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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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天使的洁白 (4)

袁劲松想他一定十分难受,这是自虐艺术的一种,用肌肉和皮肤作为承受身体重量的丝线,这个行为艺术家当然在表达着反抗。当一个社会已极度富裕、福利化和平庸的时候,一些艺术家以这种自虐的宣泄来表达反抗,来反抗满足了人的一切欲望之后的虚无,这当然是有理由的。但是对他而言,刚刚经历了一次漏油般的爱情,他可以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来反抗?他在考虑着,这一刻他有一种冲动:他想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在暮色中那阴暗的人群里飞快地奔跑,跑过快餐店、自动取款机、超市和酒吧,跑过那些向他伸出手的乞丐和卖花女,一直向前,跑到城市之光里去,去迎接一个天使,一个洁白的天使的降临……

那个小小的聚会是在一家五星级的酒店——长城饭店的一个餐厅里举行的。在此之前,这里刚刚举行了新一任叙利亚大使的到任仪式,当桌子重新摆过,自助餐被重新装点之后,时针已指向更晚的时间了。袁劲松在下午的时候就在燕莎购物中心附近徘徊了好长时间,他看中了一套和服式睡衣,很便宜,才三百多块,他就把它买了下来。这一带是较为繁华的使馆区,高楼林立,闪耀着一种文化后殖民主义的气息和光辉。那种物质主义的光芒闪耀在名牌专卖店和威尼斯餐厅、普拉那啤酒坊的每一个角落。在过去,如同都市中逃逸的老鼠的他对那由玻璃幕墙封闭构成的大厦和摩天大楼有一种畏惧和惊羡的心态,好多次他都把镜头对准它们,这个疯狂的“半空建筑”时代的图腾柱,进行了各个角度的拍摄,试图拍出它们的冷漠、富丽和傲慢。他做到了,他那时还有一种恶毒的想法,那就是伸出中指和大拇指用力一弹,那些积木和沙盘模型般的高楼大厦就一股脑地向后倒去,溃不成军。

但现在,这种表面的仇恨已荡然无存了,他发现城市人和他一样,在这高楼大厦的阴影中急促地呼吸着,如同纳粹军人设置的毒气室中的犹太人一样感到呼吸困难。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呼吸的粉尘、汽车尾气、复印机油墨和钉书机铁钉的残渣余孽。这些东西在我们每一天的呼吸中都有!他也开始不再对这座城市的外部符号性场所与标志感兴趣了,他把镜头对准这些楼厦中的人以及大街上的人,那些卖花女,那些在饭店大堂酒吧中招揽生意的中高级妓女,那些胡同里吸毒的艺术家和下岗工人,在街边被巡警追赶的摊贩以及塔楼鸟笼中的人的生活。

那天,当他抵达长城饭店的一个大餐厅时,他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已经聚在那里了,而且,在高高的T型舞台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时装表演,他背着自己的摄影包,他向人群走去时借助昏暗的灯光他看见了他的几个老同学,汽车经销商秦杰、电视台某节目部主任(他已不在人事处了)于磊、一家信托投资公司的金融部副总经理何晓、国务院某部的崔东亮、大东方迪斯科舞厅的DJ田畅和他的女朋友何铃,还有北京旅行社的导游徐安和吴晓梅夫妇,以及大象公司的总经理胡岚,还有花枝招展的长城饭店销售部经理徐天心,只有她是他们的好朋友,不是他们的同学。他们看见了他,一齐向他笑着,“刺猬,你好!”他们用大学时代他的绰号来称呼他,这使他感到亲切又感到不自在。他走进他们的圈子,与他们聊了起来。台上的灯光变幻,有些人心不在焉,一边说话一边注视着时装表演。他到得有些晚了,他们已都吃过了,酒会已开始了。老同学们一个个在自己的领域中干得不错,他们脑满肠肥满面红光。他忽然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来参加这样一个聚会了,于磊悄悄问他:

“你那个小姐怎么样了?”

“到底还是被主编给搞掉了。”他颓丧地说。

“你呢?你没法在单位呆了吧?”

“我已经离开那里了。几天前,胡岚一叫我,我就跑到这里来了。”

于磊坐了起来:“一次有趣的经历。再找个单位,要不你到胡岚手下搞广告创意吧,她胯下缺一匹好马。”大家笑了起来。

袁劲松捶了他一下:“我想一睡不醒,我太累了,这几年我都很孤独,和你们在一起我仍旧感到孤独。真的,我很孤独。”

胡岚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杯葡萄酒,“你到我的公司搞广告创意吧。来不来?”

“我再想想。”他说,“我没弄明白。今天这是个什么聚会?怎么这么闹哄哄的?”

“这是徐天心为一家服装公司搞的推展会。我把老同学请来借他们的饭局聊我们的事。我们大都好几年没见了吧?你怎么在社会上混了三四年还跟人处不好关系?你跟你的头儿争一个女人干吗?你有毛病?”胡岚关切地对他说,她是一个十分泼辣的北京籍女孩,非常能干。袁劲松没有说话,他不停地喝着葡萄酒,忽然,他看见T型台上出来了一个身穿黑色短衣、短裙的女孩,她身上斜挎着一把电贝斯,唱了一首十分躁乱的歌。她的声音十分沙哑,又吵又闹,到后来他听明白她唱的就是一首《物质女孩》,她唱得赤裸裸,唱出了物质女孩真正的心声。袁劲松听得有些痴迷,眼睛竟有些湿润了。他一直在盯着她看,他把她看成了一只性感的母猫,她几乎代表了所有的性感母猫在那里向着男人们嘶叫。他记住了她的名字叫方可欣。哪里会有她的磁带卖?她大约有十九岁,厚厚的满不在乎的嘴唇向上噘着,黑色胸衣将两个小巧的乳房向一起压出了一条深深的乳沟,蝮蛇一样扭动的腰肢千姿百态。他看着她,感到灼热的暖流在小腹中流淌。他试图再挤到前面,把她看得再清楚一些,但他撞到了一个女人的肩上。

这是一个丰满异常的女人,她如同一个水桶,装满了欲望和脂肪。当然她也并非胖得叫人厌恶和恶心,比如当他感到自己的肘部撞到了她的棉花陷阱一样的前胸,相反却感到了柔和的弹性。他转过脸对她说:“对不起……”

她摆了摆手,“你挤到前面干什么?”

他摆了一下手,“为了把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把哪儿看得更清楚一些?”她很认真地对他说。

“乳沟,当然还有她腿上的汗毛。”他不露声色地说。

她笑了起来,“下流坯,怎么年轻人都变成下流坯了。我叫刘茵,我是一个编剧和独立制片人。你是个摄影记者吗?”

那天在长城饭店以后,他每一次见到刘茵,都会为她充满肉欲的身体所吸引。那个平淡无奇的小小酒会并没有在袁劲松的记忆之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了他可以在胡岚的广告公司里任职的事之外,那缤纷缭乱的饭店气息中只剩下了一些有关声音和气味的残片。声音是演唱《物质女孩》的那个女歌手的,他听说她是一个上海姑娘。而气味则来自刘茵。她身上有一种沼泽的气息。她对他说话时那厚厚的嘴唇的翕动让他迷惑,她那浑圆的身体也让他迷惑,并对此抱有了一种探究的态度。她对他留了电话号码,而他则答应为她拍一些照片,“真的吗?”她的兴致很高,“拍些什么样子的?”

他眯起眼睛观察着她,“嗯,拍下一些有火焰那种红色的照片。你的红衣服多吗?”

“要多少有多少。”她说,“什么时候拍?”

“下周吧。几天后我们就可以拍。”

几天之后,他给她打了电话,她背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的全部都是衣服。他们出去给她拍片子。他找了一些灰黑的背景,比如建筑工地的沟堑、垃圾处理场、旧胡同和旧砖墙、停泊的大卡车,纷乱的有交警的十字路口等等,让她摆出了各种动作,行进的、静止的、麻木的、抒情的以及没有表情的。他拍了下来,全都拍了下来,以这些以灰暗的背景拍出来的效果主要是有一种反差。他交替使用相机,分别用彩色和黑白胶卷为她各拍了一套。拍完之后,时针已指向下午。他们打车来到了他居住的小区,在一家四川酒楼吃了几个川菜,他和她热烈地聊了起来。“你有小孩了吧?”他突兀地问她,她说,“有一个,八岁了。你问这干吗?女人最不喜欢的问题就是有关年龄和生育的问题。”

他笑了一下,他感到和她近了许多,那种十分亲和的气氛已经在他和她之间形成了。那是一种玫瑰色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把这种气氛向前引导。吃完饭后,他领她来到了自己的居室,这是一套十分简单的一居室,由于他的工作和性格的原因,这间屋子当然十分阴暗。他开始打开特殊的红灯,拉下窗帘,为她洗那几卷照片。她在一边观看着照片一张张地从水盒里显现出影子来,这使她感到兴奋。她尖声地惊叫着,表示出了对他摄影技术的赞美,“洗照片的过程就像生孩子的过程一样,”她说,“触目惊心。”

当他把那一沓照片全部洗完之后,他打开录音机,放了伯拉姆斯的《女中音狂想曲》,他说,“我们跳个舞吧。”

这种有着红光的气氛最容易使女人晕眩。他搂着她,跳着缓慢的三步,他感到她像一棵柔和的粗树,他把头埋在她的脖子后面,忽然哭了。

“你怎么了?”她柔声地问他,他就给她讲了自己新近的经历,如何到处寻找爱而得不到。她听着,到后来,她说:“男人和女人如果真的相爱,说到底,总是要上床的,不然还有什么事会发生?这是互相留给对方记忆的惟一办法。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你有多久没有女友了?”

他想了想,“一年多。”

“压抑不压抑?我看你太压抑了。性压抑……”

他没有说话,但他们已经转到了他的床边,她就势倒了下去,这是勾引者的前奏动作,他迟疑了一下,就压了上去,他听见她在叹气,“你也太孤独了,男人没有女人,会很难过的,我知道。”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真正的怜悯,那是对他的怜悯,一个成年女人对一个准男人(他自嘲地认为)性的封锁和匮乏的怜悯。这实际上是一个信号,表明他完全有对她身体的开发权。他听着伯拉姆斯的音乐,感到那欢快的节奏在鼓励他,于是他开始给她脱衣服了。

她穿的衣服并不复杂,尽管如此,他还是脱了很久。其间居室里那种红光一直打在他们的身上,他看着她毫无帮助的意思,就脱去了她最后的装束,面对一个女人圆满的身体,他一时有点儿局促不安,诚惶诚恐,不知从何下手了。她把他拖向她,他尽快脱去了自己的衣服。他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说:“让我看一看你的身体。”他把那盏灯拿了过来,柔和的红光照在了她的身上。仔细地研究着,探索着,他感到体内有一种气体在使他急骤地膨胀,使他变成一个硕大的棒状物。他有一些恐惧和战栗,他无所适从,于是就用嘴开始慢慢地梳理她。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仿佛是在和一道宽阔的波浪亲吻,它是运动的,不是静止的。它看似有规可循的律动,实际上到处都隐藏着秘密与火焰。他在和自己的耐心、自己体内的野兽较量,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她在他的触碰下,发出了一些奇异的哼哼声,听上去与伯拉姆斯的音乐并不太融合,而是自成一体。她鼓励着他,顺从着他。但当他完成了对她身体的精确测量,并打算进入她体内时,他失败了。一阵濡湿使他早泄了,使她小腹上的细毛全部倒伏,淹没在一片闪亮的液体中。

这使他更加沮丧,他在猜测他可能早就患有这种毛病。她觉得有些遗憾,但仍旧安慰着他,她和他相拥而卧,他内心充满了悔恨,以至于想杀死自己。但他知道他是软弱的。他听她说话,她说自己弄不明白怎么会在婚姻之外和一个年轻人上床了。“我曾经有这样的性幻想,和一个年轻英俊的小男孩上床,但我丈夫对我很好,可我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幻想?人是复杂的。人也是脆弱的。当我看到你像个无助的小白兔一样在现实和欲望面前撞得头破血流时,我就对你有了一种悲悯。你过得这么糟,我想,我也许可以用身体来使你重新获得勇气。因为我的身体已在老去,而它却可以成为使你解除焦虑的武器。”

“可我失败了。我进入不到你的身体里去,同样也不能满足你。”他喃喃地说,“我战胜不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