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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愚溪诗序——柳宗元

题解

作者被贬永州之后,写有《八愚诗》,本文是为《八愚诗》写的序言。

在柳宗元生活的年代,社会政治日趋腐败,许多立志改革弊政的进步思想家、政治家,每每被斥之以“悖事”、“违理”而遭贬谪,美与丑、智与愚全被颠倒。作者在文中自责“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与“无以利世”的愚溪相类,实则是发泄自己被埋汰的牢骚和“世莫我知、不得不愚”的痛苦愤懑。

原文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吾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专得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译文

灌水北面有一道溪流,向东流入潇水。有人说:有户姓冉的人家在那里住过,所以给这条溪流取名叫冉溪。又有人说:溪里的水可用来染布帛,根据它的功能来命名,所以称它为染溪。我因为愚笨犯了罪,被贬谪在潇水之滨,我喜爱这条溪水,往里走进两三里,获得一处风景特别好的地方,就在那里安了家。古时候有个愚公谷,现在我家住在这条溪水边,而它的名字还没有定,当地居民还在为名字而争辩,这样我不能不给溪流把名字改一下,因此就把它改称为愚溪。

在愚溪旁边,我买得一个土丘,称为愚丘。从愚丘往东北走六十步,发现有泉水,我又把它买下来称为愚泉。愚泉共有六个泉眼,都出自山下平地,原来泉水是从下往上冒出来的。泉水冒出来以后,六条泉水合在一起,弯弯曲曲向南流去,这就成了愚沟。于是我要人背土砌石,把愚沟中狭窄的地方堵住,便有了愚池。愚池东边是愚堂。它的南边是愚亭。愚池中间是愚岛。美好的树木和奇异的石头交错陈列,都是一些奇妙的山水景物,因为我的缘故,全被“愚”的名称玷辱了。

水,是聪明的人所喜爱的。现在溪水偏偏受到“愚”的玷辱,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它水位很低,不能用来灌溉庄稼;水又流得很急,水中有许多突出水面的石头,大船不能进去;溪谷幽深,水流狭窄,蛟龙不屑于住在溪中,更不能在此兴云作雨。它没有对世人有利的地方,这恰好同我相似,那么即使让它蒙受耻辱而把它称为“愚”,也是可以的。宁武子“在国家政治不好时就佯作愚蠢”,那是聪明人装出来的愚蠢,颜回“成天对老师的教导不提出异议,就像很愚蠢似的”,那是通达事理的人表现出来的愚蠢,那都不是真正的愚蠢。现在我遇上政治清明的时代却违背道理,做事荒谬,所以凡是愚蠢的人没有谁能像我这样愚蠢。这样的话,那天下的人就没有谁能和我争夺这条溪水,我便能占有它并给它取个名字。

这溪水虽然对人世没有什么益处,却能鉴照万物,它清洁光亮,秀美澄澈,铿锵作响,如同金石乐器发出的声音,它能使愚笨的人快乐得笑起来,使他们留恋爱慕,高兴得不愿离开。我虽然与世俗不合,也很爱用写文章来安慰自己。我写文章,能洗涤世间万物,包罗各种形态,没有什么事物能从我的笔下避开。我用笨拙的歌辞来颂扬愚溪,便觉得茫茫然和愚溪的景色融合无间,昏昏然和大自然同归,超出尘世,和太空中空寂微妙的境界混为一体,无声无形,连自己的存在也忘了。于是我写下了“八愚诗”,把它记在溪边石头上。

赏读

这是一篇意味隽永的讽刺小品。文章以虚实结合的手法描写“愚溪”景色,着墨不多,而侧重于以溪为喻,正面抒情,直言写意,序中首段叙述愚溪得名的由来,顺笔交代“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的经历。第二段紧扣诗题“八愚”叙述愚溪八景的方位和其他特征,点明八景称愚乃“以余故,咸以愚辱焉”。第三段进一步说明何以“是溪独见辱于愚”的原因,引出“凡为愚者莫我若也”的一番议论。作者自言“无以利世”,又引宁武子、颜子作陪,一味责己之愚,反话正说,沉痛至极。最后一段由溪虽“无利于世”却自有清溪本色转入“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继而写到作者创作八愚诗时,精神意趣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使结言落在“八愚诗”上。通篇文章以“愚”字贯彻始终。时写愚溪,时写“愚”人;写愚溪之景,抒“愚”人之情。文中愚溪的形象正是作者的化身。人们由愚溪的“见辱于愚”,自会想到作者故作旷达而以“愚”人自居,他对贤愚颠倒的现实是多么愤恨。作者把牢骚不平隐含在写景叙事之中,故“辞意殊怨愤不逊,然不露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