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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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所有的骏马 (9)

“哈,也许吧。不过,你令我感到龌龊。”

她别有深意地看着我,“我需要男人。德田能做到,就是这样。也许我们在内心之中互相看不起,但那是我们自己的事。”

女人的确是可怕的,我想。我扭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二天,德田带上我,陪同山田先生去怀柔县的国际狞猎场打猎。我们一共六辆汽车,全是日产的丰田车,双排气管,黑色油亮。山田先生看来对德田的工作情况很满意,其原因在于德田太了解中国人,所雇佣的中国人都能达到日本企业要求的水准。德田诚惶诚恐,惟恐失掉了这个在中国大陆开拓的事业,并有望今后在总公司晋升为中层管理人员的职位。日本人活得比中国人还累。我看见无论在任何场合,德田都摆出了一副他要我们在他面前必须摆出的架势:离山田先生几米远,身体呈六十度弯曲,讲话时不抬眉头,汇报完后退,绝不把后背留给山田董事长。

汽车开进了怀柔山区,到了一个山洼处,汽车停了下来。我们都下了车,山田仰视苍莽群山,不禁吟了几句日本伟大的俳句诗人芭蕉的诗。在全天的打猎过程中,七十岁高龄的山田董事长打中了四只兔子、一只山猪和几只山鸡,他兴致不错,后来与我谈起了他幼年在北海道打鱼时的童年经历。我是因为替他拎着猎物才获得了和他说话的机会,为此我发现三米开外的德田一郎正阴沉沉地看着我。

以后几天,德田带着我和蓝玲又陪山田先生去市郊的国际高尔夫球场打高尔夫球。那天天气稍微有点阴沉,德田显得十分紧张,因为第二天山田要回日本了。我们进入高尔夫球场后,山田、德田和另外两位中国陪同官员,拿起了球杆。由于我的出色的日语,山田老人希望我能直接担任翻译。一个球童手推一百六十五磅重的拾球车缓缓地跟在我们后头。红、黄、白三色高尔夫球很漂亮,山田老人的击球动作同样漂亮,而德田挥杆则显得拘束。

山田很威严,他似乎不想与德田多说话,两位中国中层官员陪同他聊天,我则做翻译。蓝玲就跟在我后头,她穿一套乳白色运动短裙,小屁股一翘一翘的很好看。在绿油油的球场边上,停着几辆雅马哈四座高尔夫球车。还有两辆欧洲出产的E·M·V单座球车,体积轻巧,可以在崎岖地形上飞跑的。击杆过后,大家便沿坡地向前走去。要一共打完十八个洞。我却要不停地找机会和蓝玲说话。山田老人似乎很喜欢我。末了,我听他的一个保镖悄悄用日语说,德田是山田的“玩物”。这个护卫是用嘲笑德田的口吻悄悄说的。也许,德田是山田的同性恋对象,被这个老家伙搞了后门的菊花?这的确不可思议。整整大半天,我都没有逮住握住蓝玲的小手的机会,无论在高尔夫球场的绿地上步行还是坐车而行,我一直没有逮着机会。

我终于逮住和蓝玲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是在山田先生回日本后的第三天。此前,据说,在山田回国前,在夜间召见德田时,严厉训斥了德田,还说要把他派去管理拉美一个小国的小公司了。其实不过是上上发条罢了,他对德田再满意,都是要训斥他一顿的。

山田先生一走,德田立即恢复了凶残本相。我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当大厦里的员工都已下班回公寓之后许久,我和蓝玲紧紧地拥抱着,就在我那间办公室,在我那间有着一张巨大办公桌的办公室里,我们用嘴唇互相寻找,灼热的情欲在我们的体内掀起了热浪。我无法忘掉她,也无法正视她同样是德田的情人的现实。但蓝玲毕竟也是喜欢我的,我把她压在办公桌上,手伸进她的裙子,解开乳罩的纽扣,而她则像一条蛇一样紧紧地用双腿缠住我。当我和她合为一体时,灯却亮了。双眼放着绿光的德田站在门口。“很精彩。”他鼓掌说。

我们停止了运动。我还帮蓝玲扯上了乳罩。我满不在乎地看着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

“混蛋!你们这是在继续工作吗?”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冲到了我们跟前,挥拳向我打来。我挡住了拳头,一记勾拳,正中他的肚子。他英俊的脸立即扭曲了。我用双手拎起他来,把他撞到了墙上。

身后蓝玲在尖叫,她也许以为我会杀了他。庞大的城市像个轮盘一样在我的脚下转动,一瞬间我真想替我们国家表达一下对日本人的仇恨。但我松开了手,“先生,我们的确在继续工作。”我严肃地说。

“那,你可以停止工作了,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德田喘着气对我说。

“我正想这样做。蓝玲,我们一起走吧!”我转身问蓝玲。她已经整理好衣服,发着愣。但是她没有动。“好吧,”我说,“我自己走。”

说完,我一个人走了出去。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约摸一周以后,我和蓝玲一起坐在丽都假日饭店的餐厅里吃意大利细面条以及比萨饼。我知道我没有爱上她,她同样也没有爱上我。我们谁也不爱,我们都只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希望能从这里得到点什么,但更多的只是丧失。城市正在教会我们更多的东西,教会我们更多的游戏规则。我们一起吃着,说着笑话。她讲的都是关于德田的笑话。看来她已经掌握了他。她这一天穿着一件紫色的套裙,显得非常冷傲和漂亮。但我们只是朋友,从我松开德田的领子,招呼她和我一起离开那里,她没有动,我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

“你从德田身上捞到了多少钱?”

“没有多少。我不告诉你。”蓝玲笑着。“你现在打算怎么样?”“我去一家德资公司负责宣传推广。你真的喜欢他?”

“对。不过,现在你要再劝我离开,我会考虑的。”她温柔地说。“算了吧。问一句,你要有了钱,去干什么?”

“我吗?我想拿着这钱去国外念书。我出身于音乐世家,可是,离开父母,我连活得好都很困难,”她眯起眼注视着走动的人,“你要有钱呢?想妻妾成群吗?”

“我有钱了,就想盖一座蛋糕大厦,叫全世界的穷孩子和苦孩子,包括飞鸟们大吃一顿。”

“这是幻想,和疯话。”她笑起来。

“对,是屁话。”我自我解嘲。停了一会儿,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假如我再请你离开德田,你就会跟我走,是吗?”

她灵活的眼睛转动着,我发现她居然有两个浅浅的酒涡。她狡黠地说:“我们去打保龄球吧,如果我赢了,我就自己走了,如果你赢了,我就跟你走。”

“好极了。”我放下了冰水杯。

我们换好了鞋,来到了第十二球道。蓝玲的身材不错,她打出的第一个球就是全中。我选了重十二磅的黑球来打,我最喜欢用十二磅的球了。我打过很多次,但今天也许我该打好。球投了出去,姿势很标准。摧枯拉朽。但还剩一个球,那就再来一次吧。我看到在另一边的蓝玲冲我挤着眼睛。我发现她用的竟是十四磅的蓝球!她力气真大,我想。她又打了个全中,跳起来欢呼着。我也打了个全中。但我却一直在想,我和蓝玲都太相像,她为什么必须跟我走?我有这个勇气和责任吗?我的肩膀斜了,球偏了。真臭。我忽然觉得我和她也在进行着一场游戏,一场猫与猫的游戏。可老鼠在哪里?它在这座城市的什么地方?我们必须练习捕击。也许德田是她的老鼠,我的老鼠在哪里?我继续抛球。然后,一局下来,我得了一百四十分,她一百八十二分,我输了。

我们喝着矿泉水,她抱歉地笑了笑:“我只好自己走了。”

“好吧。”我说。

“那我现在就走。”她又对我说。

然后她就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厅里。我想在这座海洋一样的城市里,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怔了许久,我又拿起了一个十磅重的蓝球,我推开一个正要打球的人,我将球甩过肩膀,拉开弓步,抛了出去。一个标准的全中。然后我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两年。我就经历了这些,我觉得生活中转瞬即逝的东西比较多:瞬间的激情与背叛,生存的困境与挣扎。每个人都可以在城市里下注,去下自己的赌注,但大部分将输得精光。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要给丹妮打个电话,因为,毕竟有大半年我们都没再联系了。当初正是离开了她,我才开始了新的寻找。现在,她怎么样啦?

“你好,丹妮,我是乔可。”

“是你!你现在在哪里?你没有死,我还以为你从此消失了呢……我恨你。你抛弃了我。我恨你。”电话中丹妮的声音有点哽咽,“你勾引了我。”

“不。你刺伤了我,你说过你对我找不到感觉了。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的。”“不!我只是有点矛盾,是你想离开我而已……”

“你说了那话。所以我就走了。”

“你现在怎么样?”

“还可以。一直在外企混。”

“我想见见你,今天行吗?”

“……好吧。那么,晚上我们在西单劝业场地铁口处见面。”我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西单地铁的出口处等她。人们一群群地从地底下冒出来。丹妮来了。我看见了她,她穿一件褐黄色大衣。今天没有下雪,但天很冷。地上结了冰,她看见了我,像河流中的一块浮冰一样飘向了我。她憔悴多了。没了孩子气,她已经是个标准的妇人,如同我也成了个成熟的男人。她的眼睛里含满了幽怨:“我一直在找你,可城市这么大,我找不到你。”

“我们先吃饭吧。去吃台湾牛排面怎么样?”

“有一天沿着大街,走几步就喊几声你的名字,可一直没有人回答,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建国门。”

“今天大街上怎么这么多人?真令人心烦。”我说。

“你离开了我,我恨你。”

“这牛排面不错,煎得挺嫩,而且鸡蛋煎得也好。”

“我简直都没法生活了,我的生活中没有了重心。”

“这大半年我干了各种各样的工作,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这座城市已经容纳了我。”我咽下牛排。

“可你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我?”

“是你推开我的,却把账算到我头上。你说过你对我没有爱了。”

“你猜我今天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什么?”

“你从新疆带回的那把匕首。”

“哈,要杀我吗?”

“也许。真的。”她忧伤地看着我。

“算了吧。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首都剧院,《西部所有的骏马》,美国片,棒极了。”

“好的。也许我会杀了你。”

“你的报复心真重,瞧大街上这么多人,等天黑了你再动手。”

“好的。”她宽慰地笑了。

“这电影不错吧?我看过介绍。接下来的一个场面,将是所有的骏马都在奔驰。”我说。多好的一部电影,一部西部大片,一部关于孤独与命运的电影,一部寻找与发现的电影。就像是关于我的电影。

“你要娶我。”黑暗中她的眼睛在发亮。

“不。我对你没有多少情感了。”

“我要嫁给你。我想明白了。”

“不。晚了。”

“再说一遍?”她生气了。

“不。”我坚决地说。

银幕上的壮观的马群果真出现了,是如此庞大的一群,是如此健美的一群,马们跃足狂奔,马蹄翻飞,连太阳都变成了它们蹄下的碎片。多棒的马群!牛仔在追赶马群,我小声地呼叫着。但是,我感到丹妮突然变得疯狂了,她用力将匕首向我刺来,我抵挡了一下,但第二下她扎中了我的腿。我用力推开了她。马群还在银幕上奔跑,我却挨了一刀。我在黑暗中向门口冲去。刀仍留在腿上,丹妮在哭。一切都在瓦解,马群在不停地飞奔,我挨了一刀。我捂着大腿,冲出了电影院,来到了寒冷的大街上。冬季的长安街一片凄冷,灯光却更加明亮。我捂着腿,心中想着那些马,那所有的美国的西部的骏马。这像草原一样广阔的城市!我笑了起来,血流了我一手,也流到了鞋面上,我在寒冷的大街上,一个人孤独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