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佑!你这个杀弟夺位的逆贼!”天瑞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天佑。顾不得李言年,胸中所有的怨气骤然爆发,冲着天佑冲了过去。老子打儿子?那声音宛如天雷在他耳边轰鸣。
鼻端似嗅到一丝香气,烧烤的香气,夹在花香中,说不出的诱人。
睫毛一动,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和地说:“醒了?”
永夜打了个哈欠,脑中迅速回想昨晚的事。她中了迷药,冲出牡丹院,抢了马,然后不行了……那么是他救了她?他会杀了她吗?
她慢慢睁开眼,想起身上的飞刀。只轻轻动了动,便感觉刀还在。
暗器自然是暗中的武器,不论是藏在身上还是攻击敌人,永远都处于暗处,不让人发觉。永夜的暗器也是如此。如果你搜她的身,除非把她剥光了,你永远不会知道她的飞刀藏在什么地方。
只要风扬兮看不到她的刀,他就不会知道她是刺客星魂。她现在出刀有把握杀他吗?永夜打着哈欠判断着形势和差距。
林中生了堆火,上面架着一只兔子。风扬兮专注地烤着兔子,头也没抬,“你是牡丹院的小厮,怎么突然疯了似的去抢马?”
永夜一呆,他没认出自己?想起脸上的易容不用药粉是洗不掉的。人要衣装,佛靠金装,穿了小厮的衣服,与一身华服的永安侯从身形上看也会有区别,永夜不安的心慢慢平静。她想,以风扬兮大侠的名声,他不会搜她的身。
她松了口气,飞刀从掌中消失。永夜低下头哑了嗓子道:“我只是个打杂的,只求糊口,不打算卖身……”
她似难过地说不下去。有时候说半句话比说完了好。集花坊是什么地方?牡丹院又是什么地方?抢了马跑出来,还中了迷药。永夜想,这省下的话可以让风扬兮联想到足够香艳的画面。
风扬兮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将兔子撕成两半,把大的递给了她。
永夜也没客气,接过兔子大口吃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集花坊,还这么巧救了自己?永夜边吃兔子边想。
吃过兔子,风扬兮扔过来一个荷包,“有点儿碎银子。”
永夜接过荷包,心思一转哽咽着说:“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小麻子无以为报,愿跟随大侠,为大侠做牛做马……”
风扬兮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侠义之辈的本分,你言重了。拿了这些碎银早日回家吧。”
“大侠义薄云天,救了小麻子,还赠送银两,小麻子……没有家了,愿跟随大侠行侠仗义,请大侠收留。”永夜顺嘴一溜话吐出了口,说什么也要跟住风扬兮。
她反正现在没地方去,游离谷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就算她回端王府,游离谷也会找上门来的,不如跟了风扬兮,他武功高强,游离谷的人找上门来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更何况,永夜想,风扬兮从陈国回到安国,多半是想找星魂报仇吧,灯下黑最安全。
永夜泪眼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风扬兮看着她,似乎有点儿对付不来她的眼泪,摊摊手为难地说:“我是江湖浪子,四海为家,跟着我会吃苦。”
“不怕!小麻子出身穷苦人家,当下人当习惯了。大侠,马还在,我给你牵马!”永夜跳到马前拉住缰绳讨好地回望风扬兮。
“这马是别人的,自当送还回去。”风扬兮微笑着看着她,一身黑衣依然落拓,那双眼睛闪动着正义的光芒。
送回去?回集花坊?永夜马上拉下脸,“我不敢回去。”
风扬兮大步走到她身边,严肃地说:“错了不怕,改了便好。把马还了,我就收你做我的下人。走吧。”
永夜突然有点儿后悔不该跟着他,听了风扬兮的话,她想翻白眼。
“对了,我叫风扬兮!你叫什么?”
“叫我小麻子就好了,生下来我爹娘就叫我小麻子,没有别的名字。”
“你多大了,小麻子?”
“十八。”
“跟着我始终不是办法。将来你还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比我浪迹江湖之人。”
永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谁肯嫁一个又丑又穷的小麻子?风大侠不必替我担忧。”
风扬兮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永夜道:“你看我长得如何?”
永夜仔细地打量他,他没有李天瑞深刻俊美的五官,也没有李天佑清秀的外表,更没有月魄英俊的脸。遮了一半脸的大胡子说不出的邋遢,唯有浓眉下一双眼睛锐利蛊惑。要说他帅,不如说他落拓邋遢。
风扬兮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你不用自卑,其实你不过是皮肤黑了点儿,脸上麻子多了点儿,只要心是善良的,好姑娘都会争着嫁给你,说不定还有名门千金看上你呢。前些日子巷口钉马掌的李瘸子还娶了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呢。”
永夜想起集花坊背后那个钉马掌的老瘸子,黄牙还掉了几颗,说话直漏风。他娶了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永夜顿时有种想把兔肉吐出来的冲动。
她使劲点头,感激地看着风扬兮道:“能跟着风大侠,实在是小麻子的福气。小麻子明白了,风大侠虽然脸脏了点儿、胡子邋遢了点儿,但是心地好,就连墨玉公子都不及风大侠好看。”
风扬兮尴尬地咳了两声,这是什么比喻,将他和牡丹院的头牌墨玉公子相提并论?他转开脸说道:“集花坊到了,你去还马吧!”
“我怕啊,那种地方小麻子再也不想去了!”
“没关系,有我在,不会有事。你堂堂正正地还马,怕什么?”
永夜干笑两声,心里犯了嘀咕,怎么觉得风扬兮是在整她呢?她慢吞吞地牵了马走进集花坊。
身上还穿着牡丹院小厮的衣服,集花坊里的人瞧疯子似的看着她,都知道昨晚这个小厮发疯抢马的事情,不由得叹息,跑了还回来?不死也会被剥层皮。
走到牡丹院旁,无人理睬她。永夜回头,风扬兮站在不远处用眼神鼓励她。她叹了口气,大声喊道:“这是谁的马?快来领了回去!小麻子昨晚酒喝多了把马骑走了,今日前来送还!”
她的声音很大,相信集花坊人人都能听见。可是站了一会儿,竟没有人出来认领。永夜大步走到牡丹院门口把缰绳往守门小厮手中一放,大声说:“有丢了马的,来此认领!小麻子多有得罪了。”说完大踏步便要离开。
才走得几步,听到身后一声怒吼:“小麻子!你卖身契还在老娘手上,你往哪儿跑?给我回来!”
卖身契?自己何时签过卖身契?永夜惊诧地回头,牡丹院老鸨叉着腰站在门口横眉竖眼瞪着她。
“妈妈,我不要这个月的工钱了,我好像没有签过卖身契吧?”
“这是什么?白纸黑字还按了手印!安国律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娘花二两银子买了你,你居然敢跑?给我抓回来!”老鸨的声音比永夜大十倍,肥手一挥,牡丹院冲出五六个护院将永夜围了起来。
永夜心想,游离谷出的馊主意虽烂了点儿却很有效,眼下可不是讲理的时候。她又不能当风扬兮的面露武功,只好扯开了喉咙放声大喊:“风大侠救命啊!我没有签卖身契!抢人啦,救命啊!”
“小麻子,我在这里!”
永夜被两个护院捉着手臂,拼命扭了头去看,“风大侠救命!”
“哎呀!这位不是名震江湖的风大侠吗?你看看,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小麻子自愿以二两银子卖身给我牡丹院,风大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老鸨把卖身契送到风扬兮面前。
他瞧了瞧,叹了口气道:“小麻子,你既然签了卖身契,我如何敢带你走?帮你赎身我又没有银子!”
“风大侠,你就算有银子也要问问老身愿不愿意!签的可是死契!”
永夜望着他俩一唱一和,心直往下沉。风扬兮难道认出她来了?她在他面前一直装病弱,最怕他知道自己是刺客星魂。想起在陈国从背后刺他的一刀,无论如何不敢当着风扬兮的面使出功夫来。若他认出她来了,她就只好想办法逃了。永夜并不惧抓着她的两个护院,她在想怎么在风扬兮面前逃脱,或者,进了牡丹院,等风扬兮走了,会更轻松一些。
风扬兮慢慢走到她身边,叹道:“你拿了别人的银子,卖了身,怎么可以出尔反尔、不守承诺?亏我还想帮你做个好人。”
永夜眼珠一转,哭丧着脸道:“对不住,风大侠。小麻子虽然长得丑了点儿,却实在不愿意待在牡丹院里,这才骗了你。”
风扬兮摇摇头,满脸难过,“我真心帮你,你居然欺骗风某!”
永夜低下头满面羞愧,只盼着风扬兮快点儿滚,滚得越远越好。她越来越相信风扬兮是那种满嘴仁义道德、肚子里全是坏水的伪君子了。谁知风扬兮话锋一转,“风某最恨欺骗我、陷风某于不义的小人!”她听到风声骤起,没等她甩开护院的手,风扬兮的掌已重重击在永夜后颈,将她打晕了过去。
风扬兮冷冷地看着她哼了声,对老鸨一抱拳,“这种人千万别再放出来害人了!风某告辞!”
老鸨如获至宝,连声对风扬兮称谢,使了个眼色,几名护院赶紧架起永夜拖进了牡丹院。老鸨目送风扬兮离开这才拎起裙子急急走进院子。
片刻后,牡丹院飞出了一羽白鸽。
风扬兮盯着那只鸽子,耸了耸肩,喃喃道:“小麻子,把你卖给牡丹院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
跟着那羽白鸽风扬兮一路往北追去,他一定要查出游离谷在安国的窝点。牡丹院是摆在明处的,游离谷在安国一定另有秘密据点。听说墨玉公子病了,不见客,风扬兮想,墨玉一定离开了牡丹院,今天冲出牡丹院的护院也是寻常壮汉,牡丹院显然已成摆设。
小麻子既然重要,就暂时还不会有危险。风扬兮眯缝着眼跟着白鸽,想回头再去救她出来。他不知道,白鸽放出的同时,牡丹院后门三辆马车同时离开。
白鸽终于飞进了一座茶楼,停在一个胖子手中。
风扬兮愣住。
胖子惊喜地叫道:“小白,你居然回来了!”
旁边一群提着鸽笼的人围着他笑道:“王员外三日前丢了它,茶饭不思,没想到居然回来了。”
风扬兮没有再听下去,他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当他赶回牡丹院时,已是一片慌乱。
他扭住一个抱着包袱要离开的护院问道:“这里怎么了?”
那护院认出是他,惶惶然道:“妈妈说牡丹院不开了,让我们瞧着院里有什么值钱的自己拿。”
“她人呢?”
“走了,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风扬兮望着三道车辕印心跳加速,他仿佛觉得他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李天佑与端王分兵三路顺着车痕追踪至城外后,发现了三辆被丢弃的马车。
端王定定地望着马车肃然下令:“关城门,京都戒严。”
天佑望着端王正想说什么,端王瞟了他一眼道:“皇上的意思,牡丹院一旦有变我们就动。”
京都的空气骤然紧张。
骁骑、熊渠、豹骑、羽林、射声、次飞六卫迅速掌控了京都四门,京都在一片鸡飞狗跳之后安静得可怕,空寂的长街上只听到一队队士兵往来巡视的脚步声与门缝内孩子偶尔传出的啼哭声。
三千羽林卫封住了各处宫室。一切不过瞬息间就完成了。
敲锣沿街传令的士兵口中吼道:“奉端王令,尚营业者杀!擅出门者杀!窝藏奸细者杀!”
有个东宫的太监仗着皇后与太子的宠信,自告奋勇出宫探听消息,脚步才跨出宫门,就被羽箭穿了喉。
而东宫左右卫率只到齐了一半,硬着头皮关闭了宫门,护着太子。
身披甲胄的李天瑞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在瞬间变化。不论是从端王府的消息还是从佑亲王府传来的消息并没有半点儿异常,端王李谷会突然下这样的命令,而病重的裕嘉帝还在龙翔宫好好地活着。
“李谷是要造反吗?”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后,李天瑞抽出了雪亮的宝剑,阴沉着脸对东宫左右卫率道,“李谷自恃功高权重、父皇信任,竟然抽调禁军封锁宫禁。他居心叵测,竟想趁父皇病重逼宫。与其在此束手待毙,不如冲出东宫以清君侧。”
东宫左右卫率自然以太子马首是瞻,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拥着太子缓缓打开宫门正想质问禁军之时,宫门口竟一字排开了十门攻城弩。
李天瑞倒吸一口凉气,这阵势摆明了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羽林卫统领姓张,张丞相内侄,世家出身,温和地笑了笑对李天瑞道:“太子少安毋躁。端王世子永安侯刚回京都就被绑架,王爷未免舐犊情深行为有些过激。太子在东宫稍歇,约束好东宫侍卫。王爷自会亲自前来给太子一个交代。”
这话说得也未免太过张狂。李天瑞冷笑一声,“难道皇上、皇后与孤都及不过一个永安侯?皇叔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
他说的没错,这番话就算裕嘉帝听了也会气得从床上跳起来。张统领硬着头皮把这番话说完,心里长叹,若是端王不好好给一个交代,他就是杀头抄家的谋逆大罪。
但是端王是张丞相的女婿,他等同于是端王的人。端王在军中素有威望,而张丞相似也默许,京都戒严,京畿六卫不仅封锁街道、控制城门,更多的是围住了百官府邸。听说有几名言官冲出府要往午门请皇上定夺此事,当街被砍了头。
李天瑞并不知情,梗着脖子吼道:“孤不信文武百官也由得皇叔胡来!他儿子丢了,居然敢动羽林卫逼宫,他是要造反!”
张统领没有接嘴,抱拳一礼道:“末将奉令,无论何人,敢出宫门者,杀!”
“皇后娘娘出宫门也杀吗?”李天瑞一语问过,脸上阴狠之气毕现。
东宫左右卫率及羽林卫都有些糊涂。无论何人?难道也包括皇上?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张丞相身着绯色官袍与几名大臣出现在东宫门口,“老臣奉旨安抚殿下。皇上口谕,事出突然,情有可原。请太子约束东宫侍卫,不得与羽林卫冲突。钦此。”
李天瑞愕然抬头,见来的几名大臣正是朝中重臣,平素出了名的清廉,并不插手他与李天佑争权夺势的事,心中微微放心,却又对竟然动用攻城弩封宫门极为不爽。这么短时间就调集攻城弩,不能不说端王是早有准备。他耐着性子问张丞相:“老大人,究竟出了何事?”
“游离谷勾结陈国企图在皇上病重时行刺,不得已才封了宫中各处所。端王正亲率禁军搜查,估计用不了多时就会来东宫。为免刺客逃脱,请旨实行坚壁清野。”
李天瑞吐了口气,游离谷吗?难道他们已展开行动?他细想又觉得不对,计划似乎并不是行刺,难道事有变化,才不得已使出行刺这一招?宫门已被封死,李天瑞沉默一会儿,笑道:“如此孤就放心了,有劳老大人走这一遭。不知父皇病情如何?天瑞今日还未前往请安。”
“皇上坐镇龙翔殿,太子放心。”张丞相拱了拱手与几位大臣联袂离开。
李天瑞看了看东宫门口的攻城弩,下令关闭宫门。
酉时,龙翔宫中。
重重帷幔后隐隐传来轻咳之声。
裕嘉帝半靠着床,颧骨高耸,脸色灰败。
端王跪在床前担忧地看着他。
黄色绫帕展开,咳出的鲜血触目惊心。
裕嘉帝望了烛火出神,偌大的宫殿中只有端王与贴身内侍王福在。他的儿子呢?天祥远在秦川,天佑在宫外巡视,没有一个嫔妃在身边。他希望什么呢?儿孙满堂让他不必孤单离开吗?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声:“天祥的亲事定下来了?”
“是,今年十月迎娶安家四小姐。”
“十月……”裕嘉帝叹了口气,他等不到那一天了,“通知礼部改期,务必在百日内完婚,等过了热孝,要等三年。”
“是。”端王听到这一句,鼻子忍不住一酸。
“天佑,更需如此。国不可无后,百日之内他必须立后,不然就要等三年后了。”
端王听了有些吃惊,“天佑……”他不知道佑亲王与何人定了亲事,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裕嘉帝没有回答,却看出了端王的不安,温言问道:“永夜还无消息?”
“皇上保重身体,永夜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端王想起开宝寺那场刺杀,永夜从陈国回来却不能回家,伏在暗中刺探游离谷的消息,如今人也落在敌人手中,他心里异常难受,却不想让裕嘉帝担心,低头温言答道。
“多久了?”
“她无事。”
裕嘉帝喘着气,从枕边拿出写好的圣旨,“就今晚吧,不能再拖了。他们敢对你下手,显然是等不及了。朕……也等不及了。”
端王接过轻声道:“皇上放心,都安排好了。”他正要走,又迟疑了下,望着裕嘉帝消瘦的脸开口道,“皇兄,臣弟想为永夜讨道旨意。”
裕嘉帝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似乎觉得端王不应该开这个口。
“永夜性子倔强,臣只有她一个。”端王回道。他心想,皇上还不知道永夜在游离谷学了身本事,若是知道,怕是会厌恶她的。想起游离谷,再想起裕嘉帝说起天佑婚事要在百日热孝内完成,便想趁机讨道圣旨防身也好。
裕嘉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卷进朝堂政事,你难道不相信天佑?”
“有总比没有的好。”
“呵呵,你啊……”裕嘉帝轻咳了声答应,“好,我知道你心疼她,生怕她与天佑顶撞。天佑告诉我他很喜欢她,你不用太过担忧。”
“可将来他会是皇帝!”
裕嘉帝怔了怔,咳了两声笑道:“是啊,做皇帝的身边人总是怕的,不然怎么会有‘伴君如伴虎’一说?诚如你我兄弟友爱如斯,你却还是避免着被扯进皇权之争。二弟,皇位是我坐了,我却很羡慕你。当年你说你志在美人不在江山,放弃了皇位。你说,我是否也该给天佑一个选择的机会呢?他是皇帝,他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
他没有称朕而是用寻常的语气问端王,这让端王心里浮起一丝温柔,隐约回到年少时兄弟相亲的日子。
端王一愣,沉默良久道:“永夜不喜欢他。”
“当年……王妃又喜欢你吗?还不是耍赖强要来的?好意思说!”裕嘉帝似又回到了当年兄弟二人狼狈为奸向张丞相逼婚的时候,咳了几声,脸上浮起红晕。
“皇兄!”端王直直地跪在裕嘉帝面前,这一声像极了从前想娶王妃时的恳求。端王垂着头轻声道:“我很早以前就为永夜定了门亲事。”
裕嘉帝惊得一愣,多少心中有些不快。看端王神色便知是真,叹了口气道:“难道真比天佑好?”
“皇兄!”端王膝行上前,靠着裕嘉帝轻声话语。
裕嘉帝听了怔然,良久叹息一声,“难为你了,能想出这等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是,永夜又喜欢他吗?如果永夜喜欢上天佑呢?我看哪,小儿女的事情你不要操心了,你为永夜,我何尝不是为天佑?我会给你道圣旨,让天佑不得勉强她好吗?不过你给他一个机会,诚如当年我给你一个机会!”
兄弟二人此时已不是皇帝与臣子的身份,而是一个为女儿、一个为儿子的父亲。
“多谢皇兄。”端王知道这已经是裕嘉帝最后的让步。
裕嘉帝似乎放了心,摆了摆手。
端王谢了恩,拿着两道圣旨出去,又回头,对裕嘉帝磕了三个头,行了大礼。起身时见裕嘉帝含笑望着他轻叹,这才噙着泪走出龙翔宫。他知道,这一次,是他最后一次见裕嘉帝了。
风声传来,裕嘉帝侧耳听了听。
龙翔宫中,九龙鎏金盘烛突然结出一个大灯花,爆了。
裕嘉帝沉思的情绪被声轻微的声响打断。他抬起头问道:“皇后就寝了吗?”
近侍王公公束手静立,“应该没有。”
裕嘉帝坐起身道:“替朕更衣,去凤宫。”
近侍王公公一愣,正要劝阻,裕嘉帝已下了床。他赶紧招来内侍伺候他更衣,见腰身又宽了些,心里不由得有些发酸。忍不住说道:“外面下雨了,皇上,要不,明日……”
裕嘉帝望着殿外,明日?他叹了口气,一口气顶到今天,他怕他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走吧!”
皇帝的突然来临,让皇后有些手足无措。
宫外羽林卫封了宫门,风雨大作,她已觉得心中极度不安。看到裕嘉帝过来,不知是悲是喜,缓缓跪下行礼,长长的裙裾像凤尾在殿中撒开,身姿一如平时,美丽优雅。
裕嘉帝没有搀扶她,坐在榻上看着皇后。他的目光充满了回忆。
在很多年前,他也是喜欢过她的。她的骄傲、她的美丽、她的活泼,如今这具美丽的躯体为何就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与宠爱?裕嘉帝轻叹一声,“起来吧!”
这一声皇后等了许久,直等到心里那根弦噌地断掉。她抬起头来,已满面泪痕,“不必了,皇上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皇后一如既往的倔强……”手指轻敲着矮榻,裕嘉帝和蔼的神色一成不变,不以为忤,也不以为喜。他沉吟片刻缓缓地说:“朕活不久了,服了药强撑着,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皇后可知?”
皇后浑身一颤,“皇上身体尚健,怎么会……有此一说?”
裕嘉帝起身走到皇后身前,淡笑道:“皇后真的不知?”
皇后默然。他就要死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两月前,裕嘉帝下了早朝呕血,这半月来也不知端王使了什么法子,让他精神如常。皇后默想,御医与回魂都说裕嘉帝得了痨病,只要呕血不止,就再也救不回来。这一个月来,她不知看了多少回裕嘉帝呕出的鲜血,看着他日渐消瘦,黄色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想,没有多久了,一切都会结束。
那角明黄就停在皇后面前,下摆绣的海浪翻涌,金龙戏水活灵活现,皇后微垂着眼眸看着那条龙张牙舞爪似向她扑过来,胸口被压着闷得难受。嘴里缓缓吐出:“皇上受于天命……定会万寿无疆!”
“哈哈!”裕嘉帝大笑,笑声引得皇后抬头,看到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上竟有了年轻时的张扬,心神一颤,又垂下头去。
裕嘉帝收了笑声,蹲下身子抬起了皇后的下巴淡淡地说:“皇后所想,怕是巴不得朕早点儿死了好吧!”
他明显感觉皇后在后缩,手却并未放松,一字一句地说道:“永夜被擒,皇弟不敢动,天佑无援,朕死,太子继位。皇后想的可是这个?!”
“皇上莫要乱说,臣妾……怎么会这样想?”
“皇后以为有游离谷接受了你那单委托,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太子,东宫已被包围,皇弟持了朕的圣旨去了。”
裕嘉帝的声音与他的脸色一样虚弱,皇后听在耳里却如同看到鬼魅。她猛地撑脱裕嘉帝的掌握,踉跄着站起,指着裕嘉帝骂道:“他也是你的儿子,为何你就如此狠心?对天瑞何其不公!”
“不公?”裕嘉帝一步步接近皇后,瞬间全身又有了力量,病痛似已离他远去。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今日,他目中终于露出恨意,“我真的对他不公平?对他心狠?他是朕的儿子……李妃怀有身孕后朕只来过凤宫一次,那一次就有了天瑞?你欺朕酒醉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身上有哪点儿像朕?皇后嫡子,笑话!天佑心思藏得深,天祥表面大大咧咧也不是省油的灯,但是,他们唯独没有太子的阴狠残暴!”
皇后惊恐地后退,长幅裙裾绊住了脚,咚的一声摔倒在地,金簪滑落,披散了如瀑长发,美丽的脸上充满了绝望与悲苦,“是,他不是你的儿子。可那又是为什么?我不好吗?我父兄长守秦川,为你拒挡了齐国的兵马,我十四岁嫁入太子府与你大婚。为什么,你还要有李氏、张氏?”
“这就是你背叛朕的原因?!”裕嘉帝大怒。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异样的血红,咳了一声,鲜血已喷溅在黄袍上。
“我是皇后啊,却眼瞧着李氏先有身孕,你让我颜面何存?我瞧着李氏脸上的光彩,瞧着你看她的目光,我很想也有个孩子!那一年,是秋天吧,皇上?还记得那年秋天去赏菊吗?我远远地瞧见你携了李氏的手,为她摘了朵黄菊,我只能离开……我走得多远你都不知道,我离开了多长时间你也不知道!哈哈!”皇后突然大笑起来,“你万万想不到安国皇帝出游,侍卫禁军重重保护,居然会有人出现在花丛中,掳了你的皇后!”
皇后面露悲伤,那张美丽的脸却有了另一重光华。她喃喃自语:“他就这样在花间出现,静静地瞧着我,我也静静地瞧着他……他走的时候对我说,若是有什么事,可以找游离谷。我有了他的儿子,我是个母亲,我必然要帮天瑞登上太子位,做天子。”
“你做梦!”裕嘉帝怒吼,身体剧烈地颤抖,“你身为一国之母,居然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苟且!”
皇后坐在地上,轻抚过长发,痴痴笑道:“可是,皇上,你却让你的皇后为别人养儿子养了二十二年,是什么让你这般隐忍?是我罗家的兵马?还是你妄图吞天下的心?我不认识的男人,难道你不认识吗?你真的不认识他?他难道不是你李家的人,与你流着同样的血?!难道,圣祖的儿子就只有你和端王吗?”
裕嘉帝气得手足发颤,却冷笑出声:“当年圣祖的孽要让我们兄弟二人背负,让我隐忍二十二年!实话告诉你,那个人就在端王府,做一个下人、一个奴才!同样的血未必有同样的高贵!”
他的话让皇后尖叫出声:“不!他……他怎么会做一个下人?你,你们欺人太甚!”
尖锐的声音,像箭一般刺破凤宫的上空,星月夜转眼被捅破,化成一道闪电,瞬间电闪雷鸣。
凤宫内四顾无人,空空荡荡,那些金缕锦帛在猛烈摇摆的烛火中晃动着洪水猛兽般的影子,向皇后逼了过来,让她不住地喘气,想要多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她害怕地闭上眼,山菊烂漫处,那个白衫少年一脸清华之气又站在了她面前,目光淡然地瞧着她。她讶异地回头,身边竟没有一个侍从,这才想起是自己吩咐了不让人跟随打扰。
他没有逼迫她,轻轻牵了她的手,那一瞬间她不知道是想报复还是折服在他丰神俊朗的气度下。
那么高贵的人,居然做了一个下人、一个奴才!“我不信!”皇后咬碎银牙迸出满口血腥。
“朕没动他,他以为朕不知道,以为不知道当年还留了这么个余孽!自他投奔进端王府,二弟就觉得他不对劲。他的容貌,他以为无人知晓他母亲的模样。那贱婢的画像还是朕和二弟亲手放入父皇棺中,连太后都不曾知晓!”裕嘉帝激动起来,手颤抖着指着皇后只觉往事如潮涌上心头。他不得不喘了几口气,额头血管已跳得突突作响。
“为什么?他不是你们的兄弟?你们就这样,就这样让他在端王府做个下人?”
没想过吗?裕嘉帝和端王曾经想过给他一个功名,让他一生富贵,如果不是发现他与游离谷有勾结的话。
“他闯入花园不过是想刺杀朕,因为他的阴狠,他改变了计划……他恨朕,觉得羞辱朕比杀了朕还痛快!朕放过了他,是为了他身后的游离谷。朕就想看看,他妄想依靠的游离谷能不能颠覆朕的江山!朕视而不见让他在端王府中好好待着,朕甚至让他的儿子做太子。你们以为,这样顺理成章地就能夺了朕的皇位?”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皇后,看她的脸仿佛瞬间变老。他颤抖着身躯,轻蔑一笑,“天祥赴秦河已久,为的就是接替你的兄长,京都太师府与归附东宫的官员府邸已被重重围困,你父亲全族一个也跑不了。我本来还想再等下去,等到八月陈国长公主出嫁。永夜娶公主的时候,会是你们杀皇弟宫变的最好时机吧?可惜我撑不到那天了,永夜没有消息,我不能让皇弟左右为难。我死之前,必须要把这件事情结束了!”
裕嘉帝的声音如同外面的雷声,轰隆隆炸毁了皇后所有的抵抗。黄袍上的五爪金龙向她扑来。二十二年的梦想,被龙爪撕碎成齑粉。
皇后眼中最后一丝希冀消散,脸色呈现出灰败之气。“你,原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在你算计之中,你……你表面贤明温和,实际竟如此歹毒!你若恨我,你杀了我我也无怨,你为何……为何要这样把天瑞捧上云端再一脚踏入地狱?!你瞒了所有的人二十二年,你就等着今天!”
嘶声吼叫中,她看到的是裕嘉帝满脸悦色,瘦削暗黄的脸颊竟染上一层兴奋满足的红晕。一颗心渐渐下沉,她猛地跳起来想要冲出宫去。
啪!一记耳光重重将她打飞在地。皇后两眼发黑,咳嗽着趴在地上。
“是,我就等着今天,等着看你们离皇位一步步走得更近,就如同当年他一样,以为借着圣祖宠爱可以进宫甚至可以坐上龙椅!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眼睁睁地丢掉!他如此,他的儿子也如此!”
一口热血喷出。二十二年,裕嘉帝终于一吐为快,那种直抒胸臆的酣畅淋漓,仿佛一身闷汗之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他抹了抹嘴边的血迹,看着皇后恶毒地说道:“李妃不及你漂亮,张妃不及你聪慧,就算掖庭新册的林宝林、陈美人也远不及你高贵端庄,她们连你一半也及不上,可是,朕就是喜欢她们,对你毫无兴趣。”
裕嘉帝终年不破的和蔼荡然无存。
皇后捂紧了耳朵,她万万没有想到,李天瑞的身世在二十二年前就已经不是秘密了,她与那人的事情也不再是秘密。一瞬间,什么都没了。她想起游离谷,低声笑了起来,“若是游离谷这般好对付,就不是天下闻名的游离谷了。”
“安国、陈国与齐国,集三国之力还灭不了游离谷?实话告诉你,三国的皇帝已经签下约书首度联手,目的就是要灭了游离谷,而引他们入局的便是你。”裕嘉帝长叹,一个天下闻名的刺客组织,可以公然在三国都城开牡丹院接受任务。没有一个帝王能允许这种情况存在。
皇后一愣,似乎不明白裕嘉帝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游离谷纵横天下,始终找不到突破口,而你与他包括李天瑞,就是一个绝佳的诱饵。游离谷贪图能间接掌握我安国的权势,怎么会不上钩呢?我们只等游离谷的精英进了京都再冲进这紫禁城!”
闪电划破夜空,皇后瞬间明白。她和他想借着游离谷的势力夺了安国的皇位,裕嘉帝驾崩,天瑞继位,再杀了端王,游离谷能得到一个傀儡皇帝,之后再掉头对付游离谷便是。为了这个计划,游离谷耗费了十来年的人力物力,然而对三国皇帝而言,巴不得游离谷投更多的本钱进去,投得越多,亏得越惨。
“就算端王死,李天佑也有外援的是吗?”皇后怔怔地望着裕嘉帝问道。
“你才明白?皇弟只不过是吸引他们注意的目标。朕忍耐这么多年,会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裕嘉帝的话像殿外的惊雷打散了皇后所有的希望。
那道明黄再次来到她身前蹲下,腰间垂下八宝荷包,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皇后突然想到他说过端王已奉了圣旨去东宫,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死命地拽着裕嘉帝的衣袍,“皇上……求你,看在天瑞什么都不知情的分儿上,饶了他性命!你带着荷包……我当年绣给你的荷包!你恨我,别恨天瑞……求你了,皇上!”往昔恩爱浮现心头,他还佩着她送的荷包,皇后泪眼蒙。
轻拭去她的泪,裕嘉帝手掌摊开,掌心一枚朱红色的药丸滴溜溜打转,“很难受是吗?服了它就不难受了。”
皇后颤抖着手拿起药丸,目光却看着裕嘉帝苦苦哀求:“饶天瑞一命,我爹年事已高,皇上!”
裕嘉帝恢复了和蔼的面容,轻叹口气,点了点头。
皇后一闭眼,吞下了药丸。
雷声雨声不绝,凤殿阴暗晦气。
裕嘉帝瞧着皇后没有痛苦地断了呼吸,这才小心地抱起她坐在榻上,心内蓦然酸楚,手轻抚过她的面容道:“我只是恨你的心为何要交给了他?若是你心里有我,天瑞当了太子又何妨?”目中竟泛出泪来。
皇后似睡着了一般,裕嘉帝抱着她,眼前仿佛又看到年少时她冲他露出美丽的笑容,她温顺地躺在他怀里,裕嘉帝竟有种无法形容的满足。他少年便成天子,是他贪心不足,被李妃的温柔、张妃的直爽所迷惑,可是他心里从来没有不爱她。直到她怀了那人的孩子,他才感觉到痛,一种被遗弃的痛。
裕嘉帝想起端王与王妃,一时间竟有种迷茫。这二十二年来,他完全可以杀了天瑞,他是真的想报复还是怕她伤心?低头望着怀里的皇后,他觉得异常疲惫。这一切不能重来,也无力挽回。只有此刻,抱着她才感觉她是真正属于自己。
烛火被风吹得飘摇,裕嘉帝心思恍惚,一生就这么过去了。良久叹了口气,是非功过由人评说,都与他无关了。
他唤来王公公轻声吩咐道:“朕病重不起,皇后忧思过度猝亡,与朕同葬!太子……”自己与皇后的恩怨,难道要让天瑞与天佑之间再发生一次同样的悲剧?他没有说下去。回想皇后临死前的恳求,他只能再叹口气,都是命,已非他能掌控。
王公公跪下磕头,老泪纵横。良久抬起头来,只见裕嘉帝面露微笑,搂着皇后去了。
东宫足足被围了五个时辰。
李天瑞烦躁不安。
“殿下,趁着夜深,翻墙杀出去吧!”东宫一个谋士忧虑地进言。
李天瑞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杀出去又如何?他该往哪儿走?白白将皇宫皇位让给李天佑?父皇从小不喜欢他,可是母后还在宫中,他怎么能离开?
“太子宫门接旨!”悠长的声音穿过雨夜穿过宫门声声传来。
“殿下,小心戒备!”
李天瑞站起身,阴郁地看了眼周围。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吗?“嘱左右卫率准备,趁宣旨时,杀出去!”说完这句,有一种痛带着愤恨深深地刺了他一下,像毛茬的木刺扎进肉里,不触及不觉得,一抚上去就痛得心惊。他是正宫嫡子啊,他就这么不如李妃那个贱人生的儿子?
对于宫中内侍女官们来说,太子平时动不动会杖责宫人至死,惧他比敬他更重。然而他终究是太子,而且此时分明还是个被算计了的太子,纵然平时再残暴,此时目光中流露的更多的还是一种深切的同情。
也许太子被废,东宫所有人都会一起陪葬。也许,太子杀了出去,见到皇上,处置了谋逆的端王,他还是紫禁城的主人。东宫左右卫率中各种复杂的心思都有。生死关头,没有人愿意死。更多的人怀了这样的心思,想着只要拼死一战,没准儿能博个将来与皇上荣辱与共的功劳,享一世富贵。当下齐心答道:“愿与殿下共存亡!”
端王披了油衣站在伞下。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公平二字。你不是皇上血脉,你只能死。若你不死,难道二十二年后再来一次夺位的阴谋?
他永远记得裕嘉帝听说皇后怀孕时的神情,脸色雪白,双目赤红似要杀人。可惜这一切没有办法和天瑞说。皇兄去了,往事便只能烂在他一个人肚子里。
李天瑞的身形渐渐出现在眼前,和那人多么相像。长得酷似皇后的脸,却带着那人的神情。那人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时常在府中遇着,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住叹息。那人只不过是圣祖出宫一游的意外,他不可能有皇族的封号,不能进宗庙,便选了这样一种方式争夺皇位吗?
一次酒后,裕嘉帝曾拉着他的手说:“千万不要再娶别的女子。”
他应下。
裕嘉帝落泪,“我本可以让他当个富贵王爷!”
他无语。
从那人投向游离谷,与皇后苟且之后,他已经是安国的逆贼。
“皇叔!孤等你很久了。”
天瑞的话让端王再次审视他。三位皇子都很优秀。天瑞阴毒了点儿,天佑又何尝是省油的灯?他想起永夜,便是李家的女儿,也是心思深沉之人。天瑞并不比天佑差太多,他甚至比直肠直性的天祥更适合当一个帝王。
端王温和地笑了,可惜,他不是皇兄的血脉,而是一个时刻想着争夺皇位,不惜与外贼勾结的逆贼的儿子。
“接旨吧!”端王缓缓展开圣旨。
在羽林卫跪下的瞬间,东宫墙头左右卫率羽箭齐飞,前面的羽林卫呼啦倒了一地。呼喊声中,东宫士兵挥刀冲了出来。
宫门处混乱起来,喊杀声震天。
端王只笑了笑,退后了些,挥了挥手。
盾牌结成牢不打挡的墙堵住了攻势。攻城弩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发射出凌厉无比的箭。冲在前面的人仿佛不是被箭射中,而是被巨石冲击,弹在高大的宫门上,撞出咚咚的声响。
李天瑞接连击开两支羽箭,长剑几欲脱手,被士兵护着退了回去。临去回头的那一眼瞪视着端王,无限悲苦。
端王摇了摇头,同情地看着太子。他如何比得过自己?多年军中生涯,他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游离谷的人杀进宫来,一并除掉。
“太子勾结游离谷谋大逆,废太子位,赐死!钦此!”这道圣旨甚至连数说太子罪行的话都没有,简短扼要。
张统领站在端王身边喝道:“东宫左右卫率放下武器,饶尔等不知之罪,再若反抗,与太子连坐!”
谋逆已经是最重的罪之一了,足以诛九族。
不少东宫侍卫稍一迟疑,便丢下了手中武器。只有部分忠心死士护着太子往宫内撤退。
“殿下,换了奴才衣裳,逃吧!”
李天瑞看着贴身小太监,心里一酸。就这样一句话,父子之情没有了,太子之位没有了,从云端直下地狱。谋大逆,这是最重的罪,他的父皇让他背了。他甚至可以想象他美丽的母亲会有什么下场。安国律,谋大逆者处剐凌,诛九族。这样的罪名,却只是让他死而已。自己还该拜谢皇上的恩德,给了他一个痛快吗?
俊美的脸上布上重重悲哀。母后是勾结了游离谷,可是他是太子。他防着大皇兄又有什么错?他从来没有想要弑父登基!却得了一个这样的结果。何其不公!
“快抵挡不住了。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
“住口!孤是堂堂安国太子。孤倒要看看,李天佑与李谷勾结害死父皇、母后,杀弟夺位史书会怎么写!孤不走!”李天瑞怒吼。
“你必须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所有人回头,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后殿门口。他一步步向太子走来,那身影有点儿陌生又有点儿熟悉。
“你是何人?”
“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你就必须跟我走。我是游离谷派来救你的人。”来人话语中带了一分阴毒。
随着话声,前面冲杀声又近了些。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
来人吸了口气,长声喝道:“李谷,你不想要你的女儿了吗?”
端王愣了愣,永夜,他心里始终有一份做父亲的歉疚,她终于还是落在他的手上了。一瞬间,永夜美丽的脸、机灵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也早作出了决定。
然而话到嘴边却是这样难以说出口。他和他一样的难。他要他的儿子死,他也不会让他的女儿活。
端王的脸有些抽搐,在火光照耀下显得狰狞。他想起自己曾对永夜说的话:“天下没有什么事是绝对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如今他就不能掌握自己的心。
“王爷……”张统领小声地喊了他一声。永夜是张丞相唯一的外孙——端王唯一的子嗣,如何能有失?
端王突然放声大笑,“李言年,你终于来宫里了!你杀了永夜吧!就当这么些年我从来没有找回过她!”竟不给任何机会,果断下令放箭火攻。
李言年听着,脸上露出佩服之色,回头看了看李天瑞,冷声道:“随我冲出去!”
“孤不走!”
啪!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李言年恨道:“你若想为你母后报仇,若想夺回属于你的皇位,你就非走不可!”
李天瑞被他扇得呆了。这么多年,裕嘉帝再不喜欢他,也从没扇过他耳光。他倒吸一口凉气,“你敢打孤?!”
“这个世界上,老子打儿子没什么不敢!”李言年说完,拎起被他一句话惊呆了的李天瑞往后殿急冲。
才出得殿门,迎面又是一蓬箭雨,一群羽林卫。
宫墙上突然闪出三名黑衣人,与李言年一起护着李天瑞往外冲杀。
羽林军的箭被他们击开,硬生生撕开一个缺口。眼看就要出宫墙,两道凌厉的剑光闪过,蓦然隔开了李言年与天瑞。
“李天佑!你这个杀弟夺位的逆贼!”天瑞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天佑,顾不得李言年,胸中所有的怨气骤然爆发,冲着天佑冲了过去。
老子打儿子?那声音宛如天雷在他耳边轰鸣。他不要接受这个事实。他的父皇在龙翔殿中养病,他的母后在凤宫,这里是他的家。李天瑞宁死于此。
羽林卫趁机冲上,眼看与天瑞的距离越来越远,李言年恨得直跺脚,他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冲动的儿子,自寻死路!
风扬兮的剑光袭来,一名刺客迎上一剑,虎口一热剑几欲脱手。另一名刺客补刺一剑,却被风扬兮挥开的剑光所伤,踉跄着后退。
“走!”一人扔下迷烟,虽然在大雨中转眼被冲散,三人仍趁机护着李言年冲出了宫外。
风扬兮回头看了眼疯魔般犹作困兽斗的太子,长笑一声,“王爷,风某走了!”脚尖一点,再不管皇宫的事,追踪李言年与三名刺客而去。
若想找到她,这是唯一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