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武
1945年9月初,我从西安到重庆,向国民党中央述职和请求拨款,住在于右任先生家里。那时,我在周恩来同志领导下做地下工作,我以国民党军委会高级参议兼顾问事务处处长、立法院立委、中苏友协秘书长、陆军大学教授的身份活动。蒋介石发现我不可靠,把我调出重庆,到陕西任建设厅厅长。这次到重庆述职,实际上是向周恩来同志汇报工作。
张治中先生提议我随他去新疆工作,我立即向周恩来同志报告了此事。周恩来同志说:“如果老蒋同意你去新疆,那是一件好事。张文伯(张治中字文伯)到新疆处理三区革命问题,一定很忙,顾不上释放我党在新疆被关押的一批同志。你去新疆,首先要帮助他办好这件事。
要经常提醒他释放政治犯。”
六次提醒张治中释放在押的共产党员
1945年11月下旬,国民党中央和谈代表团到达迪化(今乌鲁木齐),同以阿合买提江为团长、赛福鼎为副团长的三区代表团谈判。这次谈判非常复杂,张治中先生果然顾不上毛主席、周副主席托他办的释放关押在新疆的共产党员的事。我提醒他说:“释放在押的共产党员,恐怕要快办。要放,就赶快放,以表示我们的诚意。”张治中说:“别忙别忙。”这是我根据周恩来同志的指示,第一次提醒张治中先生。
过了半个月,我第二次催他:“释放那批人的事,不能再拖了吧!”张治中说:“你先去监狱了解情况,这批人里面有我的师母杨之华和她的女儿独伊。你去监狱找她们,表示慰问,把准备释放他们的消息透露给她们母女,并带一笔钱去改善他们的生活,也看看监狱里的情况。”我去找监狱长,他说他无权处理此事,实权掌握在新疆省政府警备处长胡国振手里,胡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我把张治中的意见向胡国振作了传达,胡说:“他们都是共产党,有什么好了解的?他们的情况我都知道,要了解向我了解好啦。”胡国振不同意我去监狱。
那时,张治中先生只是中央和谈代表团团长,还不是西北行辕主任兼新疆省主席,我也不是迪化市市长。胡国振拒绝我探监,我如实向张治中汇报。张治中火了,找胡国振来训斥:“你斗胆哩,违抗我的命令。”胡国振以“我无权批准探监,要报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为由来搪塞,但又说:“可以折中,你不要去监狱,叫她俩到你这里来。”第一次叫独伊来,可没有叫杜宁(杨之华的化名)来,这还是胡国振捣的鬼。我向独伊谈了国共两党签订了“双十协定”,周恩来同志受中央的委托,敦促国民党释放她们,周恩来同志关心她们母女等人的情况。独伊开始不相信,我把一笔钱交她带回去改善生活。
我把同独伊见面的情况向张治中汇报了,张治中又批评了胡国振:“为什么叫孩子来,不让同杜宁见面?”胡国振第二次才让杜宁同我见面。这次谈话更深了一点,她把狱中的情况向我谈了。我把同杜宁见面的情况报告了张治中,张治中说:“好,我心里有个底了。”
到12月初,张治中继续忙于和谈,又把这事放下了。和谈中一些重大问题要请示蒋介石,张要我同他一起回重庆汇报。在重庆,只谈处理三区“暴动”的事,有关释放在押的共产党员问题,张治中未向蒋介石谈。现在看来,他这样做是正确的。因为蒋介石给张治中的任务是同三区代表和平谈判,以便稳定西北后方,放手打内战。如果两个问题一起谈,必然引起蒋介石的不快。
1946年2月中旬,张治中回新疆继续和谈。3月,蒋介石任命张治中为西北行辕主任兼新疆省主席,我为迪化市市长。张治中忙于和谈,又忘了这件事。我又提醒他,他要我到监狱去,把这批共产党员集合起来,由我向他们讲一次话。我讲话的内容是:当时的国内形势,特别是国共两党签订了“双十协定”,中共中央毛主席、周副主席同张治中主任进行了面谈,嘱咐张释放你们,请你们告诉我有什么要求、委屈、冤枉。他们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牢房恶劣,伙食如同鸡狗食;女监的同志要求男女合监,因为男女分监,互相不能见面;大家要求看报,要求自由。我把情况报告了张治中,他要新疆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党必刚照办。后来,狱中生活有了改善,也有了些自由,可以看报,但还未释放。
我提请张治中快把这批人放了,张治中说:“我哪有这么大权力?把一批共产党放了,我还要请示委员长。”这时,张治中第一次正式报告蒋介石,电报说,盛世才关押了一批共产党员,为了贯彻“双十协定”精神,取信于民,应当释放这批人。蒋介石根本不回电,张治中碰了钉子。过了一段时间,我提议再向蒋介石请示释放这批共产党员的事。第二次电报请示后,蒋介石复电问有无重要的共产党头子?张治中回电说重要的共产党员都被盛世才杀了,如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剩下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共产党员和他们的家属。这次发报后,蒋又无回电。
5月,蒋介石公开发动反革命内战的风声很紧,国共两党的战争已不可避免。我催促张治中:“这批人该放,就赶快放了吧。”张治中第三次电告蒋介石,电报说,这批共产党员不放,新疆和谈不会成功,三区代表已经向我表示,你们不是要释放政治犯吗?为什么关着的一批共产党不放?伊犁代表进一步说,你们同我们签订的释放政治犯(当时除关了一批共产党员外,还关了一批非党员)和其他协定,同国共两党签订的“双十协定”比较,当然是“双十协定”在国内的影响大。如果影响大的“双十协定”都不能执行,你们同三区代表签订的协定,更是一纸空文。
张治中拿新疆三区人民作压力,迫使蒋介石同意释放这批共产党员。5月10日左右,蒋介石复电同意释放,张治中便邀狱中一部分人吃饭,一方面表示慰问,一方面表示送行,记得参加的有杜宁、吉国兴、朱旦华、张奋音、李志梁、独伊等。开始狱中的同志不信任我们,张治中说,现在可以放你们了,你们还有什么怀疑呢?他们表示要回去开会,研究研究,再来答复。
几天后,狱中的同志提出:第一,要先出狱,在迪化住一个时期;第二,要登报。张治中同狱中派出的代表们说:“这几条都不能同意。为什么呢?我老实告诉你们,新疆的局势我自己都不能控制,有另外一个特务系统控制局面。你们要先出狱,还要在报上发表释放你们的消息,你们的安全怎能保证?我看你们还是在监狱住着,从监狱直接上车回延安,我派得力的人护送,最为保险。这样,迪化的特务不能加害你们。你们不要在迪化休息了,车辆、护送人员准备好了就赶快走。住下去,恐怕有变。”
张治中电报训斥胡宗南
护送的负责人是新疆警备司令部交通处长刘亚哲,这个人是党必刚推荐的,说很能干、很可靠。
车队到咸阳时,出了一点问题,幸亏刘亚哲机智,他带了一个警卫班,冲过了胡宗南设的关卡,进了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刘亚哲处长从西安打电报说,胡宗南不准车队离西安去延安,实际上是要把这批人扣留在西安。张治中接到电报后,立即给蒋介石去电,说胡宗南违背释放政治犯的协定,委座应去电训斥胡宗南,以昭天下。张治中又给胡宗南去电训斥:“我奉委座令行事,你为何违令,应立即放行。”胡宗南是在张治中的管辖之下,接电后,只好放行。
周总理对这批干部关怀到底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一批一批的造反派找张治中,硬说是张治中同蒋介石合谋,诱降在新疆狱中的一批共产党员,然后放回延安,日后为国民党效劳。张治中被保护后,造反派就向我逼供。他们说:“你同张治中勾结,受蒋介石指派,去迪化诱降了一批共产党员,给他们为国民党服务的任务,送回延安。这批人都是叛徒。”
张治中先生的秘书余湛邦先生“文化大革命”中是自由的,他到处去看大字报。一次他看到一张大字报,说红卫兵为新疆关押的共产党一事去纠缠周总理。周总理说:“告诉你们,这批人是我经手办的。我是受中央委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放出来。他们回到延安后,受到了毛主席的重用。至于哪一个人有问题,你们拿材料审查这一个人,但是这一批人是没有问题的。这件事中央知道,毛主席知道,你们不要纠缠了。”余湛邦把这张大字报抄下送给张治中,张治中又叫人抄了一份送给我。后来红卫兵来找我,我就把这张大字报的内容给他们看。
录自《革命回忆录》第14辑。屈武同志是陕西渭南人,生于1898年。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1924年参加冯玉祥发动的北京政变,1926年入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后历任国民党陆军大学教官,军委会高级参议兼顾问事务处处长,立法院委员,中苏友协秘书长,陕西省建设厅长,新疆省迪化市市长。解放后先后任政务院副秘书长、参事室副主任,全国人大副秘书长,民革中央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