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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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梅花万花敢向雪中出

在中国文化中,梅花是一种颇有风骨的花,梅花、兰花、菊花和竹被誉为“岁寒四友”。梅花本意指梅树开的花,寒冬先叶开放,花瓣五片,有粉红﹑白﹑红等颜色,是有名的观赏植物。梅花品种及变种很多,目前大品种有三十多个,下属小品种有三百多个,其品种按枝条及生长姿态可分为叶梅、直角梅、照水梅等类;按花色花型可分为宫粉梅、红梅、照水梅、绿萼梅、大红梅、玉蝶梅、洒金梅等。其中宫粉梅最为普遍,花瓣粉红,着花密而浓;玉蝶梅花瓣紫白;绿萼梅花瓣白色,香味极浓,尤以“金钱绿萼”为好。

梅花的培植起于商代,距今已有近四千年历史,我国不少地区尚有千年古梅。梅花斗雪吐艳,凌寒留香,铁骨冰心,高风亮节,列二十四番花信之首。宋代王淇诗《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梅花又称腊梅,严冬百花凋零,梅花冰枝嫩绿,疏影清雅,花色美秀,幽香宜人,花期独早,“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其高洁的品格和坚贞的气节,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

《红楼梦》多处着笔梅花,梅花和书中人的性格、气质融合在一起。与梅花密不可分的人物,当然首推“槛外人”妙玉,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妙玉用旧年蠲的雨水给贾母泡茶,却“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妙玉原本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因从小多病,不得已皈依佛门,带发修行,她极端美丽、博学、聪颖,但也极端孤傲、清高、不合群,不为世俗所容。用邢岫烟话说,妙玉“为人孤癖,不合时宜。”脂评说“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深。”用五年前梅花上面的积雪化水煮茶,一个细节活画出妙玉为人孤僻、远离红尘、清高而不同流俗的品格。所以“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大观园里新来了李纹、李绮、薛宝琴和邢岫烟,李纨安排开诗社,宝玉早就“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睡得”,“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作者再次借梅衬托妙玉的不俗。

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宝玉原不会联句,再次落第,李纨罚他,“‘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欷欷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原来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去栊翠庵折梅,在别人是办不到的,而宝玉却能够,可见在妙玉看来,谁都不理解她,只有黛玉和宝玉才能够理解她,所以,她把他们当作很难得的知心朋友看。对照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里,邢岫烟也觉得很奇怪,妙玉竟然送给宝玉一个生日帖子,还落款槛外人。“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足见妙玉是一个内心世界很不简单的人。

再啰嗦几句妙玉,中秋的晚上,黛玉和史湘云到凹晶馆去联诗,联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妙玉出来了,她续了几句诗。黛玉对她非常尊敬,说“平时我们都不敢请教你”,称她是“诗仙”,“正好今天你难得有这个雅兴出来,你看看,我俩写的诗行不行?不行的地方你给我们改一改,实在不行就不要了,你给续几句”。接下来妙玉兴致很高,续了几句诗。“歧熟焉忘径”,暗喻自己对歧路岔道太熟悉了,哪可能忘记人生的大道?“泉知不问源”,隐含对水泉的来龙去脉,是怎么流过来的,非常清楚,所以它的源头在哪,问都不用问。人生的本源她看得很清楚,能辨歧途,能识本源,“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悲愁怎么可能乘虚而入呢?我没有任何忧愁,也不会心烦意乱!就是这样一个高古的人,所以用梅花来状写当是恰当不过的。

接下来,再来分析大观园里群芳们的梅花诗。邢岫烟《咏红梅花》:“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烟“家贫命苦”,“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所以她诗中的红梅冲寒而放,似燃着红烛、添加了红妆的绿萼仙子,又如喝醉了酒跨过赤虹的白衣仙女,虽处冰雪之中而颜色不同寻常,这是借梅拟人的内敛与清高。

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贾母笑着,挽了凤姐儿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动了为宝琴说媒的心思;而且叮嘱惜春描绘大观园图时,“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宝琴最终嫁到了梅家,可见梅还有一层隐喻。

李纹姊妺是李纨寡婶的女儿,从诗中泪痕皆血、酸心成灰等语看,也经历过不幸遭遇,“寄言蜂蝶”莫作轻狂之态,可见其自恃节操,性格上颇有与李纨相似之处,这还是以梅写人的超脱与淡然。

《红楼梦》中类似的以梅写人还有李纨,她出身金陵名宦,性格平和娴淑,嫁与贾珠,很早即守寡,作为一个未亡人,她“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处处陪伴小姑子等读而已”。在大观园中她住的是“稻香村”,在后来探春结社的时候,李纨就自定了个“稻香老农”的雅号,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李纨抽到了预示个人性格及后来命运的梅花签,上书“霜晓寒姿”并附有“竹篱茅舍自甘心”,这表明作者是拿她作梅花喻,说明她有林和靖的高致,清心寡欲、自甘寂寞。

梅花虽是冷香,但也有热烈的时候,如果说上述人物是高古、冷艳、孤傲、超脱、淡定的话,那么在薛宝琴身上梅却有着热烈的一面。宝琴在第四十九回一露面,就是一个超群轶伦的人物。宝玉说:“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晴雯说:“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到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探春说:“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宝钗说:“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后来作诗,宝琴又显露了非凡的才华,连诗才最敏捷的黛玉、湘云也对宝琴的诗才表示佩服。第五十回有脂批曰:“此回着重在宝琴,却出色写湘云。写湘云联句极敏捷聪慧,而宝琴之联句不少于湘云,可知出色写湘云,正所以出色写宝琴。”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里,作者写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梅”,“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可是“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琉璃世界里的白雪红梅,暗伏薛宝琴命运独好。所以宝琴的《咏红梅花》,写出了豪门千金的奢华气息,抱红梅、映白雪,她的诗彷佛也在作自画像。

梅花花影摇曳于《红楼梦》中,在全书的情节结构上还有着照应暗示作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起因就是“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至于续书第一百一十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写到宝玉“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妆饰,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只不过借梅花衬托着孝服的宝钗,而非实写梅花了。续书在描写花草上是很少下功夫的,整个四十回中除了第九十四回写到海棠花开的不是季节外,极少写到花草。

2011年3月3日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