonis传过一些挨不着边的花边新闻,她最大的八卦莫过于“影友会被男粉丝强吻”。所以,她是演艺圈公认的“最大一朵白莲花”。
其实,她的出道史并不是一颗无缝的蛋。
白风杰可爱的小妻子已经在婚礼上给她敲了警钟。所以,无论表面上如何大大咧咧,实际上她比任何人都小心。
登录微博,看见关注的人里多了几个制片人和编剧,看样子是经纪人弄的。首页上一如既往挂满了浅辰的刷屏。小浅这家伙不仅是超级大明星,粉丝几千万,刷微博的能力也是放眼演艺圈无人能及的。
起源是他在国外待了空虚的三年。让很多海归上瘾的是毒品,让浅辰上瘾的是微博。中毒的程度,严重到了连吃什么饭,喝什么水,去什么公园,看什么电影都要一一交代出来。和他神秘的新婚丈夫比,他的透明度是百分之一百二十。最令人敬佩的是,今天是婚礼后第一天,他居然还刷了四五条。以他藏不住气的性格,微博里所说的“下楼梯扭腰了”后面三个字应该也是事实。
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发言,让申雅莉忍不住偷笑了很久。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在搜索栏里输入了“Dante”。第一个认证用户出现时,她还稍微担心了一下会不会是重名的其他人。可是点开人名,看见认证信息下“西班牙 Fascinante建筑工程集团总建筑师”时,居然雀跃到握紧了双拳。
就是这个了。头像是Dante建筑设计师的个人 Logo。标签只有简单的五个:建筑设计、典雅主义、结构表现主义、 Fascinante、Open。
然后,申雅莉居然把他的微博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
他开微博有两年多了,但总共只发了五十多条,很多时候甚至一个月才发一条。里面一张个人照片都没有,全是专业领域的知识,或者建筑图片、转发微博。转发微博的时候,他的话也很少,一般就只有简单的“转发微博”,或不带感情的一句点评,例如,“深交会让人忽略建筑的细节和造型”、“棋盘铺地增加了空间伸展感”、“女儿墙的文化细部是亮点”。
他的粉丝数量远没有申雅莉的高,但转发率却是又高又稳定,评论也是理性而有涵养。文化设计领域名人的粉丝果然比明星偶像的粉丝更冷静、更忠诚。可是,他的微博上居然没有一条内容和本人有关。申雅莉来来回回把五十多条微博都看了两三遍,有些失望地关掉网页,才意识到这样焦躁的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
她曾经有两个最重视的东西,其一是建筑,其二是希城。这二者曾经是最让她着迷也是最矛盾的存在。她可以对一个绘制图纸的同系帅哥发花痴而气走希城,也可以因为长期啃专业书而变得格外想念希城。而Dante,他容貌神似希城,还是年轻有为的国际级建筑师。他身上确确实实聚集了她少女时所有的梦想。
可是说到底,都与现在的她没有关系。
只是个有名的陌生人而已。以后也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