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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第一百〇 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

题解

这封信是嵇康听到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想荐举自己代其原职的消息后写的。信中拒绝了山涛的荐引,指出人的秉性各有所好,申明自己赋性疏懒,不堪礼法约束,不可加以勉强。他强调放任自然,既是对世俗礼法的蔑视,也是他崇尚老、庄消极无为思想的一种反映。

原文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羶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雠,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其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痛,宁可久处人间耶?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者不可以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悽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译文

嵇康陈述:您过去在颖川山嶔面前称赞我不愿出仕,我曾说那是知己之言。然而我常奇怪自己这种想法还没被您所了解,您怎么得知我的志趣呢?前年我从河东回来,显宗、阿都说您打算让我接替您的职务:事情虽未办成,也由此可知您原来是不了解我的。您博通事理,随机应变,遇事多附和而少怀疑。我心胸狭窄,有许多事不能忍受,只是偶然和您认识罢了。最近听说您要升迁,我又忧虑担心起来,怕您觉得自己单独做起官来难为情,要拉上我当您的助手,就像厨师不愿一个人去屠宰,定要拉上祭师去帮忙一样,让我也拿起屠刀,沾得满身羶膻腥。因此,我要向您详细地陈述不能这样做的理由。

我过去读书,知道有一种偏狭孤高的人,当时我认为没有,如今我才相信确实有这样的人。人的性格中对有些事不能容忍,本性是不能勉强的。现在大家都空谈能通达的人,没有什么事不能忍受的,他们外表与世俗之人一样,内心里却不失正直,可与世俗随波逐流,又不会产生悔恨遗憾之心。老子、庄周是我所师承的,他们的职位都很卑下;柳下惠、东方朔是通达的人,他们都安于低下的职务,我又怎么敢妄论他们的不足呢?再如孔子提倡兼爱,不以替人驾车为羞耻,子文没有做令尹的欲望,却三次登上相位,这是君子想救世济人的心意啊。这就是圣人所说的君子显达就施恩于百姓,而不改变其志向;穷困就自得其乐而不产生忧虑。由此看来,从前,尧、舜做世上的君主,许由隐居在山林之中,张良辅佐刘邦的汉朝,狂士接舆边走边歌,他们的行为虽各有不同,但所遵循的标准是一样的。抬头仰视诸位先君,可以说是能够实现自己志愿的人了。所以说君子的行为虽多种多样,但殊途同归,都是顺着本性而行,各有各的归宿。因此有在朝廷上做官就不愿去隐居,进山林隐居就不愿返回去出仕的说法。

况且延陵季札崇尚子臧的风范,司马长卿羡慕蔺相如的节操,用以寄托自己的志向,这是不能强行改变的。我每次阅读尚子平、台孝威的传记,想到他们的为人,都非常赞叹羡慕。我少年丧父,很受母亲和哥哥的骄宠,从来不研读儒家的经典。性格又疏散懒惰,筋骨迟钝,肌肉松驰,经常几十天不洗脸,不是头皮闷痒的难以忍受,就不愿去洗澡。每次小便时,常忍着不愿起来,让尿在膀胱里滚动胀得快要溢出时才起身。加之为母兄放纵由来已久,性情孤傲散慢,举止随便与礼法相违背,而懒散与傲慢却相辅相成,又被同辈人所宽容,没有批评过我的不足。又经常阅读《庄子》和《老子》,更加助长了我的狂放,因此使进仕求荣的心志日益减弱,放任本性的情绪日渐强烈起来。这就像野鹿,从小捉来驯育,就会服从主人的管教和制约,如果鹿已长大再加束缚,那它就会疯狂地四处张望,挣脱绳锁,哪怕是赴汤蹈火也不顾了,就是给它佩戴上铁镳子,拿精美的饲料喂它,而它越发思念那茂密的森林,想往那肥美的草原。

阮籍从来不议论别人的过错,我每每以他为师,却不能赶上他。阮籍天性淳真超过一般人,待人接物从无伤害之心,只有爱喝酒的毛病。以致被墨守礼法的人所责难,恨得像面对仇人一样,幸亏得到大将军的保护。我不如阮籍的天资,而又有傲慢懒散的缺点;加之不懂得人情,不明了事理;没有万石君那么谨慎,而有喜好尽情直言的毛病,同世事接触久了,每天都要发生事端,虽然想避免麻烦,又怎么可能呢?人与人之间是有礼可循,朝廷上是有法可依的,我思考得很清楚,如果我想做官的话,必定不能忍受的有七件事,特别不适宜的有两件事我爱睡懒觉晚起,一旦做官,看门人就要不停地叫我起床,这是第一件不能忍受的事。抱着琴散步吟唱,在郊野射鸟钓鱼,一旦做官,吏卒们守在我的身边,使我不能随便走动,这是第二件不能忍受的事。当官要端正地坐着办公,腿脚麻木也动弹不得,可我爱生虱子,搔起痒来没完没了,可还得穿着礼服,去拜迎官长,这是第三件不能忍受的事。我平素不善写字,又不喜欢写信札,而官场事情繁多,公文信件堆满桌上,不相互往来酬答,就会违反礼教伤害情义,想自我勉力去做,却又不能长久,这是第四件不能忍受的事。我不喜欢吊丧,而世俗人情却把这看得很重,自己的行为已经被不能谅解的人所怨恨,甚至有人借此对我进行诬蔑中伤;我虽然惊惧自责,然而本性不能改变,要抑制本心去顺从世俗,那是违背本性不合的情理,而且即使这样也终不能做到没有怪罪和赞誉。这就是第五件不能忍受的事。我不喜欢世俗之人,而做官就要与他们共事,有时宾客满坐,喧哗吵闹之声刺耳,在那嚣尘弥漫,臭气聚集的地方,各式各样的花招,都呈现在人的眼前,这是第六件不能忍受的事。我心中不能忍耐烦杂的事务,而官府事务忙碌,政务缠绕心头,人世的变故纷乱使人烦恼,这是第七件不能忍受的事。我又经常非难商汤、周武王,而鄙薄周公、孔子,如果在官场上不停止这类议论,这种议论将会传扬开来,为世俗礼教所不容许。这是最不能适应的第一件。我性格刚直,痛恨丑恶,轻慢放肆,敢于直言,遇事就要发脾气,这是最不能适应的第二件。以我这种心胸狭隘的性情,控制这九种毛病,即使对外没有遭遇灾祸,也会使内心产生痛苦,又怎么能长久地生活在人间呢?又听说道士们说过,饵术和黄精这些药物,服用后可令人长寿,我心中非常信服;在山湖间漫游,看看游鱼飞鸟,我心中非常高兴;可是一经做官,这些好事就都不能做了,我怎么能舍弃自己乐意去做的事,而去干那些自己害怕干的事呢!

人与人的交往,贵在能了解对方的天性,顺着他的天性成全他。夏禹不逼迫伯成子高出仕,是为了成全子高的节操。孔子不向子夏借伞,是为子夏护短。近代诸葛孔明不逼迫徐庶进蜀,华子鱼不强迫管幼安做卿相,这可以说是他们的相处能相始终,是真正的知心朋友了。您知道直木不可能做成车轮,弯曲的木头不可以做木椽,这是因为不愿意违拗它天然的性状,使其能各得其所。所以士、农、工、商,四民各有职份,都以能满足自己的心愿为乐,唯有通达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这本是您所应该明了的,不可自认为是漂亮的礼帽,就强迫越人也都戴上有文采的帽子;自己喜好吃腐臭烂的肉,就用死鼠来喂养鸳雏。我近来学习养生之术,正鄙弃荣华,摒弃美味,心情寂寞,崇尚无为。即使没有那“九患”,我尚且对您所喜好的东西不屑一顾;我又有心闷的病,近来越发加重,自己私下盘算,不能忍受那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了。我自己已经考虑明确,如果到了没路可走的地步也就罢了。您不要做委曲我的事,让我辗转沟壑陷入绝境啊。

我的胞兄刚刚去世,心中经常悲切。女儿年十三岁,儿子年八岁,还没有长大成人,况且又体弱多病,看到这些我不禁悲伤,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如今我但愿住在这陋巷之中,教养子孙;不时与亲朋故旧叙说离别之情,谈论以往的事情。喝一杯浊酒,弹一首琴曲,我的心愿就满足了。您如果缠着我不放,那不过是想替朝廷拉人,以图对现世有所帮助罢了;您从前知道我放任散慢,粗心大意,不拘礼法,不近世俗人情,我自己也认为各方面都不如当今属官的贤能之士。如果以为俗人都喜欢荣华富贵,而我独能抛开它,并以此为快;这就接近我的性情了,可以这么说。假如原来是才高量大,无所不能的人,却不去钻营仕途,那才是真可贵哩。至于像我这样多病多累,打算离开世事而保全自身,以尽余年的人,这是天性不足罢了。怎么能见了宦官就称赞他贞洁呢?假若急于让我共赴仕途,希望把我招去,和我共享欢乐,一旦来逼迫我,那我一定会发疯的。若不是跟我有深仇大恨,就不至于这样做。乡下有以晒太阳为快活,以水芹菜为美味的人,想把这些献给君主,虽然有一片诚心,可也太不切合实际了。但愿您不要像他们一样。我的想法就是如此,说出来既是向您解释清楚,也借此表示绝交。嵇康陈述完了。

赏读

古之君子,朋友绝交,但不出恶言,而嵇康这封绝交书,其言辞之激烈,感情之义愤,实在响绝千古。文中比较多的笔墨说明自己不适合混迹官场的原因,也即“九患”的理由,明确表达了他对礼法和礼法之士的轻蔑和“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政治态度,这在当时无异于对标榜名教,高谈周公摄政,阴谋篡位的司马氏集团的有力揭露和猛烈抨击。作者在文中提出的“循性而动,各附所安”的思想,其实是追求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的体现,也是对当时虚伪礼教的彻底否定。全文奋笔疾书,态度鲜明,文词犀利,字里行间洋溢着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兀傲情绪,将作者刚肠疾恶的个性与玩世不恭的态度很好地结合起来。面对污浊的社会,流俗的人群,嵇康本想洁身自好,“离事自全”,却因为不善隐讳的性格和这封措辞激烈的绝交书,最终为司马氏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