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福祥
1936年10月,红一、二、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胜利会师,组织上派我到妇女独立团任二营营长。不久,妇女独立团随西路军总部渡过黄河,血战河西走廊,开始了悲壮的西征,我们先后参加了一条山、土门子、永昌等战斗,胜利完成了上级给予的任务。1937年1月21日,西路军供给部和妇女团一部,被马家军五个多团围困在临泽县城,战斗打得非常激烈,我们妇女团的战士,既是战斗队,又是救护队,个个表现得英勇顽强,许多同志战斗在守城第一线,运砖石修补城墙。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我们就发动同志们用水冻冰补筑城墙,这样又快又好,敌人干着急爬不上来。子弹打光了,我们又把砖头、瓦片和木料运到城墙上,打击敌人。坚守了三天三夜,最后杀出一条血路突围,撤到了倪家营子。
3月中旬,石窝分兵后,妇女独立团剩余的战士由团长王泉媛同志带领,在风雪茫茫的祁连山中打游击。这时,我们已经弹尽粮绝,伤病员又多,行军极为艰难。凶恶的马家军骑兵穷追不舍,到处搜山。敌人来了,同志们就钻入雪山松林躲避,跑不及的就和敌人展开拼杀,有枪的用枪,有刀的用刀,没刀枪的用石头、棍棒打。3月17日,我们走到牛毛山时,敌人又追了上来,这伙凶狼恶虎大声叫喊:“弟兄们,她们都是女的,抓住一个给一个作老婆!”我们拼死搏斗,终因寡不敌众,还是被俘了。
我们被押往张掖关了几天,又被押上去青海。走到民乐县扁都口时,住在一个叫炒面庄炒面庄:村名,位于民乐县南部,地近扁都口,今属南丰乡。
的村子里,我悄悄向看管的一个马家军士兵说:“老总,要把我们送到什么地方去?”那个士兵是重庆人,对我们有点同情心,就低声说:“青海有个万人坑,那里活埋了不少红军,你们也要去那里,瞅空子能跑就跑吧。”我赶忙告诉李开英、李文英两个战友,要她们做好逃跑的准备。第二天黎明前,我们借口去河边担水,就逃走了。
一天,我们走到山丹大马营,去一个牧场帐房要饭,忽然窜出十几条恶狗,咆哮着猛扑过来。我和李文英一面用棍子挡狗,一面跑,李开英因作战负伤,跑不快,小腿肚被狗咬掉一块肉,摔倒了,几条恶狗又围住咬她,我和李文英又跑来打狗,等把狗赶走,李开英的肠子都被咬出来了。我们两个人把李开英背到一个窑洞里,包扎好伤口,又出去讨饭。等我们讨回一碗面条送到李开英嘴边时,只见她脸色发青,浑身颤抖,痛苦地咬着牙,只有微微一点气息了。我们叫了半天,李开英才睁开眼,含着泪水,断断续续地说:“我已经不行了,你们快走吧,如果能找到我的儿子鲜斌文,就告诉他我已死了,让他革命到底。”说完,她就断了气。我猛然想起一样东西,连忙把手伸进李开英的衣襟底下一摸,那块换饭吃的烟土不见了。她为了不连累我们,就吞了烟土,悲壮地牺牲了。李开英是个模范党员,送丈夫和儿子参军,后来她自己也参加了红军。她的丈夫已牺牲在川西,儿子在红九军当兵,不知生死如何。
我和李文英守着战友的尸体坐了一夜,哭了一夜,第二天在一个毡匠的帮助下,找了一块草席,埋了李开英,又继续往东走。走了一天多,路过一个村子讨饭,被民团发现了。民团的一个头目指着我说:“看这个共产婆胖胖的,长得挺富态,一定是个当官的,把她抓住。”
李文英见势不妙,就壮着胆子上前,拦住那些民团说:“走,见你们的韩旅长去,是韩旅长放我们走的。她胖,是个做饭的,不信去问韩旅长!”敌人被李文英的一番话蒙住了,就放过了我们。
我和李文英躲躲走走,沿途又碰上几个失散的红军,大家结伴同行。走到永昌、武威、民勤三县交界地时,又落入了马家军骑兵手中。敌人把我们的手反绑起来,一边走,一边打,还逼我们光脚从结冰的河里淌过去,腿上被冰碴子划满了血口子。沿途的老百姓看到敌人对女红军这样残忍,许多人都流下了同情的眼泪,有的偷偷地骂敌人,有的跪下为我们求情,有位老大娘拉住敌人的马缰绳说:“老爷,饶了她们吧,这些女娃娃真可怜,你们也有儿女,积些阴德吧!”
敌人把我们押到武威,关进了马步青特务团设的一个监狱里,这里已经关了100多名女红军。敌人把抓到的女红军编为十个班,每天只给一些黑面烂菜汤,大家饿极了,放风时就抢着吃院里种的黑花叶子。我和战友们秘密串联,同敌人展开了各种巧妙的斗争,有时咒骂可憎的敌人,有时高唱红军歌曲,把敌人搞得坐卧不宁。敌人软硬兼施,红军宁死不屈,100多名女红军,像一个娘生的一样,坚持斗争。
8月的一天早上,敌人把我们100多名女红军押到军部大院,排成一列长队,先由马步青“训话”,他假惺惺地说什么国共合作呀,要释放在押的红军呀,一大串甜言蜜语;接着就宣布第一批“释放”红军的名单。大家感到蹊跷,“难道敌人真的要释放我们?”忽然,院中的马家军官兵乱作一团,他们趴在地上抢纸球,抢上的个个眉开眼笑,原来,马步青是要把女红军分配给他的部下当老婆。战友们气愤地和敌人扭打起来,高声叫骂:“要砍就砍,要杀就杀,绝不给这些畜生当老婆!”“要命有一条,宁死不受辱!”经过几十分钟的拼搏,眼看着30多个姐妹被这伙豺狼抢走了,我们满腔怒火。这天夜里,我难过得怎么也睡不着,回想起和战友们生死与共的经历,又想起姐妹们如今的不幸遭遇,对敌人的仇恨,对党的思念,鼓起了我斗争的勇气和决心:“我是党的人,要设法回红军,坚决不给敌人当老婆!”
敌人对我们不屈服的女红军,施用各种非人的刑罚,把我打得死去活来。经过几次拷打,把我的一条腿打断了,我还是不屈服。到了1938年秋天,姐妹们都走光了,我还在监牢中受苦受难。监狱旁边有一家姓高的大嫂,听说有个女共产被折磨得很可怜,就让她的弟弟半夜翻墙进来,拧开门锁,把我救出,我随即离开武威,一心想去兰州八路军办事处找党。一路上翻山越岭,好不容易走到永登,又遇到民团的堵截,我怕重新陷入敌人的魔掌,只得再入祁连山,逃到武威南山的张义堡一带,靠给人干杂活度日。
一晃就是10年,1949年9月,武威解放了,我立即到张义区政府,说了我的红军经历,并积极参加地方建政、剿匪、土改、反霸,帮助区政府做群众工作,带头给志愿军做鞋袜。不久,我当上了区妇联主任。当年冬天,有一股土匪准备袭击区政府,我听到消息后,背着五个月的孩子,连夜到区上报告,区政府立即召集民兵做好准备,粉碎了土匪的围攻。土匪扬言要杀我,我说:“我要怕死,就不参加革命了,今天,共产党已把全国都解放了,还收拾不了这几个残匪!”
解放后的新生活,给我带来了欢乐和幸福,可是有一件心事却一直萦绕在心头,这就是我的党籍问题。自从1939年流落到武威以后,我装作哑巴要饭好几年,到处寻找党的组织。1942年,我在石嘴子找到了原红四方面军妇女工兵营营长杨文局同志,我们约好一起去找地下党。有一天,我们遇到一个做买卖的四川人,以为他是地下党的,就带到家中,正在探问,被人发现,就惊散了。1949年刚解放,我就向区长说过自己的心事。1950年,我又向区委书记提出了口头申请。1951年我请人写了书面申请。此后,几乎每年都向区领导递交一份要求恢复党籍的材料。但是,区上领导调动频繁,工作头绪多,顾不上调查我的问题,所以一直没有得到解决。
1957年元旦,我意外地收到一件挂号信,地址是酒泉新生被服厂,拆开一看,原来是老战友杨文局同志向我问好,她已经担任了新生被服厂的党支部书记,问我有什么困难,如果想参加工作,可以到酒泉来。我把信捂在胸口,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自己的组织问题解决有希望了。我连忙打点行李,带着孩子来到酒泉,在被服厂当了工人。我又向党支部提出了书面报告,申请恢复党籍。但是,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我的问题一搁再搁,一直未得到解决。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我鼓起勇气,先后给中央组织部、省委、地委写信、写报告,要求恢复党籍。各级组织对我的报告很重视,一封封调查信寄了出去,一个个外调人员派了出去。经过几年的调查,我的历史终于查清。1985年12月,甘肃省委组织部根据酒泉地委的调查报告,正式批准恢复了我的党籍,党龄从1934年连续计算,参加革命工作时间从1927年参加红军时算起。
1986年元旦,酒泉地委党史办的同志来到我家,把省委的决定宣读给我听,并向我表示祝贺。我激动得哭了,我终于回到了党的怀抱。厂里又开大会,宣布恢复我的组织生活,我把从1957年起逐月积攒起来的党费,共计200元的一红包分分钱,交给了党组织,表达我对党的深情。
王文焕整理,酒泉地委党史办供稿,收入本书时作了一些删节。何福祥同志,女,湖北红安人,生于1911年,1926年加入共青团,1927年参加地方游击队,1930年参加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在红四方面军第九军医院任护理员、护士长、医务主任,四方面军供给部排长。1936年10月任妇女独立团第二营营长,随军西渡黄河,转战河西走廊。西路军失败后流散河西,1949年解放后重新参加工作,历任武威县区妇联主任,国营酒泉被服厂工人,离休后定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