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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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生活之恶 (4)

“好极了。我明天早晨去接你,但现在我一定得送你回去。”罗东说。他们来到了大门口,侍者按了一个电钮,立即从下面开过来一辆皇冠。他们坐了进去。眉宁的兴致很高,她的确十分开心,并且留恋五星级饭店的光线、装饰及其华美的感觉。罗东半张脸隐在暗处,微笑着听她说话,这时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只有征服一个女人,他才能战胜自己的心理障碍。他确信自己是恨女人们的。他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他想他就要通过征服一个女人而彻底蔑视女人和战胜自己了。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好像不再痛苦了。”她抽回他握住的手说,“我为你感到高兴。”

吴雪雯处在一种十分兴奋的情绪之中。她为自己又一次战胜了一个男人而激动不已,更何况罗东还是那种暗地里自以为是的男人。她一遍一遍地回想着那天在王府饭店的酒吧里她说出自己是个婊子的时候罗东的震惊与痛楚表情。她叫他由天空中直接摔到了地上,在一瞬间摔了个不知所措。这就是男人,貌似坚强的男人。她在屋子里笑起来。巴比正在盯着鱼缸里的金鱼,吴雪雯仍旧听着808邦乐队的节拍音乐在跳舞。她为自己感到了骄傲。短短两年,她就仅仅以自己是个漂亮女人而赢得了很多东西。这包括有在银行的六位数字的存款,各种衣服、化妆品和首饰。这些都是男人们给她的。她尤其喜欢罗东送给她的那由九十九颗翡翠珠串成的塔链,以及那一对一元硬币大小的大马鞍戒指。她一瞬间甚至替罗东悲哀了起来,她想过上一个月等他已将她从脑子中驱除了之后,再请他一块去玩儿,可他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现在,她觉得自己是真正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只属于她自己。她对自己的现状十分满意。女人必须要学会聪明地发扬自己的优势。她想起了何维,那个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伤害她的人,她现在还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被蔑视和逾越。她已经蔑视了很多男人,可何维对于她仍是一座山峰。我要向你挑战,她想。她清楚自己的藏品中惟一缺少的就是何维的一件内裤。她记得大学时代他一直穿他母亲给他做的大蓝布裤衩,那种蓝布裤衩已经很少见了。她想找何维见个面,她有两年没有见到他了。她想了五分钟,拨通了她知道但从来也没打过的他的电话。

“你好。何维在吗?”

“我就是。你是谁?”他说。

“我是你的老朋友,听出来了吗?吴雪雯,对,正是我。我想跟你见见面,一起吃晚饭好吗?”她一边说一边仍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何维的声音仍有一种强烈的质感与磁性,那么好听。

“……好吧,我们有两年没见面了吧?”他平静地说。

“对呀。所以我想见见你。有个事儿我想请你帮忙。我请你去北京饭店吃谭家菜,今天晚上七点,在北京饭店二层的谭家菜苑见面,好吗?”

“好的,见面聊,再见。”他挂断了电话。

她也放下了电话,又打开了她的那个大衣柜,她想,我的藏品将完美无缺了。她笑了起来。她看见何维从门口向她走过来,神色宁静。他冲她摆了摆手,就大步走了过来。他变化不大,依旧显得深沉老练。他在一家叫做《东方》的文化杂志当编辑,但他的小说越写越好了。在很久以前的大学时代,她曾经点着灯为他一晚上抄好了一部中篇小说。她看见他出现难免有些激动,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露出了雾一样的微笑。

“你变得漂亮多了。而且这条裙子相当漂亮。”何维坐下来说。

“谢谢夸奖。这两年过得好吧?也不给我打电话。”她装作幽怨地说,“你就那么忙?”

“我混得很一般。”

“我在一家杂志的封二见过你的照片,非常棒。”

“那得感谢摄影师。他是我的好朋友。你过得怎么样?”他眯起眼笑着看她。她无法正视这样的眼神,这样深沉、宁静而又睿智的男人的目光。她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目光,但她又失去了它。

“我过得更不错,可能比你好得多。”她挑衅地说。小姐走了过来,她翻了翻菜单,点了蚝油鲍片、干烧海参、红烧熊掌、凤尾大虾,后来又加了一个黄焖鱼翅。他微笑着看着她。他明白和她分手之后,她总想表现出过得比他好的样子,他知道这些菜加起来是他一年的工资收入,但他仍不动声色。他太了解她了。这个好强的女人什么都没变,只是,只是真的变老了,再也没有那种单纯、明亮的心境和面容了。小姐写完菜单,她微笑着看着他:“我过得肯定比你好。我有钱了。”她从坤包中取出一个钱夹,用手一捻,从中捻出了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何维看清楚它们是美元、日元、港元、英镑和其他外币,一共有十几种,“里面真的没有人民币。我连人民币都不花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你是过得不错。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可在很久以前,你说过和我在一起我会毁了你。”她冷冷地说。“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好吗?我想知道你约我有什么事?”何维平和地问她。

她笑了一下:“哈,是这样——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有一个癖好,就是我搜集和我睡过觉的男人的短裤。但现在还差你的一条。我想——原谅我的直率——我想用两千美元买下来你的那一条。我想知道你还穿那种蓝布大短裤吗?”她有些恶毒地笑了,“还穿吗?”

他愣了一下。这时小姐正在迅速地上菜,黄焖鱼翅、红烧熊掌……小姐走开后,他看见她还在冲自己恶毒地笑着。

“你不必这样蔑视我。”他说,“这没必要。”

“不,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而且我现在就给你钱。”她从钱夹中抽出一沓百元的美钞推了过来。“请了却我的一个心愿。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请求。”

他仍旧看着她,“你不必以这种方式蔑视我。你一直都想战胜我,你这个人太好强,我理解你。我们过去认真地爱过,也彼此伤害过。也许你恨我太久,直到今天都不能逾越我,这一切我都理解。只是你没必要以这种方式来蔑视我,实际上你今天真正蔑视的恰恰是你自己。不过,说实话我的短裤还值不了那么多钱,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贵的内裤了。”他说。

“请答应我。”她说。

他这时忽然有些冲动,不知为什么,他也觉得现在她对生活的态度与选择全与他有关。是他,叫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去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并且彻底地没有了自尊。他到今天才明白那件事会对一个女人影响这么大。他觉得吴雪雯仍是那么的脆弱而又可怜,这一切仅仅因为她恨他。他向她俯过身去:“雪雯,真的,你这是在蔑视你自己。我就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是的,和我的分手对你刺伤很大,使你仇恨一切男人,你便向很多男人们宣战,一个又一个地去征服,撕碎他们的心,并从他们那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你恨我,你觉得是我伤害了你。可你却一直在伤害你自己。

但你有真正的尊严吗?有真正的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吗?没有。你仍浮在半空,成为了男人手上传递的气球。可这样的生活快乐吗?我看你并不快乐。雪雯,为什么你不停下来,认真地选上一个好男人嫁给他?为什么你不想生一个孩子,做一个真正完整的女人?生命中有很多责任和义务是需要我们坚忍地承受的。而你正在变成一个城市空心人——这毫无意义。我可以接受你对我的蔑视,而且明天我就会把短裤通过邮局寄给你,而且不要一分钱。只是这最终被嘲笑的人仍是你自己。你为什么不想去选择过一个好女人该过的生活?你没有理由把账都算在我头上。因为你自己有选择的自由。你应该有选择正常生活的勇气。好啦,我走了。”何维站了起来,“下回我请你吃饭吧。”就大步走开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一口未动的发凉的菜,忽然觉得他的话触到了她的痛处。到今天,她忽然发现她仇恨的他只是一个想象中的人,一个虚影。是的,也许他是对的,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我仍旧没有战胜他。她悲伤地哭了起来。

回到了寓所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她把那些所有的内裤都扔到了浴室里,用剪子剪了个稀巴烂,点着了火烧了起来。那一个个男人和火焰一起闪现而又飘远,她一直在哭,她想自己的确一直在输,并没有赢过一回。她对此震惊极了。我从来都没有赢过!她哭得一塌糊涂,她让那些内裤烧成了一堆灰,放水冲走了它们。她站起来走到窗台边,看着漂浮着的由灯光构成的北京,也许我真的该换一种活法了。我有选择真正女人生活的勇气吗?

那天晚上黄尚花了三个小时从王府饭店又走回了家。他到家的时候妻子仍在哭泣,见他回来也不理他。他觉得自己累坏了,就躺在床上一觉睡去。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醒过来,这时梁小初已经去上班了。琳琳也在幼儿园。他一个人做了一碗面,草草吃完就赶到报社去发稿编稿。

报社忙乱得像个马蜂窝,记者们像马蜂一样出出进进。同事们都在一边干活一边交谈着最新的新闻,哪个地铁站有个外地盲流因精神紧张而把一个女少校推到了地铁轨道上,哪个地区法院审判完犯人之后被人劫了法场,哪个省的一个村子又出现了新的“南霸天”无恶不作等等。以及有关最新领导人提升的话题。报社本身就是一个新闻源。可黄尚觉得身上有一种强烈的鸡窝气息。他害怕同事会闻到这种气味。实际上,他身上什么气味也没有。他已陷入一种偏执想象中。他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事实:昨天晚上他被妻子强奸了。同事小杜在大谈他出差到青岛,暗中调查那里的“三陪”情况,其他几个年轻人在起哄,说小杜一定被陪得人仰马翻了。小杜乐呵呵默认了,还一个劲儿说青岛姑娘漂亮性感,乳房和臀部如何丰满。

黄尚一边画版一边在想自己到底怎么陷入了泥潭。他实在想不出十分确切的理由,妻子并没有叫他厌烦的具体原因,但他被一种厌烦,对婚姻生活的厌烦彻底笼罩了。那是一种氛围、一种情绪,你根本就无法摆脱。过了一会儿,小杜走了过来。

“老黄,晚上有空吗?”

“干吗?”

“去燕莎附近的硬石酒吧玩儿去。我给你找个姑娘,我发现你最近好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你也该轻松一下了。你可能压力太大了。”

“好,好极了。我去。”黄尚立即答应了下来,这使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小杜和他说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就走开了。

黄尚立即给妻子梁小初打个电话:“我晚上有事,回去可能比较晚,不要等我吃晚饭了。”

“你去哪儿?”她十分警觉。

“有一个新闻发布会我要去一下。”

“你骗人!”她在那边吼了起来。但他挂断了电话。

下班之后他和小杜在燕莎购物中心边的停车场入口见了面。小杜真的带来了两个漂亮女孩,全是H大学旅游管理系的。他们一起去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了南韩烧烤,小杜对一个长得非常像碧姬·芭铎的大胸女孩说:“老黄今天可交给你了,他最近压力太大,你得陪好他。”

黄尚笑了笑:“咱们主要是跳舞。‘硬石’的环境怎么样?”

他们来到了“硬石”俱乐部。这是一家欧美风格的娱乐场所。“碧姬·芭铎”拉着黄尚立即涌入到那些跳舞的人群中。酒吧里的光线暗淡,来这里的人都穿着随便而自由。还有一些“嘎浪士”打扮的外国人在这里玩。黄尚知道,“嘎浪士”是继嬉皮士、雅皮士、朋克之后又一个“新潮一族”,他们穿着随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黄尚一边和那个女孩跳着舞,一边觉得自己仍放不开。已经是三十六岁的男人了,他觉得自己与这个环境完全不相适应。“碧姬·芭铎”把她热乎乎的身子贴紧了他,他都可以从她的开胸式裙子那儿顺着乳沟一直看下去。有一个外国妞还拿屁股撞了他几下,并冲他做鬼脸。黄尚跳了一会儿,总是觉得放不开,索性回到座位上,打算坐一会儿喝点儿饮料。

他要了一杯扎啤,这是那种德国产的黑啤酒,泡沫很足,口感相当好。他把目光放开去,仔细观察在这里狂欢的各种人,北京的确是一个包容性的开放城市,因为你在这里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人。他忽然看见左侧的沙发座上,坐着一个模样非常清纯的女孩。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在喝一杯橙汁,瞪着一双秀丽的大眼睛在看着其他人。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多年以前的那个影子,那时候他为一个女孩爽朗的笑声所吸引并尾随而去。这个女孩坐在那里的样子唤起了他久远的感情。他坐在那里想了五分钟,然后握着扎啤杯,向她走了过去。

吴雪雯心乱如麻。就在今天早上,她收到了何维给她寄来的那条内裤。她拆开包裹一看,发现仍是那种手工缝制的蓝布短裤。这使她再一次为久远以前的感情所袭倒,她把这条蓝布短裤挂在如今已空空荡荡的那个大衣柜中,远远地端着装满了葡萄酒的高脚杯凝视着它,心中却涌上了一种十分亲切的感情。她回忆起自己和何维度过的那些如诗一般美妙的日子。在那些个日子中,她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快活得张开了,每一片叶子都为他们而绿。她在想,也许我真的该选上一个好男人嫁掉。她决定只收藏这一件作为藏品,因为看见它,她的美丽的少女时代的风就会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