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地介绍各种菜式,经他一推荐,我顿时食指大动,饥肠辘辘,胃口大开。
很快菜上来,一大桌子,香气扑鼻。
忻怡和柯忺宇全都沉默不言语,致力食物。
苦了我和柯忺宁,为了打破僵局,只得各自施展看家本领一路说话。
其实,柯忺宁不算擅长言谈之人,但是他所从事的工作,却为他的叙述平添不少魅力与趣志。
从营盘山遗址到三星堆的挖掘工作。
从小小金色面具到斑斓玉器、神秘木棺,一一讲述开来,竟越来越吸引人。
连最最沉默的忻怡,也提出问题。
“考古工作是否枯燥?”忻怡忍不住问。
“是,有时候极之枯燥,但把一个陶罐碎片从土中取出,清扫干净,拼凑起来,也要数天,没有耐心,万万完不成。”
“那么可有趣味?”我也提问。
“当然有,我们永远在探索未知的历史。”柯忺宁这样答。
“最难忘经历是什么?”
“难忘的太多,全都历历在目。每开一次棺,都让人思绪万千。”柯忺宁双目含蓄平和,一如学者。
“最使我震撼的是,一次挖掘一汉朝夫妻合葬墓,一开棺,馆中两具枯骨已经腐化,但是却紧紧抱在一起,骨骼交错在一起,我们怎么努力都不能把他们分开,只得逐件骨骼一一拣出。分明是其中一方先死,另一方抱着殉葬的决心,抱牢对方,一同下葬。生前意志多么坚定,抱得那样牢固,连死了化成枯骨,我们也不能分开。后来,我们发现那墓志铭上刻着‘不能同生,但能同穴’。我们全都欷歔不已,原来真有爱情这回事。只教人生死相许,竟由两个死去千年的古人来向我们演绎。”柯忺宇娓娓诉说,平静语调,却让人听得分外荡气回肠。
我看见忻怡眼底的震撼。
“考古工作是否需要体力?”我指着柯忺宁古铜色皮肤问。
“当然,日晒雨淋是家常便饭。发觉营盘山遗址时,那个夏日,每日在太阳下暴晒足8个小时,皮肤像蚕一样褪了一层又一层。”柯忺宁露着白色牙齿笑,笑容明朗,有儒雅柯忺宇不能比拟的活力。
整个晚上,我们都围绕柯忺宁的工作展开话题,我们提问,他回答。
席间气氛居然十分融洽,而且热烈。
连忻怡一直颦着的眉都展开了。
临别时,大家居然有点感叹时间过得太快。
可口的食物、有趣的话题居然让这顿饭十分愉快。
吃晚完饭,柯忺宇说他没开车,于是我们都坐了柯忺宁的车。
柯忺宁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看外观简直破烂陈旧。
可是居然有很好的音箱,放的居然是忻怡喜欢的“平沙落雁”和“梧叶舞秋风”。
我简直差点晕倒。
吉普车上听古筝曲?
柯忺宁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我们常常在野外工作,山泉相伴,听古筝是绝妙的匹配。不过城市喧嚣,不适合听这么雅静的音乐。”
接着柯忺宁把音乐关掉。
可是这倒引起了忻怡的兴趣:“你居然听古筝?现在很少年轻人喜欢听这个了!”
柯忺宁笑笑,很随意地说:“我们的工作是考古,一切古旧的东西都能引起我的兴趣。”
“喜欢哪种古筝曲?我喜欢《长门怨》。”忻怡沉吟片刻问。
柯忺宁豪气地说:“那太哀怨缠绵,我不喜欢。《阳春》、《白雪》我也不喜欢,太风雅。我喜欢《高山流水》、《秦王破阵子》、《平沙落雁》、《沧海龙吟》、《列子御风》这一类的,古筝也可以豪气悲壮、铿锵有力!”
忻怡低下头浅浅笑。
“怎么,你也喜欢古筝?”柯忺宁有点诧异。
我忍不住说:“忻怡从小就玩古筝,现在是音乐学院教古筝的老师!”
柯忺宁立即扬声道:“我可是在鲁班门前弄斧了?”
“呵呵,不过是工作而已,算不得数!”忻怡一贯谦虚。
“改天有空,一定听你亲手弹一曲,我一定在沐浴焚香后才登门!”柯忺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好,很少有人愿意听我弹琴呢,锦诗她们一贯说我附庸风雅,制造噪音!”忻怡也笑了。
“对对对,我们都是焚琴煮鹤的俗人!”我笑着捶她。
“呵呵,忻怡那你就不要对牛弹琴了,你要找知音啊!”柯忺宇插嘴说。
呵呵,一语双关。
忻怡立即颦起了眉头,刚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下车时,忻怡连头都没回。
我倒看见柯忺宁目送她的背影。
回家,我打电话给忻怡。
“怎么样?心情突然坏了?”我问她。
“是!他居然想把我推给他弟弟!”忻怡满腔怨气。
“可是,弟弟明显比哥哥还技高一筹,虽然模样一样,但品位、质素、气度都胜出许多。他更男人!”我细数弟弟的好处给忻怡听,希望她不要食古不化,错失良缘。
“不,他不是那个让我心动的人!条件好的男人很多,可是让我心动的只有这一个!锦诗,我并不以貌取人!”忻怡倔强的说。
“可是弟弟与你更投契!”我继续游说。
“是,我承认,可以与他做朋友,但是爱,只能给哥哥!”忻怡悠悠说:“自我上中学起,那个晨曦中的操场边,我便付出我的感情,不能再收回交给其他人了!”
我暗自叹口气,这傻丫头,还真执著。
晚上,我兴致勃勃地把柯忺宁的事情讲给志谦听。
他又皱起眉头:“锦诗,什么时候你才能管得住自己不管闲事?”
我嘟嘟嘴,没说话。
“锦诗,一个人的感情,由她自己做主,旁人最好做观棋不语的君子,别用自己的好恶去影响别人。”志谦又开始叨念我。
我赶紧走开。
可是志谦忘了,旁观者清这个道理。
也许,生活就像一部洗衣机,任何东西放进去,都会被绞成一团,纠缠不清,旁观者、当局者,统统都稀里糊涂。
翌日上班,刚到办公室,便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值夜班的王医生异常疲惫,眼睛里全是血丝。但他仍然口气平淡地与我做正常交接,无非是又多了两床病人。
最后,他突然叮嘱:“三十二床,昨晚心力衰竭,抢救了一整夜无效,可能过不了今天,是大限了。”
我心里要顿一下,才能反应过来,三十二床是张静初。
突然悲从中来。
是,我应该像王医生一般淡定从容,这么些年,住进来,再也走不出去的病人也见多了,我也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应对,但是这一次,还是禁不住心里一颤。
我深吸一口气,压抑着纷乱的思绪,让自己强自镇定下来。
我麻木地按例巡房。
最后,才到重症监护室。
隔着玻璃门,我竟不敢走进去。
张静初散乱的黑发衬得雪白枕头上的面孔更加苍白没有血色,整张脸都显出淡青紫色。
她已必须靠呼吸机维持最后的生机。
可是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静淡定,双眼澄明。
我想这一刻她的心中也是同样一片澄明吧?
骆子俊红着眼睛,头发凌乱,下巴上全是青色胡渣,他紧紧握住张静初的手,反复在她耳边低语。
她已无力说话,但仍然用眼神回复他的低语。
“梁医生,怎么不进去?”小张催我。
我不得不推门进去。
看见我,骆子俊哑着声音说:“梁医生,救救她!”
我没说话,与张静初对视一眼。
她的眼睛明朗而坦然,我知道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快要走了。
我只得例行公事,为她简单检查了身体。
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何况我这个资质平庸的小医生?
我无奈地对骆子俊摇摇头,轻轻说:“多陪陪她。”
然后转身对小张说:“通知她父母来。”
骆子俊要愣一愣才能反应过来,随即眼泪涌出。
我突然发现,世界上,最难做的事情,原来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
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羞愧。
骆子俊扑过去,再次握住张静初的手,握得那样紧,两个人的指节都泛白了。
唉,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经不住考验而已。
我幽幽想,竟然不忍再看下去。
自顾自推开监护室的门,疾步走出去。
一个上午坐在办公室,居然魂不守舍。
快午饭时刻,小张、小林竟然齐齐奔进来:“梁医生,张静初不行了!”
我霍一声站起来,飞速奔进监护室。
张静初的父母倒比骆子俊显得镇定,也许他们从拥有这个女儿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一天的准备。
只是,母亲已经悲伤得无法站立,只坐在女儿身边,不住流泪,而父亲紧紧抱着妻子,也是一脸泪水。
骆子俊更是早已泣不成声,鼻涕、口水一路淌下来,双眼一寸不离地望着张静初,眼睛里是绝望的疼痛。
张静初也望着他,目光里全是安慰和怜惜。
这一刻,倒成了她来安慰他。
见我进来,她突然用眼睛望着我,动了动嘴唇。
我明白她的意思,强作镇定地走过去,把她的呼吸罩取下来,让她说话。
她的面孔涨得更紫。
她已经虚弱地连发出声音都困难了,但她还是满含歉意地对父母说:“别伤心,对不起!”
说完,她的呼吸更加急促,她的母亲立即伏到她父亲怀中,失声哭了起来。
要休息很久,,她才有力气再开口,在她,已经用尽最后力气,可是听在我们耳朵里,这声音不过是游丝。
她看牢骆子俊:“我知道你爱我。好好生活,忘记我!”
骆子俊拼命摇头,用力抱住她,他的眼泪全数落在她的脸上。
突然,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留恋和不舍。
她轻轻动了动嘴唇,可是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但是,我们都清晰地分辨出,那是“我爱你”三个字。
骆子俊搂住她,拼命说:“我爱你,静初,我爱你,别走,别离开我!”
张静初恋恋地望着他,嘴唇轻轻抖动,喉咙发出“咯咯”声,呼吸减弱,双目中光芒渐暗。随即瞳孔扩散。
我稍微一检查,便知道,她已经离开,带着只有她和我知道的秘密。
她临死,也不肯让自己爱着的男人,知道她已经知道他负了她!
她临死,也帮着他维护他的谎言。
也许,此刻她的灵魂已经脱离孱弱的身体,浮游在上空,静静地看着我们,用她那双洞悉一切、安静澄明的眼睛。
可是骆子俊还浑然不觉,不断说:“别走,静初,我爱你!”
然后拼命吻她的眼睛、嘴唇、面颊……
这些吻一定滚烫,可是已经不能暖回她渐冷的嘴唇。
为什么这么多的吻,非要带着泪,在当事人已经感觉不到的时候送出?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轻轻说:“她已经走了!”
“不!她的面颊,她的手指都还柔软有温度!”骆子俊低低喊,不肯相信静初真的已经与他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忍再看,撇过头,冲出门。
身后是一片呜咽的哭声,放肆的、绝决的、悲痛的、锥心的哭声,并不能再挽回这个有着尖尖下颌的女孩。
从此,她的世界一片澄静。
坐到办公室,发呆良久。
半晌才发现面颊湿濡,要到这时才知道难过。
张静初的父母,此刻的难过,还在后头。
亲人离世的时候,当时虽然觉得悲痛,但是并不会锥心刺骨。要多过几日,才反应过来,才会真正悲伤心痛。
也许,半夜里,会觉得她突然回来!
更也许,恍惚中,她就坐在对面,对牢自己沉静的笑。
那个时候,才知道她已经真正永远离开,不再回来。
就像突然被极其锋利的刀子划破手指,要过片刻,才知道疼痛,才明白十指连心。
隐隐听见门外一群小护士感叹骆子俊的痴情:“哭得那样伤心,可见是真爱了!”
也许,骆子俊真的爱她吧,只是这爱没有强大到忠贞、包容以及持久。
他的眼泪也是真实的,只是软弱无力。
毕竟,他的背叛还是深深伤害了她。
可是,她却在生命的最后还维护着他,到底是她爱他,多过他爱她!
但,也许所有的爱,都是自私的、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