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选自《资治通鉴》卷六十五，有删节，题目为编者所加。《资治通鉴》是司马光奉宋英宗诏命主编的一部编年体史书。原名《通志》或《历代君臣事迹》，神宗以为“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于是改定今名。这部书记载了自战国初至五代（前403～959）共1362年的政治、军事等史实。它采取集体编写的方式，搜集了十七史以外的320余种资料，历时19年才最后完成。由于史料丰富，考订精严，剪裁得当，文字畅达生动，因此不仅在古代史籍中占有重要地位，同时还有一定文学价值，为后人所称颂！
本文记述了公元208年，以孙权、刘备为一方，以曹操为另一方的赤壁之战。这是中国古代军事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之一，此战以孙刘联军获胜、曹操一方失败而告终，自此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
原文
曹操自江陵将顺江东下，诸葛亮谓刘备曰：“事急矣，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遂与鲁肃俱诣孙权。亮见权于柴桑，说权曰：“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共争天下。今操芟夷大难，略已平矣，遂破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权曰：“苟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遂事之乎？”亮曰：“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乎！”权勃然曰：“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吾计决矣！非刘豫州莫可以当曹操者；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亮曰：“豫州军虽败于长坂，今战士还者及关羽水军精甲万人，刘琦合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敝，闻追豫州，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将军’。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又荆州之民附操者，逼兵势耳，非心服也。今将军诚能命猛将统兵数万，与豫州协规同力，破操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权大悦，与其群下谋之。
是时，曹操遗权书曰：“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权以示臣下，莫不响震失色。长史张昭等曰：“曹公，豺、虎也，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廷为辞。今日拒之，事更不顺。且将军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今操得荆州，奄有其地，刘表治水军，蒙冲斗舰乃以千数，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陆俱下，此为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而势力众寡又不可论。愚谓大计不如迎之。”鲁肃独不言。权起更衣，肃追于宇下。权知其意，执肃手曰：“卿欲何言？”肃曰：“向察众人之议，专欲误将军，不足与图大事。今肃可迎操耳，如将军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迎操，欲安所归乎？愿早定大计，莫用众人之议也！”权叹息曰：“诸人持议，甚失孤望。今卿廓开大计，正与孤同。”
时周瑜受使至番阳，肃劝权召瑜还。瑜至，谓权曰：“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操自送死，而可迎之邪！请为将军筹之：今北土未平，马超、韩遂尚在关西，为操后患；而操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今又盛寒，马无藁草；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此数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将军禽操，宜在今日。瑜请得精兵数万人，进住夏口，保为将军破之！”权曰：“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君言当击，甚与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因拔刀斫前奏案，曰：“诸将吏敢复有言当迎操者，与此案同！”乃罢会。
是夜，瑜复见权曰：“诸人徒见操书言水步八十万而各恐慑，不复料其虚实，便开此议，甚无谓也。今以实校之，彼所将中国人不过十五、六万，且已久疲；所得表众亦极七、八万耳，尚怀狐疑。夫以疲病之卒御狐疑之众，众数虽多，甚未足畏。瑜得精兵五万，自足制之，愿将军勿虑！”权抚其背曰：“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元表诸人，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深失所望；独卿与子敬与孤同耳，此天以卿二人赞孤也！五万兵难卒合，已选三万人，船粮战具俱办。卿与子敬、程公，便在前发，孤当续发人众，多载资粮，为卿后援。卿能办之者诚决，邂逅不如意，便还就孤，孤当与孟德决之。”遂以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将兵与备并力逆操，以鲁肃为赞军校尉，助画方略。
刘备在樊口，日遣逻吏于水次候望权军。吏望见瑜船，驰往白备，备遣人慰劳之。瑜曰：“有军任，不可得委署；倘能屈威，诚副其所望。”备乃乘单舸往见瑜，曰：“今拒曹公，深为得计。战卒有几？”瑜曰：“三万人。”备曰：“恨少。”瑜曰：“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备欲呼鲁肃等共会语，瑜曰：“受命不得妄委署；若欲见子敬，可别过之。”备深愧喜。
进，与操遇于赤壁。时操军众已有疾疫。初一交战，操军不利，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将黄盖曰：“今寇众我寡，难与持久。操军方连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乃取蒙冲斗舰十艘，载燥荻、枯柴，灌油其中，裹以帷幕，上建旌旗，预备走舸，系于其尾。先以书遗操，诈云欲降。时东南风急，盖以十舰最著前，中江举帆，余船以次俱进。操军吏士皆出营立观，指言盖降。去北军二里余，同时发火，火烈风猛，船往如箭，烧尽北船，延及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瑜等率轻锐继其后，雷鼓大震，北军大坏。操引军从华容道步走，遇泥泞，道不通，天又大风，悉使羸兵负草填之，骑乃得过。羸兵为人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众。刘备、周瑜水陆并进，追操至南郡。时操军兼以饥疫，死者太半。操乃留征南将军曹仁、横野将军徐晃守江陵，折冲将军乐进守襄阳，引军北还。
译文
曹操从江陵将沿着长江东下。诸葛亮对刘备说：“事态紧急了，请让我奉您的命令求救于孙将军。”就和鲁肃一起去孙权处。诸葛亮在柴桑见到了孙权，对孙权劝说道：“海内大乱，将军起兵于江东，刘豫州收众于汉南，和曹操共争天下。如今曹操铲除那些不好对付的敌手，大体都已解决，乘势拿下荆州，威震四海。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刘豫州逃避到这里，希望将军能估量一下实力来对付这个局面！如果能用吴、越之众和中国抗衡，不如趁早和曹操决裂；如果不能，何不收兵束甲，北面对曹操表示臣服！现在将军表面上假托服从之名，而内心犹豫不定，事态紧迫，而不能作出决断，大祸降临就在眼前了。”孙权说：“如果像您所说的那样，刘豫州为什么不就此臣服曹操呢？”诸葛亮说：“田横，只是齐国的壮士，尚且能守大义而不甘屈辱，更何况刘豫州是王室后裔，英才盖世，为豪杰所仰慕，像百川之归向大海。如果事业不能成功，乃是天意，怎么能再屈服于曹操呢！”孙权勃然作色道：“我不能把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去受人控制。我已想定了！除了刘豫州便没有人能和曹操对敌；然而刘豫州刚吃过败仗，怎么能对付这样的大敌呢？”诸葛亮说：“刘豫州虽然在长坂战败，如今战士归队的以及关羽统辖的水军还有精兵一万，刘琦召集的江夏战士也不下于一万。曹操的兵马，远道而来已经疲惫，听说追赶刘豫州时，轻骑一天一夜急行三百多里，这就是所谓强弩射出的箭到最后连鲁缟也不能穿透啊！所以兵法十分忌讳这种事，说上将军也一定会栽筋斗。况且北方的人，不习惯于水上作战；加之刑州的民众所以归附曹操，只是迫于他的兵威，不是心服。如今将军真能任命猛将统兵数万，和刘豫州同心协力，打败曹操军队是可以肯定的。曹操军队吃了败仗，必定撤回北方；这样，荆、吴的势力强大；三足鼎立的态势就形成了。成败的关键，就在于今日！”孙权大为高兴，去和他的下属们谋划。
这时，曹操送了一封信给孙权说：“近来我奉辞伐罪，旌旗南指，刘琮已束手归降。如今整治水军八十万众，将和将军在吴地会猎。”孙权把它给臣下看，无不震惊得变了面色。长史张昭等说：“曹公是豺虎，挟持天子以征讨四方，动辄便以朝廷为借口。现在要抗拒他，就更不合情理。况且就大势而言，将军之可以用来抗拒曹操的，乃是长江；现在曹操取得荆州，完全占有那里的土地，刘表编练水军，蒙冲斗舰数以千计，曹操把它全部开到长江里顺流东下，还加上步兵，水陆两路并进，这样已和我们共有长江之险，而双方势力众寡更无从比拟。我以为从大处来看不如迎接曹公。”唯独鲁肃不讲话。孙权起身上厕所，鲁肃追到屋檐下。孙权明白他的意思，拉着他的手说：“卿要说什么话？”鲁肃说：“刚才审察众人的议论，都一味想误将军，不足以和他们谋划大事。如今我鲁肃可以迎接曹操，像将军这样可不行。这话怎么说呢？我如今迎接曹操，曹操该把我交付乡党，品评我的名位，还可做个下曹从事，乘着牛车，带着吏卒，和文士们交往，多次升迁还可做到州牧、郡守。将军迎接曹操将要得到什么归宿呢？希望早日定下大计，切莫听从众人的议论！”孙权叹息道：“他们的议论，很使孤失望。如今你陈说大计，正同孤意。”
当时周瑜受命出使到番阳，鲁肃劝孙权召回周瑜。周瑜来到，对孙权说：“曹操虽托名汉朝的丞相，其实是汉朝的逆贼。将军凭自己的神武雄才，又依仗父兄的丰功伟业，割据江东，地域方数千里，士卒精良，财用充足，当地的英雄各安本份而无异心，理当横行天下，为汉朝除去秽暴。何况曹操自己前来送死，怎么可迎接他呢？请容我为将军策划：眼下北方尚未平定，马超、韩遂还在关西，成为曹操的后患；而曹操舍弃鞍马，依仗舟楫，和吴、越争衡；现在又正是隆冬寒天，战马缺少草料；驱使中原的战士远来江湖之间，水土不服，必生疾病。以上这些都是用兵之所忌，而曹操都犯而行之，将军擒获曹操，正该在今日。瑜要求得到精兵数万，进驻夏口，保证为将军破敌！”孙权说：“老贼早就想废汉自立了，只是顾忌二袁、吕布、刘表和孤。现在这几位都已覆灭，惟孤尚在，孤与老贼势不两立！你主张要打，甚合我的意愿，这是天把你赐与孤家。”接着拔刀砍面前奏案，说：“各位将官敢再讲该迎曹操的，和此案同样对待！”于是结束了会议。
这天夜里，周瑜再一次进见孙权说：“诸人只是见到曹操来信中讲有水军步兵八十万而各自恐惧震慑，不再估计其虚实，就发出了这样的议论，实在太没有道理了。现在来核实一下，他所统率中原地区的战士不过十五六万，而且早已疲惫；所得到的刘表兵众最多也只有七、八万，还多狐疑不安。以疲病的兵卒来驾御狐疑之众，人数虽多，实不足畏惧。我有精兵五万，就足以制胜，请将军不必顾虑！”孙权拍他的背说：“公瑾，你的话说到这一层，甚合孤意。子布、元表等人，各顾妻儿，为自己打算，使我大失所望，独有君与子敬和孤的想法相同，这是天赐你等二人来赞助孤啊！五万兵难以一下凑够，已选取三万人，船只粮食战斗用具也都置办齐备。你和子敬、程公就领先进发，孤家当继续调发兵众，多载物资粮草，给您做后援。你能对付得了就决战，如果突然相遇打得不很如意，那就回来和孤合兵，孤当和孟德决战。”于是就分别任周瑜、程普为左、右督，统兵与刘备合力迎战曹操，任命鲁肃为赞军校尉，协助策划作战方略。
刘备在樊口，每天派逻吏在水边探候孙权部队。属官看到周瑜的船只，快马飞报刘备，刘备派人去慰劳周瑜。周瑜说：“现在我军务在身，不能弃置不理，豫州倘能屈威相见，真是我所期望的。”刘备就乘条船去见周瑜，说：“现在抗拒曹公，极为得计。不知战士有多少？”周瑜说：“三万人。”刘备说：“可惜太少。”周瑜说：“这够用了，豫州且看瑜破敌。”刘备想叫鲁肃等人前来一起交谈，周瑜说：“接受了任务不可随便弃置不理，如想要见子敬，可另行前往造访。”刘备深为愧喜。
大军挺进，和曹操相遇于赤壁。这时，曹操兵众已闹急性传染病。刚一接触，曹军不利，就把船舰引靠到长江北岸。周瑜等在南岸。周瑜的部将黄盖说：“当前寇众我寡，很难和他们长期相持。曹军最近把战船连起来，首尾相接，可纵火烧船使他们败走。”于是取蒙冲斗舰十艘，装载干芦苇、枯柴，在里面灌了油，再用帷幕覆裹起来，上面树起旌旗，并预备快船，系在斗舰的船尾。先写信送给曹操，假意说是要投降。当时东南风正急。黄盖把这十艘斗舰当着前列，驶到长江中心扬起船帆，其余战船顺次同进。曹军官吏士卒都走出军营站着观看，指着那些江中的船说黄盖来投降了。离开北军还有二里多，黄盖斗舰上同时发火，火烈风猛，带火的船像箭一样冲过去，把北军的战船全烧了，大火还漫延到岸上的营垒。不一会，烈火浓烟冲天，曹军人马烧死、淹死的极多。周瑜等率领轻疾精锐的部队跟在黄盖斗船后面，鼓声大震，北军彻底崩溃。曹操带领兵马从华容道步行撤退，遇到泥泞之处，道路不通，天又刮起大风，就叫疲弱的兵卒统统背了草填路，骑才得以通过。疲弱的兵卒被人马所践踏，陷进泥里，死掉的极多，刘备、周瑜水陆并进，追赶曹操一直到达南郡。这时曹军加上饥饿闹病，死去的有一大半。曹操于是留下征南将军曹仁，横野将军徐晃驻守江陵，折冲将军乐进驻守襄阳，自己则带领军队返回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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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描写了孙、刘结盟和孙权决策的曲折过程及其生动场面，通过谋臣论辩，清晰的剖示出当时错综复杂的政治军事形势和力量对比，同时，再现了孙刘联合胜曹的战争镜头。
作为一次大战的记录，本文没有把笔墨过多的花费在战况的描写上，而是把重点放在了战前的决策，即作战的指导思想上。这便构成了本文在写法上的一大特点。
对话在文章中占了相当篇幅，且写得十分精彩。这是本文写法上的又一特点。这样写不仅减少了叙述笔墨，使文章显得精炼；同时也使人物的性格、身份、思想和政见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如文章一开始鲁肃和孙权的对话，接下来鲁肃与刘备的会谈，诸葛亮与孙权的会见……情节的发展似乎主要靠对话叙述出来，而人物形象也随之刻画了出来。这一切对后代散文都产生了很有益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