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城市里所有的喧哗声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像是变成了一幅浩大的黑白画,只剩下了静默移动的车辆、行人,以及灰色的雨雾。原来这个世界是冰冷的,以后也不会再有他温暖的拥抱。
容芬打量着面前男生的脸庞,忽然冷笑。
他有一双比同龄人更大更圆更炯炯有神的眼睛,极窄的胯骨让他看上去比实际身高要高,走路时步伐轻盈,简直像是一头年轻又漂亮的雄豹,抑或是充满活力的美国的牛仔—而且,不是骑士般笔直地坐在马背上的怀俄明牛仔,而是把身子顽皮不羁地往后倾斜的加利福尼亚牛仔。
他们站在烈日暴晒的阿尔罕布拉宫庭院中,白色石质地面被照得仿佛会发光,像是一客巨大的冷冻蛋白牛奶酥。长方形水池中倒映着宫殿潋滟的影子,水流发出透明质感的声音,伴随着植物被风摇出轻微的春之声,成了这片静谧中仅有的声响。
看见她的表情,男生的嘴角抽了一下,无奈地说道:“容导,你别这样。”
他身上穿着一件式样简单但质地优良的昂贵衬衫,在满是平价穿着的剧组工作人员中显得出类拔萃。但是,即便衬衫是优雅的紫罗兰色,也丝毫不能令他那张阳光的脸蛋达到她想要的效果。
“我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容芬一手抱住手肘,一手撑着脑袋,把最后一声叹息默默咽回喉咙里。
在和申雅莉、柏川合作的《死徒7:末日的王者》里,这个年轻的男人饰演的酒店大亨比他实际年龄大二十岁以上,却让他抱回了六七个最佳男配角的小金人。他的演技一直很精湛。这一回《巴塞罗那的时廊》也一样,年轻建筑师侯风任性、霸道、直来直往,有着艺术家的反叛精神,和人缘极好的“小阿波罗神”浅辰八竿子打不着边儿,而从试镜到这一路的取景拍摄,他饰演的效果,完全就是她想要的。
可是,当佐伯南的戏份出现,整部戏却完全陷入了瓶颈。
在这个故事里,佐伯南和侯风长得并不相似,当初会让浅辰一人饰演二角,主要是因为影片的重点在于女导游陈晓对佐伯南的思念之情,佐伯南这个角色本身并不重要。而且,剧本里对他外形性格描述也不多:含蓄有礼,温柔忧郁,有梦中情人的气质。她一直认为,这个角色要的是意境,就像是《情书》里柏原崇饰演的藤井树,根本不需要演技,只要化妆、场景、摄影和后期处理得好,浅辰完全可以胜任。
这一场戏是发生在剧中的九年前,也就是陈晓大学时代在巴塞罗那留学的片段。她性格调皮又不爱学习,搭讪佐伯南就是为了让他帮自己做功课,在他喜欢上自己以后又消失不见。后来他在阿尔罕布拉宫参观,看见她和男朋友一起出游。知道自己暗恋无果,他心碎又失落,看着他们朝自己走来,就转身躲到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不知道错在哪里的难题,绝对是最大的难题。浅辰的演技没话讲,服装、场景也没有问题,可是无论怎么拍,都找不到容芬想要的那种感觉。他们甚至让化妆师把浅辰的眼睛化细长,接长了一些刘海以打造忧郁的气质,结果就是浅辰从浓眉大眼的帅哥变成了路人甲。
“一定是天气的缘故。”容芬手背挡住额头,遥望伊比利亚半岛的天空,“阳光太灿烂了,所以看上去没有感。”
Cheryl端着一杯苹果柠檬汁,可怜巴巴地望着浅辰:“导演,你就别为难小浅了。我看他这样挺帅挺有感觉的,恐怕是佐伯南在你心中都没个具体定位,你才会觉得他不合适吧。而且,这一小块地的租金可是一点也不低哦……”
听见最后一句话,容芬焦头烂额了,开始往四下打量。
单一的淡金墙壁连成一片典雅的庄重,纹理繁复的结构又让它充满了华丽的气息。这座建立在山岗上的“最美摩尔式建筑”有着古代摩尔人的灵气,也有着一百坛大马士革葡萄酒都无法媲美的韵味。就像是岁月的纪念碑,线条写满了旧时西班牙皇族的高贵。
申雅莉站在一个半椭圆形的拱门下。现在她是学生时期的陈晓,化了裸妆,换了学生的休闲服,原先做过日本原装Digital perm的卷发也拉直了散在肩头,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女大学生的样子。此时此刻,她有点懊恼。饰演女大学生就算了,怎么连整个人的思维模式都变得像个呆学生一样傻愣?
前晚像个被人类欺负的小弱鸡一样缩在Dante怀里哭了很久,之后他虽然非常成熟地没有做出任何询问,但她还是觉得丢人丢到家了。毕竟成年人的世界并不简单,男人越老看上去越无害,实际内里越坏。半夜在一个男人怀里哭泣,他可不会像青涩可爱的少年那样想“她哭了,真心疼,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不难过”,而是会想“她伤心是因为什么,这样做是想要什么,我可以从中得到什么”,之后再为自己想要的结果而做出相应的反应。
所以在处理男女关系上面,申雅莉一直都有自己的原则。不管是恋爱还是单身,她从来不在晚上八点以后接异性电话—你永远不知道男人半夜打电话给你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下,周围都有些什么人。如果是有急事,也只是把重要的事说了,就淡淡地谢绝继续对话再挂线。
前一夜的行为,简直是十年来最没脑的一次。这样失控地哭泣,只会让对方觉得自己要不是神经病,就是饥渴过头。大部分男生都不会放弃这个趁虚而入的机会。而Dante的反应则是非常绅士,其中也带着含蓄的拒绝。因为她情绪稍微平静一些,他就送她回房了。这样的反应,让她觉得更加尴尬。看着刚才走近的Dante,她若无其事地小声说:“昨天真不好意思哦,不过谢谢你了……”
不知为什么,对他有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不怕他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可是他怎么看待自己,却意外地令她介意起来。如果他把自己看成那种经常做这种事的人,那感觉还真是不能更糟糕了。
“没事,艺人压力很大,我明白的。”他微微一笑,看上去还真是完全不在意,“如果有不开心的事就说出来,我可以随时当你坏心情的垃圾桶。”
“这怎么好意思,昨天已经给你添麻烦了。”
“你是女生,没必要这样撑。适时感性一下没什么不好的。”这样的话不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但从他口中说出,竟让她心里有些莫名触动。她摇摇头,笑得无懈可击:“以前我爸是不让我进入演艺圈的,但我坚持当了演员,他就告诫我说,既然做了,就要变得优秀。公众人物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是什么坏事吧,Dante先生。”
“在演艺圈变得优秀,那不是要过得很累?”
“累是累,但老爸的命令,我哪敢不听。”
“真没必要那么拼,以后结了婚,养家糊口的可是老公,现在这么辛苦你觉得有意义吗。”随着云朵的浮动,从复古屋檐下的透落的光线也暗了一些。他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深色的笔直阴影,雪白西装外套披在褶皱式的墨蓝T恤外面,随性地垂在墨蓝色的长裤上方,仿佛把他的眼睛也衬成了锡兰岛的宝石。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申雅莉微微张开口,半晌才有些好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当时Marco跟我说我还没相信,真看不出来,你想法居然这么老土。”随着那个“老土”说出口,她赶紧摇摇手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传统。”看见对方有些讶异的眼神,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最近老是做出不合适的举动呢,回去真得好好检讨一下自己。谁知他不怒反笑,用手背擦了擦扬起的唇角:“你们女生有时想法还真是让人难以琢磨,男人都说了要赚钱养家,反而还不高兴。”
“不能这么说,经济能力决定家庭地位,现在是男女平等的时代,你这样的想法是把女性扼杀在独立的摇篮里。”他终于一副败了的样子:“好好,你说了算。”原本还有一丝小小的得意,可仔细一想,这话题怎么转到了这样奇怪的方向。简直就像是在讨论他们之间的主权一样。她有些尴尬地用食指挠挠脸颊,想着该怎么接下去才不冷场。关键时刻容芬出来解围了。“Dante,你把这段台词念给我听听。”她把剧本递给了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手里的剧本,平铺直叙地说:“虽然知道这样说很失礼,但是晓晓,明年请和我一起过新年,想每一年的第一秒都看见你。”
“不是不是这样!深情一点啊,看着雅莉说。”申雅莉勾过头去看剧本:“这,这不是佐伯南的台词吗?”
“对,我决定了,让他来演佐伯南。”容芬一脸向往地看向Dante,“大建筑师,这个角色你能胜任吧?”申雅莉连忙把容芬拽到一边去:“导演,这样不好吧?他只是柏天王请来帮助小浅的,怎么可以让他再当替补……”
“不是替补啊,这是换演员。小浅的形象啊,你知道的。”容芬闭眼摇摇手指头。“可他会愿意吗?对他来说这点片酬不算什么吧。”
“片酬是不算什么,可这电影的钱他总要赚。只要是有利于电影的,他肯定会接受,放心。”申雅莉有些茫然:“什么电影的钱赚不赚……”容芬无视了她,风风火火地拽着Dante进行现场试镜。而事实说明跨圈工作是没有好结果的,让一个专长是设计摩天大厦的男人来演忧郁的王子,更是完全错误的。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Dante仅花几秒就把台词记住,而且可以一字不差地念出来。但无论是对着镜头还是私下试镜,他的表情都像他用来盖建楼房时用的花岗岩一样,充满了华贵而僵硬的气息。容芬很绝望,同一句台词试了一个小时完全不见对方有任何提高,只好抱头坐在水池角落看着流水发呆。
Dante对自己蹩脚的演技却丝毫不感到羞耻,只是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浅辰说:“容导,小浅应该只是造型的问题。紫色衬衫和温莎结领带虽然是优雅的搭配,却不适合他。而且佐伯南那时候只是个快毕业的学生,打扮这么正式也很违和。”
“那该怎么办……”容芬慢慢把视线从指缝间转移到他身上。
Dante转眼找到一个工作人员:“麻烦把你外套给浅辰试试。”
“啊?我?”工作人员诧异地指着自己鼻子。
十多分钟后,浅辰从化妆师那里回来。取代刚才一身正统打扮的,是灰色的卫衣和中长的卷发。少量发蜡将卷发打理成温柔自然的弧度,黑框眼镜盖住了那双过于精神闪亮的眼睛。手里配上道具师临时送上的一本书,整个人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就像是学生时代每一个女孩都曾经偷偷向往过的儒雅学长。
“……Dante,你真厉害。”
容芬和其他演员一起盯着浅辰看了很久。
“那后面的拍摄应该没有问题了。继续加油吧。”Dante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到一旁拍摄阿尔罕布拉宫的照片。
申雅莉、饰演陈晓男友的演员,还有浅辰的戏份拍完后,剧组从这个暴晒的山岗宫殿中离开。这一段拍摄大家都觉得效果很好,但重放无数次这一段影片剪辑,容芬却是怎么看都无法习惯,上车以后一直躲在一边纠结。
申雅莉前一个晚上没睡好,这一天拍摄又相当辛苦,刚一坐下来,头顶着前排座位靠背睡着了。一群助理都跑到后排去吃小吃,她身边的座位空了下来。Dante拿了相机在她旁边坐下,想要给她看刚才拍摄的照片,但发现她已经睡得很沉,就把白色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肩上,伸手过去关旁边的窗子。
这时巴士忽然像暴躁的兽类一样咆哮发动,她身子往后倾倒,脖子压住了他正在关窗的手。感受着她的长发压在自己的手臂上,他怔了几秒,怕把她吵醒,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阳光虽然令人烦躁,但沉睡时总是比清醒时更容易感到冷。身上裹了外套的申雅莉在睡梦中抱了抱胳膊,身子缩成一团往窗上靠去。司机开车横冲直闯,靠了一会儿,额头就在玻璃窗上颠簸得有些发疼。她往靠背中心挪了挪,可没过多久巴士拐了个弯,脑门又一次撞到了玻璃上。这一下撞得可是一点也不轻,可她睡得不是一般死沉,一直皱着眉,却怎么也没能醒过来。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伸手一揽她的肩,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顺便用外套把她裹紧了一些。同时寻找到温暖源和舒服枕头,申雅莉像是个吃到糖果的孩子般松开眉头,嘴巴还像是在吃东西一样吧咂吧咂动了动。他垂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着收紧胳膊,把她抱得更严实了一些。而她也相当配合地贴近他,露出了相当惬意的表情。
不过多久,她就不再感到冷了,额头上甚至还渗出薄薄的汗。汗水将高档的香水味挥发,更加明显的味道是属于她本身的淡淡体香。他把外套松开一些,缓慢又谨慎地呼吸着。
这时,依然在纠结拍摄的容芬转过头来,想要跟申雅莉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剧情,却不小心看见了他们。眼前的一幕如同一张画纸,窗外是灰金的石墙和建筑,巴士带状的玻璃窗连成一片。阳光穿透玻璃,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金光和阴影。
她忽然想起了与前夫相恋的种种。
自己也曾经想要当个小女人,就这样依靠在他的肩上。那是完全卸下防备的、全心全意的恋情与婚姻,是她一直向往的生活模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见面就变得如同上战场一样。前夫的懦弱让她憎恨,让她马不停蹄地向完美主义深渊奔去。想要打败他,让他和不要脸的第三者永远翻不了身。所以,现在对剧组才会刁钻成这样。
可是,看见小心翼翼照顾着申雅莉的Dante,她心中的恨没有缘由地少了大半。同时,也被他垂下睫毛时略显忧伤的表情所折服。Cheryl说她在心中根本对佐伯南没个定位,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个影像在脑海中一直很模糊,现在却清晰得像一块明镜。
她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很快感受到裤兜里手机的震动,Dante拿出手机打开短信箱。
—我还是坚持要你演佐伯南。不要拒绝,好好演,不然我就把你喜欢雅莉的事告诉她。
看过短信,他忍不住笑了。正想抽手去回短信,很快对方又发了一条过来:别试图否认,目前你擅长的领域里没有涵盖演戏这一块。
容芬这个人长了一张和她性格完全不相配的脸。她留着一头象征温柔女子的及肩卷发,面部线条柔和多情,但双肩却像是会长出翅膀一般时刻绷紧。一旦提及工作或者开始工作,她会展露出焦躁的紧张感,但她对此并不反感,还很享受。
Dante回了她的信息:“我对申小姐是很有好感,她应该也能感觉出来。你要是告诉她,那还真是荣幸之至。”如此大方磊落的回答,哪怕是没有看到本人,似乎也能看到他脸上沉稳的微笑。相比下来,容芬反倒觉得自己像是个玩“不和我玩就告诉她你喜欢她哦”游戏的幼稚小学生。不过,她对工作的坚持就像蚂蟥,呈现出一种固执到难缠的韧性。很快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拜托拜托,是我错了,这部电影一切都很完美,唯一的缺陷就是佐伯南。浅辰有演技外形不符,你是外形符合但没有演技。你总不能让人家浅辰在西班牙当地整容了再来演。—如果演技能整容,我也很乐意去整一整。—大建筑师,您别逗我了,好歹再试试吧。刚才你抱着雅莉的样子就很好,不需要做出过多表现。—我是答应柏川过来帮小浅提高的,结果却要抢他的戏,容导你别为难我了。容芬没有再回答,但两分钟之后浅辰却拧过头来,从座椅缝隙中阴森森地看着他:“Dante,佐伯南这角色交给你了。”
“可是柏川……”
“你不用担心他会有意见。”浅辰异常沉痛地点点头,“真的。我没意见他就没意见。
本来这部片里有激情戏他就很不乐意,如果对象不是雅莉姐他肯定会杀了我。如果他知道我还驾驭不了一个配角,以后在他面前就很难抬头了。”
“激情戏?”
“对啊,就在科尔多瓦,侯风和陈晓好上了,然后回宾馆后有一段比较含蓄的床戏……
等下,你这样抱着一姐是怎么回事?哦,是睡着了。”浅辰带着严肃的表情点头,转过身去坐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扭过头来看着他们堆了一脸笑,就像是戴上了《V for Vendetta》里V怪客那张诡谲的笑脸面具。
科尔多瓦是安达卢西亚省的首府,从11世纪起曾经被穆斯林统治过整整两个世纪,并且有一座伊斯兰教的大清真寺。后来基督教徒攻回科尔多瓦,将这座寺庙改建回基督教堂,但同时又保留了伊斯兰教红白条纹的建筑框架,所以,这座古城同时融合了两种宗教的文化。城外古老的城墙连接着米色的堤坝,一路通往尽头的桥梁被浸泡在浅薄的河水中。瓜达基维尔河的河水是夹着白色浪花的幽绿,就像是千年前古罗马人为这座城市带来的橄榄油。
巴士在桥梁的一头停下,申雅莉也从睡梦中醒过来,翻了翻因疲倦而变得沉重的眼皮。窗外柔润的阳光渗透玻璃,将她整个人安安全全地包裹起来。而从沉睡中醒过来,身体总会有些发冷。近在咫尺的体温像是早春的温暖,夹着潮湿的泥土清香、茂盛草木的气息环绕着她,令她眷恋。稍微一抬头,男人的侧脸在阳光中变得如此清晰,就好像是被细细的光线描绘出了轮廓。这时,他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将视线从杂志上转过来看她。随着这个转脖子的动作,他和仰头的她距离更近了,嘴唇几乎就只三四厘米的距离。
接着两个人都怔住了。平时只觉得他肤色偏白,高挑而贵气,脸庞有着属于古典的美貌。但这样近距离观察后才发现,他的睫毛原来很长,嘴角的形状总是微微扬着。唇色很淡,却很饱和,同时泛着不易察觉的、朦胧的光泽。
希城离去以后,她也曾经试图与别人接触,发生一些亲密的行为,但感觉往往都犹如鸡肋。从来没有哪一刻,会想这样直接凑上去品尝那双嘴唇。“醒了?”他把手里的杂志放了回去。他微微张开了嘴唇,又轻轻闭上,温和地说着这两个字。每一个细节的变化,每一个瞬间的流逝,都让想接吻的冲动变得更加强烈。而那双嘴唇离她这样近,只要稍微把头往前伸一点点,就可以碰到了……“……怎么车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其实脑子已经根本没法好好思考了。“刚才你睡着了,容导看你很累就先带剧组进城门取景。对了,她还是要我演佐伯南,所以对手戏我们还是提前练习一下……”他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办法听进去。洗脑一般的妄想让人害怕,但已经无可控制地占领了此时所有的思维领域。就连他把话说完了,她都没能将耳朵听到的言语转化到大脑皮层并加以理解。窗外的阳光令她的额上微微冒出细汗,可越是对自己的念头感到焦急,就越想要做错误的事。想拽住他的衣襟。想更了解他的体温。想知道他嘴唇的触感。然后,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看见他的头往一边歪了一些,嘴唇微张着靠过来,含住了自己的下唇。头皮完全麻痹了。神经像是被浸泡在胡椒水里一样。除了一阵一阵的酥麻,完全失去了其他感官知觉。但好歹她的脑袋还会运转,脸色苍白地别开了头:“不,不能……”他却用单手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又带上了平时没有的喑哑,像是温热的流沙:“申小姐,我们只是练习演戏。”
刚一说完,再一次往前逼近。她下意识往后退缩,却被他逼到靠背和窗帘间窄小的角落里。她心如擂鼓地把头别到一边,他却以相当强势的姿态把她封锁在小小的死角中,顺着她的方向把头也歪了过去。
“下一次吧,我没准备……”她慌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但对方却趁着她开口说话张嘴的机会,直接用唇舌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麻痹感从头皮一直扩散到背脊、四肢,甚至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随着这个吻越来越深,酥麻感也像是翻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强烈。每次与他的舌尖碰触,心就会狠狠抽痛一次。交缠的时间越长,痛苦就越无法忍受。渐渐地,浑身上下除了心脏一直像被刀搅一样疼,其他部分都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
因为心脏难以负荷,最后热泪终于笔直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落在肩头上,砸出沉闷的声响。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半点撤离的意思,也不让她逃脱,一直温柔却坚定地亲吻着她。……手机铃声终于让Dante松手一些。他的表情像是可以通过开关控制一样,立刻从严肃的皱眉换成了平时的模样。那是无论在人群中走动还是沉默坐下来,都会不经意流露出的淡然和自信,这种气质属于克鲁兹家族经常在媒体面前露面的男性企业大亨们。来电的人是容芬。她已经开始催促申雅莉进去拍戏。两人一起下车,穿过通往古城区的堡垒,走在宽大的桥上。桥下水流如同浩瀚的鸿沟张开大口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沉默走过。桥上的天使雕像头顶光环,脚穿长靴,面前摆着红白黄粉的鲜花和熄灭的蜡烛。大风从古城卷来,夹杂在水流和沙地之间的莠草被风拧得疯狂摇摆,就好像是溺水呼救者的手臂。由远走近高大的凯旋门,越发接近四根罗马柱和顶上古罗马人的雕像与旗帜,就越发能体会它的神圣。它背光而立,像是个高大的金衣哨兵,守卫着西班牙的南方的古代遗迹。
这是欧洲少有保留着如此浓烈中世纪风格的城市。城门内的石路广场中央立着一根灰白长柱,一只天使手握仪杖坐在它的上方,遥望着清真寺的方向。道路两旁都被数十米高的淡金城墙围住,随着太阳的移动,两边的城墙为彼此留下大片黑色阴影,任何人走在下方,都仿佛是峡谷中的细小蝼蚁。疮痍的城墙下,戴着白色头巾的男人正在用琴锤演奏打击乐器。乐声悠扬,如珠落玉盘,却又带着中东西域的风情,回响在大峡谷般的古城中。
太久的沉默让申雅莉总算忍不住开口了:“原来欧洲也有人弹扬琴。”
“这是德西马琴,发源于波斯,是后来流传到了中国才变成了扬琴。”Dante指了指男人踩着的踏板,“扬琴下面很少有止音器,而且会有镂空雕花的中国古典琴架做装饰。”
“真没想到,你居然对东方文化这么了解。”微风带来了一缕凉意。他脸上缓缓浮起一抹笑,像是在拒绝回答,也像是在表达自谦。
他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把香烟衔在口中,再熟练地将它点燃。没过多久剧组找到了他们。申雅莉先是按照惯例,把当地的导游解说戏份拍完,然后就轮到了陈晓和侯风的吻戏。
清理了周围的环境,容芬打响了场记板。申雅莉和浅辰站在拱形门下,清真寺大教堂被改建成钟楼的宣礼塔仿佛近在咫尺。她在拱门下踱步,等待其他游客自由活动时间结束。而他追随她的目光,就像是一根根细针拼接而成的探照灯一样,过于青春洋溢,带着年轻人藏匿不住的热情。
“母亲经常对我说,不要为遗失而悲伤,应该为曾经得到过而快乐。”他缓缓说道,“我觉得这句话送给现在的你,很适合。”她看向钟塔的视线凝固了,如同冰河迎来了瞬间的春夏,又转眼进入了漫长的秋冬。然后她转头凝视着他猎豹般的双眼:“谢谢你,侯先生。”
“虽然我现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建筑师,但我相信,我有能力为心爱的女人盖一栋楼。”
说到这里,他已走到她的身边。她略显好奇地抬起头,却正巧迎上了他垂头下来的吻。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指尖略弯,仿佛在求救一般,想要抓住什么。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抱紧她,她臣服了,并且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自然而缠绵地与他亲吻……
这场戏一次通过,和她以前拍摄的所有吻戏一样容易,例行公事般利用技巧饰演出了女主角的柔顺与多情。拍完了以后,浅辰还捂脸假装很害羞的样子:“我居然亲了一姐,待会儿还有激情戏!明天要被男粉丝们狙杀了!”
“少来这套。”她拧着他的脸蛋扭了扭,“我没被某个醋坛子杀掉就算不错了。”
然后他们随着剧组走回铺满金光的街道。咖啡厅上挂着深棕色的招牌,目送着来来去去的游客。一些镶嵌在城墙中的住户挂着格子窗,门前摆设着彩色的花盆,挂着黑白色的欧式吊灯。它们无处不在,尾随着古罗马的历史痕迹,点缀了这座南欧城市的旧式风情。但是,原本站在城墙旁抽烟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天黑以后,剧组回到宾馆开始拍摄陈晓和侯风的激情戏。虽说是激情戏,但容芬电影的尺度还是比较小的,完全没法和某些导演的重口味床戏相比。大致剧情是陈晓给侯风送他的钱包,他把她拖进去狂吻然后扔到了床上。两人彼此脱衣服,脱到浅辰上半身裸露,申雅莉的衬衫垮到肩膀就中止。但他们谁也没想到,听上去很简单按理说一次过关的戏份,居然NG了十来次。其中有两次是衣服脱到一半脱不下来,有一次是申雅莉的假发掉下来,有一次是浅辰跪到申雅莉的小腿骨上害她惨叫,有三次是申雅莉对着浅辰太严肃的表情笑场了,有一次是浅辰台词背错……
后来终于顺利拍到最后,申雅莉扣上衬衣领口,揉着自己发疼的嘴皮,哭笑不得:“再和小浅亲下去我的嘴都要肿了。”
浅辰非常内疚地挠挠头:“真对不起啊……”
“没事,我懂的,这种戏你只有跟女生拍才会NG这么多次。”她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的肩。浅辰说着“可能吧”,然后很快意识到话里的意思,急道:“喂喂,一姐你什么意思……”两人都揉着肩往各自的房间走。浅辰问道:“对了,Dante人呢?”
“不知道啊,下午就一直没看到她。”申雅莉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容芬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哦,他今天有事先去巴塞罗那了,说有佐伯南戏份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他。”
“居然都没跟我们说一声,真不够义气啊。”
看着浅辰愤愤不平的样子,申雅莉陷入了沉默。其实刚才和浅辰演吻戏的时候,几乎每隔一会儿就会想起白天在车上的吻。电影拍多了,当着剧组那么多人的面,也可以轻松和其他演员热吻,甚至连心跳都不会快一拍。可是,下午即便是看着Dante含着香烟的唇,自己都会又紧张又尴尬,就像和初恋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接吻一样,完全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
毕竟对她而言,初恋的第一次与最后一次亲吻,都是甜蜜而苦涩的。
“申小姐,我说过,当初你把我甩这么狠,放了这么多难听的话,现在再找我帮忙,我就是开福利院的也不可能这么好心地帮你。什么,我先说你男朋友不是?他本来就是个废物,家里没钱还泡什么妞,这不是耽搁你青春吗?你别再那样看我,再那样看我,我们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
“要知道,我所有的哥们儿都知道我在追你,结果因为你当众给我难堪,害我不仅输掉了两辆凯迪拉克,还丢了好大的人。现在你是安的什么心,还来找我借钱?
“我说了,不借钱。你想要钱又不想被我包,行啊,我也给你一条生路—和你男朋友分手,名义上和我在一起,是否要和我真正在一起,等你父亲治愈以后再决定。但在这之前你必须乖乖听我话,为我做一切和身体接触无关的事,我送你什么你都必须穿戴在身上。
“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咱们也可以商量。但是,必须甩掉你男朋友。唯独这一点不能妥协。记住,要么别找我要钱,要么就别偷偷跟他商量着合伙骗我,不然一旦我发现,你不但从我这里拿不到钱,以后也别想从任何人手中拿到钱。”
当年她站在昂贵西餐厅的马路对面,脑中一直回响着白风杰说的每一句话,看着茫茫雨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看着已经指向三点半的手表,看着那家西餐厅。希城的背影在人群中是如此醒目,侍应过来向他递送菜单,他第二次摆了摆手。
他们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这一日约好三点在这家餐厅碰头,她提前半个小时到,却发现他早已坐在那里。然后,她就一直在外面撑伞站了一个小时。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父亲,但接电话的人是母亲。
“妈?什么,爸睡着了啊……哦哦,不用叫醒他,我只是来跟你说个好消息。咱们运气太好了,希城原来有个看着他长大的叔叔,那叔叔在美国和阿拉伯做石油生意,有钱疯了,最近回国还说要希城和他一起做生意。所以,钱的问题他们都会帮我们搞定,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啊。啊,别担心,我和希城你们知道的,谁跟谁啊。你以后可是他亲妈,他是该孝顺你的……”这样说应该是天衣无缝了。以后和希城分手了就告诉他们,希城做生意学坏了,开始玩女人,所以她就离开了他。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马路对面,收好伞,进入那家餐厅。
希城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看手机,只点了一杯水。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有很多外国客户,也带他参加过不少应酬。餐桌礼仪他是东西贯通,在圆桌上畅快豪饮,在方桌上彬彬有礼,甚至还这么年轻,就知道了很多长辈不知道的内行信息。例如,欧洲人喜欢用法国酒来搭配肉食,用黑皮诺来搭配鹌鹑肉,用波尔多搭配嫩兔肉,他却会用20世纪初澳洲的克拉斯葡萄酒来配鹌鹑,使肉味变得更加纯正新鲜。不少高鼻子大眼睛的西方人都对他称赞不已。
可是此时,他却连这家餐厅的饮料都买不起了。看见她靠近的身影,他居然有些紧张地直起背脊:“莉莉,你来了。”
申雅莉在他面前坐下,把印有巨大双C标志的链子包放在餐桌上,正对着他。她朝服务生要了两杯开胃雪莉酒,掏出才换的手机翻着玩,冷冰冰地说道:“我觉得该说的话都已经在短信里说过了,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她没有看他的表情,也不敢看。那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希城,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但你也知道,我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同时,也对我男友有很高的要求。如果你做不到变得比以往更优秀,要我降低自己的标准来迎合你,那我们还是分手吧。咱们好聚好散,不要再见面了。
她听见他慢慢说道:“你所谓的‘优秀’,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她依然连头也没抬一下,轻蔑地回应着。
他没有再接话,只是敏锐地扫了一下桌上的包、她脖子上的白色骷髅丝巾、腰间的大红鳄鱼皮带,还有手腕上的黄金镶钻手环,声音瞬间冷了许多度:“身上这些东西是谁买给你的?”
“哦,白成浩的儿子。”
他沉声说道:“这些东西以后我会买给你,离他远一点。”她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大红的指甲,又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直到他叫出她全名,才懒洋洋地说道:“都上过床了,你要我怎么离他远一点?”
“……你在开玩笑吧。”他声音冷静得可怕。“你就当是开玩笑吧。”她用手心撑着精致的脸颊,歪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他。长时间沉默伴随着空气的凝固。忽然,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几乎把杯中的水都震出来!“申雅莉,你发什么疯?!”周围零零散散的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侍应赶紧过来,小声而礼貌地叫他们安静一些。“真烦人,男人情商低起来真是无趣透了。”申雅莉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同时,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毫不遮掩地露出悲痛的神情。他父亲死后他曾经在她面前流过泪,不曾号啕大哭,但这一刻,这一年所有的痛苦累积起来,令他的表情只剩了完全崩溃前的脆弱。“是我从来没了解过你,还是你变了?”他的声音颤抖,几近哽咽,“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家里的钱,也可以和我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到现在就……”他看见她眼中闪烁着泪光。但那些眼泪很快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没错,刚开始我喜欢你是和你的家庭没有关系,毕竟那时候我也不了解你。可是和你熟悉以后……怎么说,你要我真心喜欢上你,而不是你的钱,你的家庭,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啊?尤其是现在,你看你窝囊的样子。”希城呆住了。他将脸埋入右手的掌心,刘海从指缝落出,像是临冬奄奄一息的草叶。
趁着这个瞬间,她赶紧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把钱包里的现金取出来扔在桌子上。“酒钱算我的。我还有事,先走了。”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到餐厅门外。雨没有停过,从高空坠落,从屋檐上成串滑下,打在她价格不菲的丝巾上,顺着后颈流淌进衣领,就像是死神冰冷的手掐在脖子上。这时有脚步声加快靠近,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无言地抱住了她。她身体僵直,指甲掐入手心的肌理。他低下头,贴着她的脸颊,还是没有说一句话。然后,陌生的滚烫液体沾在她的脸上。那不是她的泪。
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宁可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愿意让他难过,所以才用这样无耻的形象来终结这一段恋情,让他讨厌自己,从而认定这个女人不值得他伤心难过。可是,他哭了。“放手。”她嘴唇发抖,浓厚眼妆下有水光闪烁。他依然静默着,用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等她第二次开口,他已放开了她。然后背对着她,朝相反的方向离去。那一瞬间,城市里所有的喧哗声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像是变成了一幅浩大的黑白画,只剩下了静默移动的车辆、行人,以及灰色的雨雾。
原来这个世界是冰冷的,以后也不会再有他温暖的拥抱。她把借条写好,到邮局寄给了白风杰。然后,坐在出租车里机械地翻看手机里的短信。有一条是前一个晚上发给爸爸的。—老爸老爸,你身体要赶快好起来哦!我刚才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觉得写得真好,你看看啊: Some day I may find my prince charming, but daddy will always be my king。它的意思是:有一天,我或许会找到我的白马王子,但爸爸永远会是我的国王。
距离那条短信的发送日子,已经快要十年。那之后爸爸的手术很成功,顺利出院,只是没过两年就因脑血栓半身不遂了。而她的白马王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