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作于宋元祐七年(1092)。韩文公,即韩愈,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曾因谏阻唐宪宗迎佛骨入皇宫而被贬潮州(今广东潮安)任刺史。后来,潮州人修庙纪念他,苏轼便为韩愈庙撰写了这篇碑文。文章高度颂扬了韩愈在儒学和文学上的历史贡献,被贬潮州后的政绩,以及潮州人对他的深切怀念之情。同时,也寄托了作者的身世之感。它在论韩愈的文章中影响最大,因此,洪迈曾说:“及东坡之碑一出,而后众说尽废。”
原文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鏄、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词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天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可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疑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鲛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暴牲鸡卜羞我觞,于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译文
身为普通人却为历代所师法,说出一句话却成为天下人共同遵守的准则,这都是因为这样的人参与了天地的化育万物,关系着国家兴盛衰落的命运。他们的出生自有来头,去世后也有所作为。因此,申伯、吕侯出生,山岳降神;傅说死后,与群星并列。从古到今都这样传说,是不能否认的。孟子说:“我善于培养自己的博大刚正之气。”这种气存于平常事物之中,充满天地之间。如果突然得到它,那么王公贵族也就算不上高贵,晋国、楚国也就算不上富强,张良、陈平也算不上机智,孟贲、夏育也算不上英勇,张仪、苏秦也说不上善辩了。是什么东西使得它这样的呢?那一定是一种不依赖形体就能站立,不凭借力量就能行走,不待出生就已存在,不随死亡而就消失的东西。因此,它在天上就是星辰,在地下就是山河,在阴间就是鬼神,而在阳世则又成为人。这是常理,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从东汉以来,儒道衰落,文章凋弊,异端邪说到处泛滥。经过唐朝贞观、开元那样的太平盛世,加之有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这样的贤相辅助,也不能挽救颓势。只有平民出身的韩文公,谈笑之间,轻松自如地指挥号召,天下的人都一起倾倒,使思想和文风又追随他,文、道才重新走上正轨,到现在已经三百年了。他的文章使八代衰颓的文风重新振作,他提倡的儒道拯救了天下沉溺于邪说的人,他的忠心敢于触犯帝王之怒,他的勇气能够折服三军的统帅。这难道不是与天地并立,关系国家盛衰,浩大无边而永远存在的正气吗?
我曾经研讨过天道和人事的区别,认为有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有老天爷不容许他作伪;他的狡诈可以欺骗王公贵族,却不能欺骗小猪、小鱼等普通动物;武力可以争得天下,却不能征服老百姓的心。因此,韩以的专一忠诚能够驱散衡山的阴云,却不能使宪宗回心转意;能驯服凶猛害民的鳄鱼,却不能制止皇甫鏄、李逢吉的诽谤;能受到潮州百姓的信任爱戴,世世代代立庙祭祀,却不能使自己在朝廷安处一日。原来韩公能够遵从的,是天道;不能屈从的,是人事。
当初潮州人不懂得读书学习,韩公就让进士赵德做他们的老师。从此潮州的读书人都专心提高文学和品行,并影响到平民百姓,一直到现在,号称容易治理。孔子的话是对的:“君子学习了道就爱护百姓,百姓学习了道就易于使唤。”潮州人对待韩公,吃饭一定要祭祀,遇到水灾旱灾,疾病瘟疫,凡是有所祈求,必定到祠庙里祷告。可是庙宇在刺史府公堂的后面,老百姓出入艰难。前任知县想请求朝廷修建新庙,没有实现。元祐五年朝散郎王涤来任知州,凡是他用来培养读书人、管理老百姓的措施,全部以韩公为表率。老百姓已经愉快、顺服,于是他发出文告说:“愿意新建韩文公庙的,听便。”老百姓欢快地争着准备,在潮州城南七里处选了一块地,一年后新庙就建成了。
有人说:“韩文公离开朝廷万里之遥而贬官到潮州,不到一年就北归了。如果死后有知,他肯定不会留恋潮州,这是明摆着的。”我说:“不是这样。韩文公的神魂存在于天下,就像水在地里,无处不有。惟独潮州人对他信任深厚,怀念到极点,他们祭祀韩公的香烟缭绕,凄凉悲伤,或许韩公已经见了。这就像挖井得到泉水,就说泉水只在这里,哪有这种道理!”
元丰七年诏封韩文公为昌黎伯,因此题为:“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州人士请我把这件事写在石碑上,我于是作一首诗送给他们,让他们歌咏,以祭祀韩文公。歌词是:
您过去在仙乡骑龙来往,
在银河亲手选取云锦天章。
织女用它来为您织成衣裳,
轻飘飘地乘风来到天帝身旁。
又下到污浊的人世横扫秕糠,
西游咸池,东过扶桑,到处奔心,
各地草木都得了您的恩惠和阳光。
您追上李白、杜甫,一起翱翔,
张籍、皇甫湜汗流浃背也赶不上,
他们很快消逝不见,像水中倒影一样。
您作文章诋斥佛教,讥讽君王,
被赶去观赏衡山湘水,来到南海边上,
经过葬舜的九嶷山,哀吊女英、娥皇。
海神祝融、海若,只好逃走躲藏,
不准蛟龙鳄鱼伤人,易如驱羊。
天上没有您,天帝也感到悲伤,派巫阳唱起招魂曲,召您回天上。
以鸡骨占卜,献上牦牛、美酒,还有鲜红的荔枝、金黄的香蕉。
您毫不停留,我们热泪滂沱,
您披头散发,翩然离去,像日落大荒。
赏读
碑记的传统写法以叙事为主,本文则重在议论,叙事也以议论出之。可以说是碑记的变体。碑文中作者肯定了韩愈振兴儒学、端正文风的历史意义,赞颂了他的“忠”、“勇”精神和他在潮州的政绩,并概括分析了他一生得失的原因。作者的评价虽有褒扬过甚之处,但它突出了韩愈生平的特点,分析得比较全面,深刻,而且在写作上作者充分运用对偶、排比、反衬、比喻等手法,使全文音调铿锵,气势充沛而又感慨良深。因此,此文一出,而众说尽废,可见其艺术感染力之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