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拂晓,护送车队离开兰州。从兰州出发,第一个宿营地是华家岭,旅店就在山顶上。夜里下起了倾盆大雨,天亮还不停,走不了,只好等雨停了再走。傍晚,旅馆经理对我说:“明天没有水吃了,吃的水都是从山下背上来的,不管天气怎样,明天一定走吧。”我和杨之华、吉合、高登榜商量,决定明天去。
离开了华家岭,宿营地是六盘山下的静宁县。距县城十几里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无雨河无水,一下雨,河水猛涨。这天车行到此地,突然大雨倾盆,河里的水也大起来,当第一辆汽车渡河时,车到河心,淹没了引擎,汽车灭火了。我在着急之际,又听到上游洪水吼叫的声音,山洪下来了,洪水一到,停在河里的汽车怎么办,汽车冲走,这一车人命也就付诸流水了。我急中生智,立即命令停在岸边的汽车开下河去,同河心的汽车接上,一辆接一辆,搭成车桥,让车上的人,踏着汽车跑上岸来。河心那辆汽车上的人总算接出来了,但那辆汽车却被洪水冲得无影了。我赶紧问高登榜,车上的人都上来了吗,高说,还缺一个。我着急了,只好希望他能游到岸上来。我的妻弟高岩从兰州搭车到西安,在与洪水搏斗的时刻,我叫他跳下河去测量流速,他很能吃苦出力,在水中测量完水速,又爬上电杆挂线,要通了县政府,叫派人来打捞被洪水冲走的汽车。
过了一会,洪水过去了,那辆冲走的汽车也在几百米外出现了,但车上的衣物行李都冲光了。这时大家都淋得湿湿的,高登榜打开别的汽车上的衣箱,大家都换上干衣服,不管是谁的每人一套,我也换了一套。车队进了静宁县城,已是深夜,那个被水冲走的人果然回来了,他真的会游泳,我的希望实现了,大家非常高兴。
从静宁出发,宿营地是平凉,这里已是胡宗南的势力范围,还未进城,特务宪兵来了一大群,声言要进行检查。我问检查什么,特务们说,检查行李。我态度严肃,没好气地说,不是货车,不是商车,车上都是共产党,人不犯私,行李犯什么私!不能检查。特务们看我是个将官,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乖乖地离去了。
进城宿营后,我考虑到这批特务检查人员不会甘心,明早出发时,他们可能会来再找麻烦。
平凉驻军军长钟松,是我的熟人,我去找他,让他通知特务检查站,别再找麻烦。这个办法很有效,第二天早晨出发时,车队顺利地离开了平凉。
胡宗南的阴谋
从平凉出发,宿营地是彬县。在彬县,晚饭后大家都休息了,我忽然接到胡宗南给我的电报,电文是:刘处长亚哲,不要去西安,要到咸阳去,那里设有招待所。我看完电报,脑子顿时昏了一阵,我想糟了,要出问题了。
咸阳这个地方,是胡宗南关押进步人士、迫害革命青年、暗杀共产党人的地狱。胡宗南从不放过一个共产党员,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我在他部下工作多年,深知此人心狠手毒,如果把这批人送到咸阳,就会落到他的手里,这批人的生命就难保了,这是胡宗南的一个大阴谋。胡宗南直接给我打电报,他认为我曾是他的旧部,一定会听从他的命令。
怎么办?我不能把这批人送到咸阳去,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为了保全这批人的生命,正在百般寻思。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高登榜。一小时后,杨之华来了,她很严肃地说:“刘处长,我对你有个要求,请你考虑,车上有一个病号,发烧40多度,患的是回归热,很危险,要求刘处长今晚夜行军,赶到西安抢救这个病号。
他是空军人员,是我们共产党的财富。”
我听了杨之华这番话,顿时心里亮堂起来,好啊!这是不到咸阳“招待所”的好理由、好借口。我对杨之华说:“请你先回去,让我考虑考虑。”杨之华走后,我意识到这是高登榜把要到咸阳去的话告诉了共产党的组织。当时我虽不知道共产党组织的负责人是马明方、方志纯等人,但肯定这批人里有共产党的组织。他们很清楚咸阳是个什么地方,胡宗南是个什么人物。
我下决心夜行军闯进西安城。我考虑了一个计划,进了西安城,就把这批人送到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去,由办事处把消息公布于社会,使国际国内都知道这件事,有统一战线的威力,胡宗南的阴谋就不能得逞了。从我的任务来讲,把这批人交给八路军办事处,就等于交给了共产党,张治中将军交给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计划考虑成熟后,就召集护送班子开会,高登榜、杨之华、吉合三个代表也参加,我在会上宣布要夜行军到西安抢救病号。为了行车安全,我规定了行车速度,不得超过40码,谁发生了车祸,就以军法从事。在开会前,我先复了胡宗南一个电报,内容是“遵办”两个字。这是把胡宗南稳住的办法。
午夜1点许,车过咸阳,我顾虑咸阳特务检查站会把我们截住,但是幸好,特务检查站的人都睡觉去了。车刚过咸阳,只听到桥头堡哨兵喊叫:“什么车?”我回答:“军车。”于是闯过了咸阳,闯进西安城。这时正是午夜2点,我先命令军医把病号急送省立医院抢救,又派人在附近找了一个洗澡堂,叫这批人先行休息。
我问高登榜知道不知道八路军办事处的地址,他说知道。我立即叫高登榜和吉合到办事处联系,问能否住下这么多人。高登榜很快带来了办事处处长周子健,周处长说办事处可以住下这么多人。于是我就叫把车队开到办事处。这批人就住到办事处去了,我的心才放下来。
第二天上午10点,我决定去见胡宗南,因为不去见他,还是去不成延安的,要见胡宗南,先得通过熊汇荃(即熊向晖),他是胡宗南的侍从参谋。我见到胡宗南时,他很高兴地问我:“把他们都送到咸阳去了吗?”我镇静自如地说:“没有,因为车上有个重病号,怕死在彬县,我电请张主任同意,连夜送到西安抢救,午夜2点才到西安城里,向长官部打电话打不通。
这些共产党摆在东大街马路上,出了事情责任重大,我把他们送到八路军办事处去了。”
胡宗南听说我把这批人交到八路军办事处了,气得半天不吭声,在地毯上转来转去,最后骂了一声:“他妈的,这些没有用的东西。”我知道他不是骂我,而是骂咸阳的那些特务们,为什么没有把我们截在咸阳。
第二天西安各家报纸,果然发表了这批人到西安的消息。消息说“张治中将军在新疆释放的共产党,由少将交通处长刘亚哲护送,昨夜抵达西安,下榻十八集团军办事处”云云。我看到报上的这条消息,不禁暗自高兴。这样一来,国际国内都知道了这件事情,胡宗南便无可奈何了。
在西安等候去延安的通知,我每天一次或两次打电报给张治中将军,电文是四个字:“尚未出发。”第六天,熊汇荃通知我去见胡宗南,我认为可以出发去延安了。我见到胡宗南时,他板着面孔,气势汹汹地说:“这批人不能走,政治部有意见,要审查。”我说:“新疆张主任审查过了,都是共产党。”胡问这批人有没有杨之华?我说有。胡宗南说:“听说她是瞿秋白的太太,你领来见见我。”我吞吞吐吐地说,把他们已经交到八路军办事处了。他明白我的意思,并没有说下去。
我知道这是胡宗南的第二个政治阴谋,审查就是扣留。他要等到蒋介石发动全面内战,向解放区下达总攻击令的时候,把这批人搞去杀掉,造成第一个渣滓洞惨案。我心急如火,焦急万分,我想到这批人的心情更是不安的,就到八路军办事处去安慰他们。我赶到办事处,找到周子健和高登榜等人,把大家集合起来,我对大家说:“六天过去了,还不能走,这不是政治问题,而是手续问题,请大家放心,我正在解决手续问题。”其实已经是政治问题了,我为了安慰这批人,只好这样说。
我在西安期间,内心火急,一天天等待出发延安的通知。我给张治中将军打过一次摸底的电报,说这批人迟迟不能出发去延安,请求准我回新疆,但没有得到张主任的答复。我心中有数了,张治中将军一定会设法叫胡宗南放行的。我想,这个时候,敬爱的周恩来正在南京,一定会同蒋介石进行交涉的;张治中将军也必然会给蒋介石打电报,命令胡宗南放行。事后知道,张治中将军是打了电报的,电报说:把这批人扣在西安,国际国内影响不佳,说明中央没有和平诚意(指国民党中央)。
大概是7月7日左右,胡宗南找我去,我这次去见胡宗南,心中七上八下,想得很多,如果胡宗南再不让走,夜长梦多,凶多吉少,这批人的生活就危险了。结果却不是这样,胡宗南对我说:“这批人可以走啦,你到参谋处去拿手续吧,但不要去延安。”
我到参谋处拿了胡宗南给我的代电,内容是:“奉侍字00号电,准派刘处长亚哲护送新疆释放的共产党人到边区吉加村,克日出发。胡宗南(章)。”我拿到代电后,知道了这是蒋介石给胡宗南下的命令,因为“侍”字是蒋介石办公室的代号。我的心情十分快慰,飞也似的赶到八路军办事处,喜气洋洋地向大家宣布,明天拂晓出发北上,大家高兴极了。
第二天早晨出发时,杨之华、高登榜、张文秋对我说,周子健处长的家眷要求搭车去延安,是否可以,我说,完全可以。张文秋又对我说,有一个大女孩子患传染病,怕影响解放区,可否留在办事处,我心想形势迫急,以后就走不了啦,我不同意留下。
从西安出发后,我对杨之华说:“这次没去咸阳住‘招待所’
,应当归功于你,若不是你提出夜行军赶到西安抢救病号,我一时还想不出摆脱咸阳招待所的好办法呢。”杨之华说:“我们都知道胡宗南这一关不好过,同志们都有思想准备,准备再进监狱,或者牺牲。”吉合说:“你到延安抗大讲讲军事交通问题,留在延安一块干吧。”我没有表态,因为这是不可能的,那样张治中将军就无法下台,况且我的老婆孩子还在兰州呢。
胜利完成任务
车队到洛川后停留了三天。为什么停这么长时间?因为洛川县城离解放区只有几里路了,要过胡宗南的封锁线。各台车上的照料人员(军统特务分子)向我提出:“我们不去解放区。”我问为什么,他们说害怕。我当时意识到原因有二:一是过封锁线时怕遭胡宗南特务武装袭击,他们的生命没有保障;二是叫我自己去解放区,他们可以随便造谣诬陷,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有口难辩。我说,不行,要一块去。特务分子们坚决不肯。我说既然如此,我得打电报向张主任请示。
等到第三天,新疆的电报回来了,是特务头子刘汉东给这十个小特务的电报,内容是:“刘处长亚哲兄请转段某(小特务头):你们要听刘处长指挥,违者以纪律制裁,刘汉东。”这十个特务分子乖乖地跟我进了解放区。
吉加村是延安南边的一个村庄,已经搭了许多席棚,欢迎获释归来的同志。
我把这批人的花名册交给杨之华,由她引我见了朱总司令派来的负责人,把花名册交给了接收人。这一天,我记得是7月11日。我受到隆重的欢迎和热情的招待。要返程时,接收人交给了由朱总司令写的亲笔信,向张治中将军表示致谢,并送给张将军狐皮筒子、毛毯、毛线等礼物,也有我的一份。
当我动身启程时,护送回来的十多个孩子,排着整齐的小队,唱着在监狱中学的革命歌曲欢送我,并高声喊刘叔叔再见。我看到这些革命的后代欢送我的情景,不由得热泪盈眶,我和这群孩子们一一握手告辞了。
只用三天的时间就返抵西安了。这时,西安的空气就不对头了,蒋介石向解放区的总攻击令已经下达,参谋总长陈诚扬言,三个月消灭共产党!我想,如果这批人被扣在西安,或再晚几天离开西安,他们的命运就不堪设想了。
我返抵新疆已经是9月份了,见到张治中主任,他很高兴,并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的话。他说,延安方面早有电报来,对你这次出色地完成护送任务,表示感谢。在谈话中,我只谈了返程时,孩子们唱着歌曲欢送我,使我热泪盈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情。张主任说:“这是真感谢。”
解放后,张治中将军很受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的关怀。他对新民主主义革命有过莫大的贡献,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刚解放不久,张治中将军住在北京北总布胡同的一座美丽的大宅院里,毛主席、周总理、朱德总司令曾分别去看望过他。
原载《人物》杂志1980年第2期,转录自《新疆文史资料选辑》第8辑。因篇幅过大,收入本书时作了若干删节,文内小标题也作了一些改动。作者刘亚哲同志,是爱国人士高金城、牟玉光先生的女婿,时任国民党新疆警备总司令部交通处少将处长。1949年9月随陶峙岳将军起义。起义后在新疆军区工作,后转业地方,曾任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