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闯入者
7952900000038

第38章 闯入者 (6)

吕安合上了赫建的这篇叫做《闯入者》的小说,穿好衣服走出了洗手间。他多少感到了一些乏味,但这篇小说所透出的内心的紧张却是如此真实,正与自己的心灵焦灼相暗合。写这种东西也许会发疯的,吕安想,赫建也许快变成了一个内心分裂的人,他就像他小说中写的那个人那样。为屋外的某种也许不存在的声音所牵动,总有一天赫建会疯狂的。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赫建的脸,这是四川男人特有的脸型,而且他还是个小个子,高中毕业一个人离开了家乡,蜗居在一所大学里一边自费攻读大学课程一边做着写作和发财梦。也许这类人也是黑压压的一群。生活在城市的夹缝地带苟延残喘。吕安想起了杨灵,他感到内心明亮了许多,仿佛有几根蜡烛点亮了他内心一些黑暗区域。他想起来郊区那个化工厂还要他交七千元“赎身费”才可放他出来,可这家报社却不见得会为他掏这一笔钱。生存!在城市的巨大积木间生存下去,这使吕安张了嘴巴,像渴求氧气的鱼那样呼吸了起来,为什么生存会这么难?他决定不再去想那么多了,他起身去照排中心看他打的稿子上版了没有。

傍晚时他干完了活回家去,一上楼道就听见有两个老太太在窃窃私语什么“东北虎”,莫非真有东北的老虎南下了?他一下子想起了赫建的电影小说中,有一个猫科动物的脚步声在向屋里的人逼近的情节,是什么样的动物逼近了我的家吗?他乘坐电梯上到十楼,走出电梯推开单元门,却发现正有几个警察聚在那里,那种架式与他曾在赫建的房东被杀后经历的现场调查颇为相似,他的头一下子热了,警察冷冷地对他说:“你要干什么?”

“我回我的家呀,我就住这儿,这一家。”

“你家被盗窃了,看一下你到底丢了些什么,写一个证明。”

吕安闯进了屋子,糟糕,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而杨灵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见到吕安,她有点惊慌,“这个小单元的三家住户全部被盗了。对门那家一共丢失了黄金首饰加上现金有三万多元,另一家丢了很多名贵的衣服,你看看你丢了什么,你的皮箱早被打开了。”吕安闯进自己的屋子,那个塑料模特儿还靠在屋子的一角,它一动不动,只是屋子里却被翻了个乱七八糟,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了它们原来的位置,他进行了一番迅速的检查,自己大约只丢了两百元放在抽屉里的现金。而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走出自己的屋子:“你丢了些什么?”

杨灵脸色阴郁,她的脸因失去了一些血色而变得苍白,“我丢一些钱,大约有一千多块吧,我还丢了几件内衣。你说这盗贼偷我的内衣干吗?也许他是一个性变态吧。”

吕安没有说话,他写好了丢失的物品清单,叫杨灵一起签了字,交给了门外的警察。“平时一定要注意点,”那个警察收起了单子,“我们都传达了,说是有一些东北的失业工人,结成团伙南下作案,前天发生在方庄银行的一次抢钱事件,可能也是这伙人干的。真他娘的,难道我们就抓不住他们?”那个警察有点儿憋气,“太猖狂啦,一下子把门都钻出一个大洞,你们对门那家的门板都给卸下来了。这也太猖狂了。”警察们做好了取证与侦查现场工作后迅速走了。杨灵和吕安坐在小客厅里愣了许久,停了一会儿,杨灵站起来:“我去做饭。我买了一条鱼,你喜欢吃鱼吗?”

“喜欢,”吕安说,“不过我什么都不想吃。”今天的盗贼闯入使屋子里的空气变得凝固和紧张了一些,吕安觉得这些看不见的闯入者在最近像个影子一样笼罩着他的生活,你在明处而他们在暗处,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要我帮忙吗?”他走到厨房门口,问正在手忙脚乱的杨灵。杨灵系着一件蓝色的围裙。在干活儿的时候她又恢复了她的俊俏,“不需要,因为你是个笨蛋,你只管等着好了。”她好像已经忘掉了盗贼的侵入带来的不快,“喂,你的生活中最近真的没有什么女人进入过吧?我看你床下的拖鞋都只有一双,为什么不再找个女朋友,像我这样帮你做做饭什么的?”

“如今的人大都变得很现实,女人也是如此,这当然无可厚非,比如嫁给一个有钱人,从古到今大多数女人在这一点的选择上可都是毫不含糊的。我现在有一种失败的感觉,我觉得我在生活的铁墙面前碰得鼻青脸肿。我真的不知道生活的内容、目的和意义。我一天比一天变得焦虑。我被欲望所充满,可这些欲望被满足之后又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在生活的道路上我是进退两难,处在夹道中间,我总是想嚎叫,可嚎叫过后仍是一种沉寂,迎向你的只有沉默。”

“噢哟,一个哲学家,一个生活哲学家。”杨灵啧啧称奇,“快,帮我把米放进电饭煲里,我看你不是过得挺好的吗?总比那些下岗的女工好多了。我今天下午回来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跳着蹦着在冲着这幢楼的某个住户骂街,骂得可真难听,全是关于性生活什么的。据说这个女人就是羽绒厂的下岗女工,一个月只拿一百五十元生活费,她还有一个上高中二年级的孩子,丈夫也死了。这所有的生活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的头上。后来她的神经就有点儿不太正常了,其实她们单位的头儿据说早就从这里搬走了,而她始终不知道,仍旧隔几天就到楼下来骂上一会儿。”

“可这也并不能怪她们单位的头儿呀。现在好多国营企业都不景气,谁还去干工人呢。喂,在诺基亚电讯公司干得怎么样?今天忙吗?”

“像个自动玩具,节奏可快了。”她一边细心地切着鱼肉,“我都担心我并不能真正适应这种工作。电动玩具,我不停地接电话、打文件、发传真,总之也挺累的。”她好看的眉头皱了皱,“不过,也蛮有趣的,人总是应该什么都尝一尝才是。把盐递给我。”

他们就这样聊着,他们像是一对年轻的夫妻那样为一顿饭在忙碌,这使吕安多少感到了甜蜜。他们做好了饭,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夜景在窗外无尽地铺展开去,她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因为她说过她不喜欢黑暗,他铺好了桌布,他们一起吃着晚餐,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已越来越像两个伙伴,两个共同应付生活的伙伴,有着共同的处境,面对的是共同的敌人,但敌人却又是虚无的,不见显形的。整座城市也许并不是他们的敌人,只是一个祭坛,在这个祭坛上,物是惟一被崇拜的宗教,人们为了物而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这个祭坛。

他们吃完了饭,不知为什么都没有过多的话了,他们默默地收拾碗筷,他们都感到累了。吕安洗漱完毕,打算去睡觉,他转身对杨灵说:“晚安!”可他突然看见杨灵的眼角溢出了泪水,她正用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他有些吃惊,“你怎么啦?”她轻轻地俯下了头,“我有些害怕,我害怕那些闯入者,那些东北虎,我不敢一个人睡了。”他想了想,定了定神,“要不,我陪你睡?和我一起睡吧。”他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他朝杨灵走了过来,他朝她伸出了臂膀,他拥她入怀,这使她感到他的臂膀还是如此有力。她轻轻投入他的怀抱。他们就这样相拥着来到了他的房间。于是一切都是在无言中进行的,只是她替代了原先那个塑料模特儿的位置。他和她都躺下来,就着黑暗中的微弱灯光,他伸出手擦去了溢在她眼角的一滴眼泪。他们都没有动,吕安觉得有些激动,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睡着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使他激越、使他伤痛的往事蜂拥而至,他有些心潮起伏。他忽然觉得他和杨灵的命运如此接近,两个浪游者,两个闯入者,在今天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像伙伴一样互相给对方以安全感和慰藉。他们都太累了,不一会儿他也睡着了。

但是在黎明的时候他被弄醒了,他觉得有一张嘴唇在寻找着他,他发现有一个温暖的躯体已经靠近了他,不用说,是杨灵。她的身体像一团火,贴紧他时使他灼热。他也找到了那一张沼泽般的嘴唇。她迎上去,吸住,像对应的某种橡皮活塞一样,这是黎明前的黑暗笼罩一切的时候。一些浪在他的身体内涌起,然后在不能自持的情况下,他们做了那事,然后,他又睡着了。

他又醒了,依稀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他以为那也许是一个残梦,但他发现了床边上的一支玫瑰色的口红。

这天傍晚,杨灵再回来的时候,吕安就已非常自然地搂住她。他吻她,问候她。他们一同做饭,聊天,亲如真正的恋人。一张纸已经在他们之间捅破,吕安觉得他的生活之中也真正有了一个闯入者。这个闯入者将真正影响他的生活。他希望他能承担他们之间的一切,可她却把这句话先说了,“你太需要一个女人的照顾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她温柔地对他说。到了晚上,他和她躺在了一起。这一夜他们聊了整整一夜,只是近距离拥抱着,任头发轻拂在他的脸上。他们向对方倾诉苦恼,诉说自己的追求,他告诉她他交不起七千块从郊区化工厂“赎身”的钱,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记者梦就做不下去了。“可是我不能回到工厂去,我的皮肤过敏,而那里的空气中充满了毒气,我的皮肤上经常起很多粉红色的疙瘩。

”她在他耳边说,“也许我会帮你想办法……第一次在亚太大酒店见到你,我就有点儿喜欢你。你可能发现不了你身上有一种浓重的忧郁之气,正是这种忧郁袭染了我,使我如此迅速地进入了你的生活!连我都感到吃惊!”他吻了吻她,感到心里踏实多了,这是他重新焕发生命活力的时刻,他感到了欣悦,在他内心积聚已久的孤独已悄然散去。他伸出手,把她拉入怀中。杨灵的身体滑得如同一条鱼。这是真正清新的肉体,他觉得和她一样,他们都完美如初,长久的焦虑不见了,这种清新的肉体与精神全面唤起了他早年关于幸福的全部感觉。他甚至以为这不是真实的,也许她仍是那个塑料人。他认真地触摸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处处都充满了弹性,这是拥有青春的光泽与弹性的人才会有的,他放心了,他听着她淡淡的呼吸,和她一同沉入睡眠的海底,像两条浑身发出了幽蓝色光泽的鱼,一起摆动优美的身体,义无返顾地朝大海的深处,那真正黑暗的地方奋勇前行。

生活!生活像一头猛兽,生活有时候也像是一头温柔的小羊,当吕安走在积木一样的大街上,他发现一切都已发生了变化,那些楼厦,那些高速公路与立交桥,那些时装人与塑料花朵,如今才第一次具有了生命的意义与活力。这使他明白也许外部世界、那个物的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其实都是永远不变的,而真正改变一切,让一切重新获得意义的却正在于人的心灵。而心灵却是需要滋养的,心灵的这种滋养正是爱,只要你在爱着,你就会赢得一些东西。他又赶到报社,他从内心深处焕发了一种热情与激动,这叫同事都有些诧异。头儿又给了他几个选题,他不再感到劳累与压力。他去采访了。他还是活着的,他不会再去担心变成一个塑料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至上百年。

他和她像两个真正的伙伴那样开始了他们全新的生活,他们上班下班,他们有着共同停泊的小岛。这个小岛就是那套居于塔楼顶部的小屋。他们和和美美从不吵架像夫妻又像情人,但他们之间又没有任何约定。他们只是在一起,叫生活重现一丝橘黄的色彩。他不再觉得女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存在。她如此可感地和他共处。

一个月后,有一天她回来后脸色有些沉闷,她不停地听“恩雅”的歌,脸上弥漫着一些伤痛。他感觉到她一定碰到了什么,他问她可她不说。她开始抽烟了。她一连抽了好几根。早晨的时候她拿出了七千块钱,郑重地交给了他,说他可以拿去办理他的所有的人事关系,从那个化工厂里出来了。“你从哪儿挣这么多钱?”他愣了一下问,“我们发薪了,加上我的一点存款。”她对他柔和地说,“我说过我们应该一起承担一切,对不对?”他久久地看着她,感动与犹疑长时间笼罩着他。他最后还是接过了那笔钱,“好吧,算我借你的,我一定会还你,我是多么……”他没有说下去。即使在生活中一起下沉,那么他也有了一个一起下沉的同行者。他笑了,“我明天就去办理关系。”

“快过年了,我要回家去看看。我多想我的母亲啊!”她怔怔地说,“可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多少有些不放心,你一点也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你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料理好自己呢?”她有些忧愁地摸了摸他的脸,“我明天就回去了,我半个月都不会在北京,你会想我吗?”她的目光忽然透露出一丝疑问与探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