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名文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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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狱中上母书——夏完淳

题解

本篇是作者因上奏章给鲁王,被逮捕并押解到南京时所作。当时他明知自己即将被杀,故作书与母亲诀别。文中抒发家国之痛,既饱含对亲人的留恋之情,又体现出视死如归的气概。直抒胸臆,亲切自然,感人至深。

原文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

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嚣,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新妇结婚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

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为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译文

不孝孩儿完淳行将就死,以身殉父,无法亲身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了。痛念自从父亲就义,已过两载,冤孽深重,历尽艰辛。本以为总有重见天日,以报家仇国恨的一天,能够安息死者,光耀生者,用大功告成的消息来告慰长眠地下的先人。无奈上天不肯保佑,集难于大明先朝,义军方起,旋即崩溃。去年兵败之时,完淳自料必死无疑,谁知竟然幸免,原来是要死于今日呢!也不过仅仅多活二年罢了,连一天都未能侍奉、孝敬母亲。致使嫡母遁入佛门,亲娘被迫寄居异姓之家。全家动荡飘泊,生者无法相依厮守,死者不得凭吊告问。如今,完淳又要溘然先行,不孝之罪,达于苍天。呜呼!上有二位慈母,下有年幼妹妹,家门福浅,可怜全家八口,不知将何以谋生?

但事已如此,也无可奈何了。完淳之身,父亲所传;完淳之身,国君所使。为父为君而死,也无愧于二位母亲大人了。只是亲娘对完淳十五年来,含辛茹苦,教孩儿知书识礼;嫡母对完淳更是万般慈爱,千古难逢。教养之恩,无法报答,怎不令人悲痛欲绝。只得把嫡母托付给义融姐姐,而亲娘就靠昭南妹妹了。

完淳死后,媳妇如果生下男孩,便是夏家大幸;如果不是,也万万不可立他人子为后嗣。会稽郡的名门望族,如今衰落至极,气节文章子继父业,可与我们夏家相比的能有几家呢?如果立一个不成器的后嗣,像张西铭先生那样,被别人耻笑,还是不立后嗣的好。呜呼!苍天不明,明朝已亡,即使有后代,也会被杀。如果一旦大明中兴,再建朝纲,我们夏家也将世代受人庙祭,岂只是受用些简单的饭食供品不做饿鬼而已呢!如果有谁胆敢提出为夏家另立子嗣,完淳与先父必在九泉之下咒杀这些顽固愚蠢之辈,绝不留情。

如今兵荒马乱,完淳死后,动乱也不会停止。两位母亲大人善自保重身体。万勿以完淳为念。二十年后,孩子将与先父在塞北再举义旗。不要悲伤,无须悲伤!托付之事,千万照办。贤甥武功,将来必成大器,一应家事,尽可托付于他。每年寒食、清明二节,摆一杯清酒,点一盏寒灯,使完淳不做饿鬼,也就心满意足了。媳妇过门二年,素以贤惠孝敬著称,亦托武功贤甥好生照顾,也算我们甥舅一场。

以上所说,语无伦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谓悲哉!可谓痛哉!

人生谁无死?贵在得其所。父死得为忠臣,儿死可称孝子。含笑归九天,忠义尽天分。人道本无生与死,自视生命如敝屣。只因气节所激动,故能领悟天人理。世上十七年,犹如一恶梦,家仇与国恨,且待来世报。魂游天地间,问心我无愧!

赏读

最好的文章应当是用生命写成的。这篇文章就是完淳用他17岁的生命、饱醮着热血和激情书写而成,是他伟大人格和光辉青春的完美表现。所以,整篇文章读来有惊天地泣鬼神,震撼人心的感觉。当然这位少年英雄横溢的才气和艺术修养,也是文章成功的重要因素。它起承转合,条理自然;哭笑哀乐、情意真切;通篇多用短语,铿锵有力,更适于表达作者激越的声情和满腔的悲愤;结尾一段韵语、形式整齐,类似五言诗,使人感受到夏完淳面对死神仍然从容自若,洋溢着“含笑归太虚”的英雄主义和乐观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