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能肯定,来的是易中天易大将军的人。看来,车队不会有灭顶之灾,想把贺礼抢了让她出糗才是真的。
传闻中的散玉关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永夜为散玉关的气势所震撼。山势险峻,峭壁如刀削斧凿。两山夹壁间,一关雄奇屹立,扼住了咽喉要道。实在是安国西南屏障。
散玉关不大,南北两座城门,临陈国的南面城墙上建有重檐歇山城楼,高十来丈,气势恢宏。城楼之外又修筑有瓮城,城墙高五丈,呈半圆弧形与主城城墙相接。瓮城之外有小片开阔地,正对一条狭窄山道。城墙均以大石筑就,灌以糯米浆夯实,坚固无比。
车队入关的时候,永夜破例出了马车,骑了马。这举动让所有人吃惊。因为传闻中端王世子永安侯不会骑马,是只会躺在软椅上的病人。
永夜穿着紫缎四爪大龙袍,头戴金蝉束发冠,晦暗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英气,加上五官出奇的标致,单薄的身形倒也显得挺拔潇洒。
知是出使陈国的车队,散玉关总兵解大人早已候在城门下。此番见永安侯少年风流,无端就想起了威武的端王。
十八年前散玉关大战时,他还只是端王手下的一个亲兵。十八年过后,他擢升总兵,再见与端王妃面容酷似的世子,眼睛就忍不住湿润,对永夜行了个标准的大礼,慌得永夜赶紧下马扶起,温言道:“解大人镇守边关辛苦了,父王道解大人最爱京城张记老窖,特意给大人装了一车过来。”
解从龙闻言哽咽,胸中一热。出使陈国十辆马车除了行装,别的都是贺礼,端王却备了一车他爱喝的酒,如何不叫他感激涕零?千言万语却化成简单一句:“侯爷一路劳累,先请入总兵府歇息。”
“不,现在就出关。”永夜与解从龙慢慢走进城内,轻声说道。
解从龙一惊,出关这么急?他迅速答道:“侯爷还有何吩咐?”
“十日内关闭城门,不得放任何人出关。除非,有父王手令。”永夜说完回头看了车队笑笑,“解大人备些干粮饮水便可。陈国使臣已在关外百里相候,就算明儿一大早出发,也同样会歇在山中。百里的山路一天是赶不完的。”
解从龙听永夜的意思,在山中早歇晚歇都一样,若有危险,对方也想不到安国使臣队伍会来得这么快,便笑道:“侯爷英明,下官这就去安排。”
“解大人,”永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父王说解大人常驻边关,多少在关外有些爱喝酒的老朋友,分几坛酒去,也是人之常情。”
解从龙一怔,看到手下亲兵将装满酒的马车拉离队伍,难道这酒中有蹊跷?他低下头道:“下官晓得。”
城门缓缓打开,永夜没有下马,与林都尉并骑。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散玉关终年无雪,冬日树长青,这诗句是用不上了。”眼前山势连绵,状若城郭。永夜看春花在峭壁吐芳,花木郁茂,山鸟争鸣。临渊而视,河谷白浪拍岸卷起千堆雪。而脚下的山路狭窄,永夜奇怪起来,“林都尉,你说陈军如何能挥军靠近散玉关?傻了是吧?”
林都尉笑道:“听闻十八年前陈军是由山间小道绕行而至,派了五百精兵黑夜攻城,杀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好在王爷正领兵守城,军心未乱。王爷独自一人斩杀陈军八十多人,剑刃都卷了,才止住陈军攻势。而当时,并无此外城。陈军集结城门楼下,火箭齐飞,这城门楼也是后来重新翻修的。”
永夜恍然大悟,古时城外修筑瓮城形成两道防线拒敌,瓮城城墙比内城矮上两米左右,门小肚大形状似瓮。敌军来袭可诱入其中,放下城门后瓮中捉鳖而得名。这原来是她老爹想出来的法子,虽无瓮城之名,却也实在让她好生佩服。
当年没有瓮城,仅凭一座城楼与单面城墙拒敌。对方是趁夜突袭,只要打开城门,埋伏在城外的陈军便可一拥而入,情况确实险急。“当时守关有多少人?”
林都尉叹了口气道:“三千人。”
弹丸之地不可能养太多军士,仅凭地势险要拒敌。人来得再多,挤不下,更不可能摆开阵式开打,永夜理解。她想,当年的三千人要应付突袭的五百精兵,同时还要抵抗蜂拥而至的陈军,确实很难。
“当年王爷坚守了两日,援军才到,与陈在此胶着一个多月,这散玉关的花儿都是血浇出来的。听说士兵的尸首,都能堆到城墙那么高了。”
也正因如此,有人便想掳了她让端王投降。可是,为什么影子却没有把她带到散玉关,而是隐姓埋名藏了五年之久?是影子掳的她还是从别人那里抢得的?这个问题盘旋在永夜心中已经很多年。
影子叔说报恩,难道他下了手,却又不把自己交出去,就为的是忠义两全?永夜望着群山不语。影子叔已经离开了,十八年前的秘密也许随他而去,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有时候探寻真相,是会让人伤心的。暴露在阳光下的真相,不见得和心中所想一样,没准儿还会更失望。
永夜见山道险峻勒住了马道:“林都尉,出了这河谷到了清泉镇就进入陈境,这里路险,适合设伏。离散玉关远了不容易引关内官兵救援,可有计策?”
“兵分三路,前军前行探路。我估计申时末牌可出此河谷,正好扎营。”
“前军探路!不设后卫,嘱二十军士保护倚红。”
林宏有些为难,“这里连绵百里,山贼众多,万一冲陈王寿礼来袭,失了礼怎生是好?”
永夜悠然地望着一只苍鹰在山谷上空盘旋,淡笑道:“人都来了,我是陈国驸马,别的礼嘛,锦上添花而已。照办吧。”
“是!”
她回头望了望,散玉关已看不到全貌,只瞧见朱红色的城门楼一角安国大旗飘扬。月魄,你一定要平安带着蔷薇回到齐国!我一定会来找你。永夜留恋地看了一会儿,毅然回头。
河谷还算在安国境内,永夜猜得不错,队伍未受半点儿骚扰,平安出了河谷。
眼前豁然开朗,河水在此拐了一个大弯变得平缓。一大片浅丘树林向远处延伸,夕阳已在山巅散发最后的光芒,满山遍野染上一层淡淡的金黄。
“侯爷,我们在河边扎营,明日将穿过树林。”
永夜望着树林问道:“去宋国也是这条道?”
林宏笑道:“出了树林在清泉镇分路,一条往宋国,一条去陈国。”
永夜点点头,想了想说:“不扎营了,继续走,今晚穿过树林。”
林宏大惊,“为什么?”
永夜嘴边飘过一丝笑容,“扎营于此,有人来袭,难道跳河?若是想晚上来偷袭,不如我们送上前去。如果今晚平安,明晨便到去陈的官道,有陈军接手护送,大家也少操点儿心。我坐倚红的马车。”
林宏见永夜说得轻松,心里却在叹息,侯爷是想护着那人与蔷薇郡主安全离开,才以身犯险去吸引贼人注意吧?他摇了摇头,那人便也罢了,这蔷薇郡主……他想起端王大恩,胸膛挺直喝道:“全体上马!双骑并行,一人观察,一人歇息。”
车队迅速集结进入树林。
永夜坐上了倚红的车,边吃干粮,边说:“应该叫茵儿来,她身段和我相似。”
倚红轻轻一笑,“倚红高了点儿,又如何?”
永夜手一抖,糕饼散落了一身。
倚红扑哧笑道:“我学少爷的声音还行吧?”
永夜这才深深叹服她老爹的才智,在倚红的脸上使劲捏了一把呼道:“我真是爱你!”
“少爷!”倚红揉着脸嗔道。
永夜嘿嘿笑了。她下令封关,风扬兮功夫再高,只要落在她身后也甭想出关,跟随而至的不管是游离谷的人还是李天佑、李天瑞的人都出不了关。十天,月魄与蔷薇在解大人的护送下,应该能平安到达宋国后转而往齐国。
她要做的就是面对陈国可能出现的山贼,或者说,是那个想娶公主的易中天。
普通山贼是不敢与官兵冲撞的,更不会轻易劫使臣车队。可是易大将军就说不清楚了,他就算不要她的命,只让队伍丢盔卸甲狼狈地出现在陈都泽雅,就尽可出了这口心头恶气。他要杀她,怕也会是在她回程的路上。找个替死鬼如宋国之类,又或者找个别的不会挑起安国起兵的借口。
没有风扬兮,这百名豹骑精锐是绝对敌不过易中天的。今夜真的会太平吗?永夜不知道,她必须暗中保护这支随她出使的队伍。她就算不把百名豹骑的性命放在心上,也绝不会灰头土脸地出现在陈国的金殿上。
夕阳已退,倦鸟入林。
林中之路被月光映出一种惨白之色。
夜风无声,偶有夜枭鸣叫。
山中只闻马蹄,更伴有车轱辘吱呀的声响。远远望去,黑暗的林间一排火光闪动,宛若游蛇穿行。
豹骑人人缄默不语凝神戒备,空气中暗传肃杀之意。
永夜收拾停当,望着换了她服饰的倚红笑道:“你没武功,记得我教给你的三部曲就行了。”
倚红点点头,手中握紧了短弩,把马车中的灯捻得亮了几分,窗户上便现出一个若隐若现头戴金蝉束发冠的人影。
永夜拉上蒙面巾推开马车夹层钻了进去,再拉开一层露出车底,正要跃下,听得倚红轻声说了句:“少爷,你千万小心。”
她回头眨了眨眼,“有事进夹层,别的不管。听见没?”
“是!”
永夜一吸气钻了下去,拉好夹板,趁拐弯时滚入长草之中。随行的豹骑没有发现半点儿异样,等车队过后,永夜施展轻功尾随着队伍。
很久没有这样在林间奔行,永夜觉得很愉快,车队速度及不上她,不多会儿她已赶在了队伍前面。
出行之前她已仔细看过地图。这片树林前方会有座木桥,过桥之后树木更为高大浓密。若是设伏,从这边树林奔出的车队一旦出林就暴露在对方弩箭范围之内。等到车队过了桥再炸掉,车队便无退路。
她加快了脚程,像缕风飘荡过去。
月光下木桥安静地伫立,下方溪水潺潺,永夜下到溪涧,利用大石隐藏身影,片刻工夫靠近了桥底。
果不出所料,她瞧到桥下有四条黑影。如何能够让他们不出声响地死呢?车队在半个时辰之内就会到达。她深深呼吸,凝神辨别流水声中夹杂的气息。手一翻已握住三枚钢针悄无声息地靠近,还有两丈的距离针如月光撒出,瞬间刺中三人咽喉。还有一人惊悚回头,脖子正迎上永夜手中的袖刀,气管被割断,呼吸顿绝,他张开嘴努力想吸入空气,捂着喉发出咝咝声。
永夜冷冷地望着他,手挥过。他只觉得心口一凉,像山溪涌进了心里,薄如纸的袖刀已抽离了身体,快得连血都没来得及涌出人就倒了下去。
还行!永夜耸耸肩,就着月光查看他们的衣物,清一色黑衣,没有任何标识,连武器都是兵器铺里随便能买到的刀与箭弩。永夜笑了,她不认为山贼会有统一服装和统一的武器,而且是全新的家伙。
永夜能肯定,来的是易中天易大将军的人。看来,车队不会有灭顶之灾,想把贺礼抢了让她出糗才是真的。
她站起身,手摸上桥身,手指拈起一丝湿滑,嗅了嗅,果然是火油一类的东西。她想了想,没有入林,陆续拎起几人尸体扔进了树林的长草深处,迅速回头。
等她钻进马车底部露出头来时,急声吩咐倚红:“灭灯,唤林都尉过来!”
来不及换衣,永夜便听到蹄响,林都尉的声音在马车外传来:“侯爷何事?”
“队伍缓行!”她迅速换衣,倚红赶紧为她戴好金蝉冠,永夜隔着轿帘又低声嘱咐了一番。
林宏点头应下。
永夜这才舒了口气,换好衣袍开始整理仪容。
“少爷,怎么回事?”倚红赶紧问道。
永夜喝了口茶,眼睛一闭,“累死我了。等会儿把头埋低点儿,省得被人看中抢了。”
转眼间,车队已上了桥慢慢地通过。才入树林,听到一支响箭带着哨音嗖的一声钉到了马车上。这是山贼惯用的响箭,箭身绑了竹哨,射来之时会迎风鸣响示警。
“这是安国赴陈使车队,何方贼子如此大胆?!”林宏中气十足地吼道。
“哈哈!要从此地过,留下买路钱,爷劫财不伤人!”一个嚣张的声音在林间响起,瞬间前方闪出人马,火把将树林照着通明。放眼望去,似整座树林全是敌人。
为首的满面虬髯,四十来岁年纪,方巾包头,手执一把九环大刀。永夜掀起轿帘看得直乐,这不是传说中的山大王吗?
林宏冷冷道:“你是山中哪路客?”
若是山贼,一般会亮出名号,只劫钱财。不过,永夜却摇头,使臣的钱财,劫了没人敢吱声,还报什么名号?
那大汉又一阵大笑,“我留了名,难道还等着你上门索要不成?!”
豹骑一偏将怒了,打马上前,“都尉,末将去宰了他!”
“慢!”林宏从怀中扔过去一物笑道,“这位侠士想来认识这木牌吧?”
那大汉接了,只瞟了一眼便扔了回来,“风扬兮算个鸟!大爷不吃那一套。我的地盘,我做主!”
林宏心中叹服永夜算得准,冷笑一声,神态却变得极其尴尬,讷讷地道:“风扬兮,风大侠……侠士不知?”
“少废话!留下贺礼,便放尔等离开!”
林宏显得极为难,手下将士纷纷抽刀喊道:“都尉,打吧!”
“住口!就算拼了性命能敌得过他们人多势众?”他的态度变得极为恭敬,“我家侯爷说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就当是结交几个朋友。留下贺礼,我们走!”
豹骑众人愤愤不平,沉着脸不吭声,护着永夜的马车离开,将五车贺礼全数留下。
“慢着!还有三车装的是什么?!”
“侠士,是我家侯爷的行装。”
“留下!”
“这……”林宏甚是为难,来到永夜车前禀报。
那汉子只看到马车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挥了挥。不禁好奇,这个软弱得连架都不敢打的胆小鬼竟然就是端王的儿子?他心生好奇,催马上前喝道:“出来让爷瞧瞧我陈国的驸马生得怎么个脓包样!”
“哈哈!”嘲笑声顿时响彻林间。
豹骑诸人目中几欲喷火,恨不得抽刀便打。
“你过来,我让你瞧个明白便是。”永夜淡淡地说道。
那汉子仗着人多势众,真的上前。
轿帘轻掀,瞧见了一个头戴纱帽的少年坐在车内,旁边低头坐了个侍女打扮的人。他胆子更大了,伸手便去揭纱帘,永夜未动,由他揭开纱帘对他一笑,“侠士可以放我们过了吗?”她的声音清朗,说完却低咳了两声。
那汉子见正是平时所闻的病弱,面色暗沉,脸带晦气,嘴唇竟带乌青,夜色中瞧着就像马上要断气了似的,偏生五官精致俊美,说不出的诡异。
他缩回手,挥刀大笑,“放他们过去,兄弟们来搬贺礼!”
林宏见势喝了声:“走!”
一百将士护着马车迅速离开。直到天色将明,出了树林又奔行了十里终于到了清泉镇。
“侯爷,这里就分路了。”林宏低声说道。
永夜下了马车,呼吸林间清新的空气,心情很愉快,笑着说:“在镇上歇息吃饭。”
清泉镇小,只有十来户人家,沿岔路两旁分布。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茶楼、酒肆、客栈都有。
永夜指指客栈道:“大家一夜劳累,在客栈稍事歇息,饭后出发。大家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山中往来都是行脚山客,穿行在三国贩卖货物,客栈里突然涌现百来人的队伍把老板吓了一跳。
林宏扔了锭金子笑道:“我等是安国使臣,往陈国贺陈王寿,只歇息会儿便走。弄点儿饭菜,吃得高兴再赏。”
老板捧了金子听说只是吃一顿歇歇脚,高兴得眉开眼笑,吩咐厨房赶紧盛粥、端馒头,整了些山中野味小心伺候。
众将士心中甚是不满。永夜一眼瞥见,唤了林宏过来同桌,笑道:“憋气是吧?还没动手,就奉上了五车贺礼并三车行李,空手去贺陈王寿辰怎么也说不过去,太狼狈了?”
众人被说中心事,都低下头,脸上显出鄙夷之色。
永夜喝了口热粥,笑道:“味道不错,大家辛苦一夜,多吃点儿。”
林宏见有人脸涨得通红便要起身发作,忙喝道:“赶紧吃饭,侯爷自有安排!”他心里也在打鼓,虽说照永夜说的办了,但他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永夜叹了口气道:“林都尉也在奇怪是吧?我只不过觉得那五车贺礼耽误脚程,叫那些贼子帮忙运一程罢了。至于行装嘛,都是些破衣服,不要也不打紧,有银票还买不到东西?吃过饭轻装上路。”
林宏疑惑,贼子如何肯把五车贺礼送还?更别说帮忙运送。
倚红见他傻愣着,抿嘴笑了,“林都尉,少爷说是就是,你赶紧吃东西吧。”说着给他盛了碗粥。
林宏见永夜胸有成竹的样子放了一半的心,几口喝完粥,匆匆出去准备。饭后,队伍踏上了去往陈国的道路。
永夜掀起轿帘对马车外的林宏说道:“全速前行,路上再遇剪径山贼,不用再问,全杀了,一个不留。再有,到了老虎嘴时叫我。”
林宏点头。
永夜这才躺下养神。
“少爷,你说能拿得回贺礼吗?”倚红轻轻给她捶着腿问道。
“嗯,你家少爷最喜欢黑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