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回忆录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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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从祁连山到陇东(1)

萧永银

1937年3月,西路军受敌人包围,遭到极大损失后,将剩下的部队交由李先念等同志负责,总指挥徐向前同志和政委陈昌浩同志回陕北去。这时,我奉命与总部参谋陈明义同志一道,护送徐、陈首长东返。

在祁连山上

半夜,我们把首长们的衣服、文件收拾好,驮在一匹大青马上,跟着首长,出发往延安走。

我们在祁连山中走了两夜,第三天拂晓来到黑河边上,因为白天不敢走,就在附近的一片树林里躲藏起来。树林旁边有一条小路,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人经过。到了中午,突然响起一片“嗒嗒”的马蹄声,我探头一看,呀!是敌人的骑兵在路过,有些敌人一面走,一面还不断地向我们藏身的树林子张望。我紧紧地趴在地上,心里不住地念叨着:“千万别弄出一点声音,千万不要叫敌人发觉。”事与愿违,偏偏在这个时候,拴在我旁边的那匹大青马,被敌人的马逗得吼叫起来,前蹄还使劲儿刨地皮,刨得“”地响,摇得树上的雪团也落到地上来。这下真急坏了我,我恨不得一把将马嘴捏住。我见势不妙,急忙掏出手枪,推上子弹,准备与敌人决战。我转头一看,首长们也握着枪,直盯着敌人。敌人的骑兵过了一批又一批,整整过了一下午。

整整一个下午,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没有平静过一分钟。大概因为敌人自己的马也在叫,才没有发现我们。敌人走完后,我们才松了口气,收起枪站了起来。我气冲冲地说:“这匹鬼马,差点把我们的命送了!不要了吧!”徐总指挥答应说:“不要了!”我说:“那就打死它!”正要举枪打,徐总指挥急忙说:“打死它干啥,它跟我们一同长征,也是我们的伙伴,放了它,让它自己走吧!”

今天碰到的情况,使我们都为以后的行程更担心。据了解,前面的敌人还很多,该怎么办才好呢?我一边想着,一边看陈明义,他正蹲在那里烧火煮饭,首长们蹲在旁边,谁也不说一句话。

吃过饭后,总指挥对我和陈明义说:“往前走,敌人查得更严了,人多不好行动,今天我们就分开走。我们分成几路,就算碰到危险,总有一路可以回到陕北去。”他把皮包交给我们,说:“这里面的东西,到带不走时,就把它烧了!”随即,又把带来的金戒指分了几个给我们作盘费,接着,又写了一封信,递给我说:“你们到了延安,把这封信交给党中央,再说说我们的情况!”

说心里话,真不愿离开首长。我离开老单位的首长和同志们,是为了保护首长安全回到中央,现在才走了三天,就要与首长分开了,心里真不好受。离开了首长,我们也会像失去了掌舵的人。可是,不分散走就更危险。我接过信,看着总指挥,鼻子一阵发酸,哽咽地答道:“只要我们有一口气,一定想办法把这封信交给党中央,望首长路上保重。”陈政委也对我们说:“你们往东走五六天后,那里有个石灰窑石灰窑:张掖市甘州区以南祁连山中的一个小煤窑。

要碰到困难,就到那里去找一个

姓王的王大哥,通过他可以找到周五哥,由他想办法。周五哥是我党甘州中心县委书记。”

首长们化好装,把随身带的东西用褡裢袋装好,搭在肩上,和我们紧紧握了手,连声说道:

“到陕北见面!”随即就离开我们走了。我和陈明义失神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首长们的背影。首长们越走越远,我心里空荡荡的,直到首长们走出树林许久,我才转身对陈明义说:“老陈,我们走!”我们收拾好东西,把马拴在路边,就走出树林,向黑河走去。背后,不断传来大青马的嘶叫声。

要活下去

来到黑河边上,夜色寂静。正向前走,我忽然踩着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急忙站稳,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具被雪盖着的尸体。我们停住脚步一看,附近雪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片尸体,暗淡的月光射在雪地上,露出一摊摊乌黑的血迹。从染着鲜血的衣服上,可以看出这是被敌人杀害的我们的同志。我们低下头来,心酸透鼻,眼泪夺眶而出。风呼呼地刮着,河水呜呜地叫着,阴森森的,一片凄凉。我们擦干眼泪,忍着悲痛,心里默默自语着:“同志们,安息吧!这笔血债,总有一天我们要敌人千倍、万倍地偿还。”

走过黑河,正要上山,突然有人喊道:“什么人?”我们一听是敌人,便急忙往旁边的树丛里钻,不顾一切地往没有路的地方爬。山上“叭!叭!”打了几枪,跟着,就跑下来几个敌人搜索。那些家伙一边用手电筒乱照,一边乱诈唬。我们躲在树丛里,动也不动,直到敌人走后,才又攀着石崖往山上爬。

敌人在这一带山沟、路口都放了哨,专门捕杀我们失散的同志。我们明白,我们身上带有首长的信,这封信一定要送到延安去,因此,我们决不能有半点儿疏忽,必须寸步小心谨慎。

我们白天躲在山里,夜晚顺着祁连山向南走,准备走几天后,再看机会转向东北。

山岭大,雪又深,看样子,这些地方没有人走过,敌人也没有到过。走了几夜,倒还平安,但就是山里没有人家,买不到吃的。我们在山里转来转去,转了好几天,每次走到山边,想走出去,但都碰上了敌人,又被迫回到山里。出发时带的干粮早已吃光,饥饿使我们浑身像棉花团一样软,肚子不停地叫,腿也直打战。

一天拂晓,我们发现就在自己藏身的山下,住着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看了一阵,不见有敌人的动静,心里高兴极了,很快下山走去,一来想买点东西吃,二来想打探些消息。刚走到村边就发现有敌人,急忙转身返回山上,几天来想吃顿饭的希望,这时全部落空了。

我和陈明义在山上的石崖下并排躺着,挨着这难过的日子。我们用饿得无神的眼睛,直望着蓝天,耳朵在嗡嗡作响。我不禁回忆起在部队时的生活,想起在长征中挖野菜、煮牛皮吃的情景。那时再苦、再困难,我们总还多少能搞点东西吃,就是挖野菜,不管怎样难,总还可以找到一些东西填肚子,但是今天,我们挖野菜也不可能了,只能躲藏在深山野林里挨饿。

我们躺着,一声不哼。

陈明义躺了一阵,翻身坐起来,打开皮包,细心地翻看文件和照片,翻了一阵,他把一张照片放到我手里,轻声地说:“你看看!”我接过来一看,是朱总司令的,我看了几遍,还给了他。他接着又递给我一张、一张,又一张,一直把皮包里的那十几张井冈山时期的照片都看过了。看过这些照片,一下子,革命先辈们艰苦奋斗的影子涌上心来!以前首长们讲过的那些共产党员战胜困难的故事也想起来了!首长分手时托我们办的事也涌上来了!……全身顿时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我责问自己:“难道我们今天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我也翻身坐了起来,两手抓住陈明义说:“老陈,我们一定要把首长的信送给党中央!”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说:“起来!找饭吃去!一定要活下去!”我们脱下军装,换上带来的那件旧羊皮袄,把首长给中央的信仔细地缝在破毡帽里,把枪掖在腰间,化装成老百姓,又擦着一根柴火,把带来的文件和照片全部烧掉,然后挺了挺胸,便朝山下走去。在山梁上,我们看见山下野地里的一群羊,知道那里有人。老陈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就往山下滑,我也跟着滑了下去。

山脚下果然有一户人家,屋顶上还冒着烟,我们推开门,钻了进去,一股暖烘烘的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我们有几十天没有住过这样温暖的房子了!屋里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旁蹲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父子俩。我对那汉子说:“卖点东西给我们吃吧!”他对我们打量了一遍,又听我们的口音是外乡人,便装着笑脸说道:“没有东西呀!”陈明义说:“只要能吃的就行!”

那汉子又说:“粮食太贵,买不到。有点青稞麦面,价钱很高,怕……”我问:“要多少钱,你说吧!”他笑了笑说:“五块钱。”本来,买一顿饭,最多不过一二角钱,但这老乡却硬要我们五块钱,这明明是敲竹杠。但我们肚子实在饿,没法,老陈只好说:“五块就五块,同意吧!”那汉子伸出手来,不紧不慢地说:“把钱给我,我就煮!”

我们没有反动派的票子。老陈说:“给你金子行不行?”那汉子听说金子,点点头说:“金子,也行。”陈明义把一只金戒指给了他。老乡接了过去,放在手里试了试轻重,又翻来覆去地看。然后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问:“是真的吗?”

我见这家伙太啰嗦,很不耐烦地说:“真的!真的!还骗你这顿饭吃?”但他还不肯信,又把那金子丢到火里去,还笑着说:“真金不怕火烧!真金不怕火烧!”烧了一阵,又拾起用舌头去舔,说:“听人家说,金子是甜的!”看他那财迷神气,我火了,气冲冲地问他:“甜不甜?”

嗯,他简直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还在尝金子,品着味儿。我气坏了,冲到屋外去。

我站在门口,鼓着两眼,从怀里掏出手枪,大喊了一声:“老陈!”陈明义走出来,见我这样子,问道:“你要干什么?”我朝屋内望了一眼,咬牙地骂道:“他妈的这家伙真……”老陈一手抓住我的枪,急忙轻声说道:“不要这样!钱算什么?”我粗声粗气地说:“他也太不近情理了,真想整他一下。”他急忙劝我:“算啦!算啦!让他发点洋财吧!”说罢,将我拉进屋去。我坐在老乡的床上,好久消不了气。

等了许久,那汉子给我们端来了一大盆青稞面疙瘩,热喷喷的香味直冲鼻子,逗得我口液直流,我先舀了一碗给老陈,自己也舀了一碗,不管烫不烫,就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吃了一碗又一碗,一连吃了七八碗,胀得肚子发痛,但还想吃。不管怎样,我们总不会饿死了。当天深夜,我们找了一个敌人防守薄弱的山口,冲了出去,向东前进!

找关系

这天黄昏,我们在一座山梁上走着,看见山下是一片平地,一群羊正在向对面的大山走去。

从地形和我们走的路程算来,这地方很像是陈政委分手时讲的那个石灰窑。我们往山下观看了一阵,没有杂人,便大着胆子向羊群走去。走在羊群后面的是一个50来岁的老汉,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鞭子。我们走到他身边问道:“老大爷,这里有个石灰窑吗?”老人打量了我们一阵,点了点头说道:“有啊!”他指着前面那座大山说:“就在那边,四五里远。”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座山上布着许多黑窟窿,心想,大概那就是烧石灰的窑吧。我们正在想着,忽然老汉问道:“小伙子,你们到那里干啥?”陈明义说道:“我们去找王大哥。”老汉点点头说:“啊,找王大哥。”他向羊群挥了一鞭,接着说:“走吧!我就是赶羊到那边去的,我家离他家不远。”

我们和老汉边走边谈,知道过去这里曾有过一个石灰窑,方圆百十里内的人家都用这里的石灰,因此出了名,就把这一带叫做石灰窑。现在石灰窑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烧石灰了。对面山上那些黑窟窿不是窑,是煤洞子,这里的老百姓都靠挖煤为生,王大哥就是其中的一户。因为他在这里住得久,人又义气,大家就推他当了“哥老会”

哥老会:旧社会河西地区民间的一种秘密组织,参加者多为农民、手工业工人和流氓无产者,成员有互助互济的传统。其主要首领称“老大”,也称“大哥”。“老五”是该组织的首领之一,主管惩戒。

老汉

滔滔地说着,我们“嗯、嗯”地应着。一面走,一面想着见到王大哥后该说些什么话。

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了山下。老汉在一座透出灯光的房前停住了脚步,喊了几声,里面答道:

“进来吧!”老汉又喊了声:“有人找你!”接着便叫我们进去,自己却赶着羊回家去了。王大哥开门迎我们进屋后,急忙招呼我们坐下,又把旱烟袋递给我们吸,连来处也没问,就说:

“二位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和老陈对看了一眼后,轻声说道:“还没有。”王大哥便朝旁屋喊道:“多煮些饭,有客!”

我们先扯了些闲话,王大哥才问道:“二位在什么码头上?”我不熟悉“哥老会”,也不懂他们的这些规矩,正愁着没法回答,陈明义便照他听说过的胡诌道:“在义字小码头,我是老五。”随即又介绍我说:“他是老么。”不料这胡诌竟生了效,王大哥急忙自我介绍道:“我们是仁字小码头!二位老弟受风霜了!”看样子王大哥真把我们当成了“哥老会”

的人,于是我们也将计就计的说了些称赞王大哥的话。他听到我们称赞他,便滔滔不绝地谈起“家常”来。我们哪懂这些,只是听着,点着头,不敢开口,免得露出破绽来。

吃饭时,我们问他:“周五哥在窑里吗?”他说:“老五这两天出去了,今晚怕要回来。”

他这句话,叫我们心里凉了半截。我们正愁见不到周大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门吱呀地开了。接着进来一个翻穿着羊皮袄的大汉子,一进门就喊:“大哥!”王大哥急忙问道:“老五,你回来了!怎么样?”

听王大哥喊来人“老五”,我们估计这人就是周五哥,心里多想赶快向周五哥说个明白!可是在王大哥没有向我们正式介绍之前,我们不敢冒失,仍把满肚子的话窝在心里。他们扯了一阵后,王大哥才说:“啊!这二位老弟在等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