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生气归生气,毕竟市长见他,登记就登记吧。于是,他推车走回来,把车一扎,来到了大门旁的一个登记室。登记室里坐着的是一个中年女人,这女人眼里有玻璃花,眼光有点邪。他说市长约我,我登个记。玻璃花女人眼皮都没抬,说证件?他一怔,四下摸摸兜,啥证件?玻璃花女人说工作证身份证都行。他说对不起我忘带了。玻璃花说那不行,任秋风再次强调说,同志,是市长约我来的。这玻璃花抬眼看了看他,说省长也不行,得有证件。任秋风说时间来不及了,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注意。玻璃花女人说你一老转,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不行就是不行。这时候,任秋风的火就蹿上来了,他说这样吧,你现在就给市长打电话,你打一电话看是真的还是假的?!那玻璃花女人斜了他一眼,你以为谁不谁都能给市长打电话?你以为你是谁?!立时,任秋风的语速慢下来,他一到了语速慢的时候,就是他炸毛的时候,他说:“我不去了。今儿就是省长见,我也不去了。这行了吧?!”
任秋风气冲冲地走出来,骑上车就走。他心里气,骑得猛,一拐弯,又冷不防重重地摔了一跤!这就更他妈的了……等他回到了商场,市长这边的电话追过来了,市长说秋风同志,怎么回事?我请不动你?任秋风说我三点一刻准时到的,你的门岗不让进,怎么说都不行。市长笑了,市长说你是大名人,他敢不让你进?我得批评他们。这样吧,你等着,我现在就派车去接你。
于是,任秋风又一次来到了市政府。这次,他是坐市长的奥迪车来的,进门时,门岗不但没有阻拦,还陡然间站得倍儿直,一个劲地敬礼!任秋风本想摇下玻璃看看那人,可他没有那样做。
尔后,他在秘书的引领下进了市长的办公室。市长很亲切地握住他的手说:“秋风同志,见你一面不容易呀。来,坐坐坐。”等任秋风在沙发上坐下来,市长说秋风同志,我听说你是骑车来的,好啊,艰苦朴素是对的。可有一条,不能影响工作。像你们这么一个全国知名的单位,工作用车,还是要配的。我请你来,是要告诉你,你们的材料我看了,很好,很有启发。我们要搞商贸城,你是走在最前边的。我已经说了,要通令嘉奖!说说,往下,你有什么打算?任秋风汇报说:“市长,下一步,我们的初步设想是搞连锁经营,这在中国还是首例。准备在三年之内,搞十五家金色阳光连锁店。从京津沪开始,争取走出国门……”市长认真听了汇报,尔后说:“好啊,好。有胆略有气魄!我就两句话,我希望你们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你现在是国内的老大了,以后也可以走出国门么。要敢想。要敢于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看,巴拿马也可以插上金色阳光的旗帜么,美利坚合众国也可以给他插上一颗钉子么。”任秋风很激动,他很认真地记下了市长的话。
出了市长的门,在过道里,任秋风又碰上了抓商业的皇甫副市长。皇甫副市长没有架子,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说:“老任哪,你不简单哪,香港报纸都登了,现在身价是一个亿呀!你可是咱市里的名片,飞机上挂喷壶,响遍全国。我看了你们的材料,你们要搞连锁?好啊,大胆搞,搞起来。有些事情,也可以先走一步么,大胆尝试……有作为才有地位么。有什么困难,你可以直接找我。”任秋风听了,忙问:“股份制我们可以搞么?”皇甫市长暗示说:“我没说可以搞,但可以试。试,你懂么?”任秋风说:“明白了,谢谢市长关心。”
尔后,任秋风想,既然两位市长都见了,也见见局长吧。于是就去了廖局长办公室。廖局人更爽快。一见他就批评说:“你这个家伙,见市长去了吧?我在窗户这儿早看见你了,骑一行车,人家不让你进,是不是?日他豆,你装什么廉政?回去赶紧给我配车!净耽误工作。”任秋风笑了笑,又把给市长汇报的情况,给局长汇报了一遍。局长一边听一边插话说:“十五个?十五个不行。不行不行。能不能搞大一点?比方说,三十个,五十个。我是打个比方,一个孩子是养,两个孩子也是带,你得长个豹子胆!蚂蚁日象——大弄!”任秋风说局长说的有道理,我们再考虑考虑。临走时,局长又叫住他:“老任啊,现在有个说法,要学会钻政策的空子。你会么?”任秋风笑了。局长说:“你一笑我就明白了,你会。”走的时候,局长要派车,任秋风坚决拒绝了。他说,“精神”吃的太多,他要走走,好好消化消化。
这一路,任秋风是步行回去的。他太激动了!浑身上下像是挂满了炸药包。他的腰太硬了,硬得就像是扎满了弹簧,碰一下就是活力。当他走到大门口时,他竟忍不住对那门岗点点头,一再微笑。那门岗见人多了,那门岗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有点诧异。可见这个人气宇轩昂的,一直对他友好地微笑,迷瞪了一阵儿,也终于像遇上老熟人一样,点点头,笑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任秋风突然觉得自己宽了。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身量变宽了。这有些好笑,走着走着,他怎么就宽了呢?他看看自己,毫无缘由,他宽了。妈的!这叫什么事?他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望着那一辆辆在马路上行驶的大大小小的汽车,望着那拥挤的骑着自行车赶路的人,望着他们眼里露出的忿恨,心里竟生了一种理解和释然。天近黄昏时,街灯亮了,当他走在路边上,看见有一戴白帽的男人站在炭炉后,用他那粗哑的假新疆嗓音高喊:“羊肉串,羊肉串喽!……”不知为什么,他掉泪了。一个大男人,走在大街上,他默默地掉泪了,他是感动得掉泪了。
回到商场,任秋风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站了很久……一张宏大的蓝图在他脑海里逐渐形成了。他把江雪叫来,对她说:“从工作考虑,还是进辆车吧。”
江雪说:“早该这样了。”
任秋风说:“今天,见了市长……”
江雪说:“进辆好的?”
任秋风想了想说:“就,奥迪吧。”到了这时候,他才明白,在路上,他怎么就宽了。
四
似乎是不经意间,江雪兼上了任秋风的生活秘书。
这段,会议多了。任秋风出门时,也开始讲究仪表了。有一次,出门开一个会,任秋风对穿什么衣服拿不准,刚好看见江雪,说来,你给参谋一下。江雪就给参谋了一下。此后,不用再叫,江雪就主动参谋了。
这女子眼光毒,一参谋就很到位。正式的、公开露面的场合,都让他穿西装打领带。西装和领带的搭配是很讲究的,不能超过三种颜色。这些,江雪都给他安排得很得体。有时候,江雪又执意让他穿便装,结果去了以后,显得非常自然、随便。还有的时候,就让他就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圆口布鞋,也很好,显得朴素。慢慢地,任秋风很依赖她。
如今,任秋风也常去那个叫做“黑井”的茶社。这是省城目前最好的茶社。最初,还是江雪介绍他去的。一天,江雪说,有几名银行家指名要见他,约在黑井茶社,他就去了。临走时,江雪说,这些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穿军装太严肃,穿西装又太板正,随意点,你穿夹克吧。于是,他就穿着江雪给他挑的夹克去了。
黑井茶社是进门就要脱鞋的。进门后,在大厅里脱了鞋,穿着袜子走在那擦得铮亮的樱桃木的地板上(如果你穿的是白袜子,楼上楼下走一圈下来,那袜底还是白的,它就这么讲究),在巴赫钢琴曲的伴奏下,在曼妙的音乐声中,人就像踩在羽毛上一般,飘飘的,脚很舒服。尔后,一阶一阶地上了二楼,那里有隔成一间一间的日式茶舍。茶舍里很安静,巴赫的音乐似有若无,与环境非常协调,一间一间都互不干扰,里边摆着一圈日式沙发,中间是一个茶几,茶几上放有精致的日式茶具。有穿和服的小姐布茶,为了不影响客人谈话,进出都是默默的跪式。要是想出出汗的话,就上三楼。三楼是娱乐性质的,上边有台球室、乒乓球室和棋牌室。玩热了,还可以上四楼,四楼是桑拿洗浴中心,你可以泡一泡、蒸一蒸、搓搓背什么的。这里有很完整的一套服务设施。
任秋风第一次来,是跟几位银行的行长见面。他先是见了三位,一位是工商行的行长,一位是交行的副行长,还有一位任秋风自始至终也没弄清他的身份,从气度看,好像他本身就是“银行”。当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任秋风就见得多了。
这三位,工商行的姓薛,名叫薛民选。他的脸很大,胖胖的,身上随随便便地穿一件水洗布的纯棉衬衣,却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交行的这位姓千,这是世上很少的姓氏,人家都叫他“千行长”或“老千”,这称呼是看关系的。他是个秀秀气气的“眼镜”。第三位,姓郭,叫郭大升。看模样是个很不讲究的主儿,他胳膊上的汗毛很重,很像是黑猩猩。但是,他手腕上戴的那只表却引起了任秋风的注意,他戴是的“百达翡丽”。这是世界名表中最好的牌子,据说创立于一八三九年的“百达翡丽”是全球最优秀的制表商,就是他们为这个行业制定了技术标准的上限。任秋风也是干了商业后才知道。从三人的默契度上看,他们的关系非比一般。
这次见面,是给了任秋风一些刺激的。虽然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内心深处,却留下了很深的印痕。四人见面后,很简单地握了握手,尔后就坐下来。薛行长说:“老任,喝什么?龙井还是碧螺春?”任秋风说:“就龙井吧。”接着,薛行长又问:“老千,你哪?”老千说:“我苦丁,有点上火。”于是,薛行长就吩咐说,“那好,两杯龙井,一杯苦丁,一杯普洱,老郭只喝普洱。”
待那跪进跪出的小姐把茶一一布好,尔后默默地退下,拉上了门,薛行长这才说,“老任,你的金色阳光如今已做到了国内第一品牌,这我们都知道。我们哥几个把你约来,就是想听听,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实话说,我们是给你送银子来了。”
任秋风笑了笑,说:“有好几家银行,都说要给我贷款……”
老千插话说:“我们不是贷款,我们是想参股。”
任秋风说:“多少?”
这时候,那姓郭的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你要多少?一个亿够么?”
任秋风的心像是被人刺了一下,很突兀。可他不动声色地说:“你们也不怕钱打了水漂?”
老千说:“我们调查过你的情况,你是侦察兵出身,胆大心细,不会蛮干。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实话说,这钱,不是公家的,是我们个人的。说白了,我们是想把钱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当然,能生钱更好。万一砸了,那是我们的眼不好。是吧,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