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地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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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水磨房

远看大姐一身花,手里鸡婆篓里娃。

若是当初跟了俺,摩托送尔走娘家。

——竹枝词:《廿四节气·大寒》

0.姐儿河

一个能嚼出无限柔情的名字。

一个能勾动无数想象的名字。

一个注定会长满水草招引鱼群的名字。

一个注定会如花似玉注定会绽开桃红色情歌的名字……

哦,姐儿河,姐儿河!

讲古的老人说,姐儿河朝朝代代出美人。

一年,土王从这里选中一绝色女子做他的王妃。深明大义的王妃,试图以似水柔情浇熄土王密谋举兵反抗朝廷的狂焰。土王盛怒之下将她逐出宫门,发落为妓家姐儿。

家乡人对这位废黜了的王妃怜爱有加。

绕过村前的这条溪流便唤作了姐儿河。

多少年过去了——

河岸的鸟啼依然鲜如翠藤萝。

刈青的村姑依然鲜如红浆果。

歌儿依然鲜如麦秆李一般青涩而甜美。

夜色依然如水。骚动的苞谷林依然哗哗响如滩声。滩声依然响彻灼热的情歌。

卵石如星星花,依然将溪谷绽放成美丽的银河。

1.水磨房

姐儿河岸边,有一排陈年老色的吊脚楼。

吊脚楼一端,有一座陈年老色的廊桥。

廊桥一侧,有一座陈年老色的水磨房。

一看见水磨房,一看见水磨房

便想起古色的廊桥,陈年的吊脚楼

便想起缠绵的二胡琴,抑扬的阳戏腔

便想起一支不绝如缕的乡村恋歌

从水磨房唱出,飘落我的心上

一位从村庄走出去的诗人,对老家的吊脚楼、廊桥、水磨房一往情深。一首关于水磨房的长诗,成为他早期的代表作。

溪水汩汩不断地流进水槽。流水周而复始地推动水磨转动。

低斟呵。浅唱呵。还乡原本是诗人的天职……

2.水磨房的诗

水磨房在离村子不远的山脚

是二胡琴最初拨动我的神往

曾记得琴声嗡嗡像蛋青色夜气

漫向空濛的小湾、灰褐的村庄

不似催动水磨的溪声那样沉闷

不似我们吹奏麦箫曲那样欢畅

像三月莓,甜甜中津生丝丝酸味

像九月菊,淡淡中夹进缕缕郁香

圆圆的竹琴筒,我偷看了多少回

总猜想里面藏着童话中的“魔方”

最难忘是一夜里,酒气醺人的满叔

突然停琴起步:“俺薛平贵回窑来也”

一曲阳戏高腔,竟唱得泪溅衣裳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3.廊桥

廊桥是村庄的一处风景。

日光下彻的正午,人们习惯来这里纳凉闲聊。

月色撩人的夜晚,人们习惯来这里笙歌传情。

一天,几个从城里跑来的文化人一鼓动,村里请出当年名噪一方的女歌手。本来还在患感冒的老人,兴冲冲来到廊桥,唱了一首又一首原汁原味的情歌儿,浑浊的眼神透出来异样的光泽。

女歌手就是那首水磨房长诗中的女主人公。

只有廊桥下的姐儿河知道,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女歌手当年咿呀咿呀扳桨的那份窈窕,以及木楼上水花般好听的那份脆笑来了。

离开廊桥时,当年的女歌手瘪瘪嘴:姐儿河,老啰。

又说,世上没有哪样不会老的。

4.水磨房的诗(续前)

一回,放牛时牛吃了队里的庄稼

我怕挨打没回家,藏进水磨房

朦胧中,听见妈在小湾里寻呼

睁开眼,却见躺到了满叔床上

“天天怕听你的琴,一听就心酸……

一天没见你的琴,心里……空荡荡

别再卖椽子换酒喝,哭哭唱唱了

我命苦,想哭也只好哭在心上”

是谁呀?窗格格递进一双新布鞋

片刻后,满叔又把琴儿拉响

满腹心思敢莫是一床棉絮

琴声如纺车般捻抽着线团

我的心却如纺车边的小猫

衔着线团团一个劲地撒欢

这年他当队长,队里增了产

妈牵线,给他相中一位姑娘

娶回来才一年却难产死去

水磨又从此吞噬孤寂的时光

每当琴声在山脚边响起

妈眼里,便飘过炊烟般的忧伤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5.满叔

(大寒。鸡始乳,鸷鸟厉疾,水泽腹坚。)

雪落岁暮。雪落小村。

喑哑了好些时日的姐儿河,自水磨房的琴弦间逶逶迤迤流出。

飘落河床的雪花,在旋律中涌动如浪。

名叫满叔的老人,一辈子把心思放在初恋情人——当年的女歌手身上。不足一年时间的婚姻,当初也仅仅是为了顺着初恋情人的意愿。女人难产去世后,就再也不动这方面的心思了。

却只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关爱。

买下这座本已废弃了的水磨房,是因为水磨房烙下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当年的女歌手,家住对面坡上。水磨房所处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家,可以看到她每天从那里出出进进,可以让她听到他的琴声。

满叔知道她喜欢听他拉琴。听到他的琴声,她的心思、她的灵魂才会安妥下来。

6.水磨房的诗(续前)

一天天,我爱上了邻村的秀秀

水磨房后的林子是我们幽会的地方

当我们依偎着谛听抑扬的琴声

絮语便如彩色的溪流萦绕耳畔

我说:“琴声是我们爱的伴奏”

她说:“琴声是我们爱的翅膀”

啊,爱情诞生在琴声悠扬的夜晚

好满叔哪苦满叔!幸福请你分享

我真想用晚辈热恋的欢乐之火哇

融亮他那琴筒上蒙尘藏垢的松香

……人说太中意的事不一定如意噢

难怪太美的爱情不一定美满

新月初上那一夜,我们见面了

条条血痕,像鞭子抽在我的身上

“爹说同姓人相娶,伤风败俗

他不准学满叔和你妈当年的样”

满叔?我妈?……我全明白了!

可厄运为何会重复在下一代身上?

我们出逃!……可逃到哪去呢

一弯新月勾动着百结愁肠

沉默间,水磨房的琴声响起来了

如吟如诉的激越与悲怆,缅怀与渴慕,孤独与梦想,深深浸进满叔藉琴声所宣泄的欷歔之中。

岁暮。这是最后一曲雪歌了。

我们默默抹泪,默默抱作一团

真渴望这琴声、这幽会变成永恒啊

我们便在这永恒中作胜利的反抗

“恢复高考了,有能耐就去试试吧”

沉揉慢运的满叔突然提起长弓

像要提起我的命运去做一次碰撞

当我含屈离乡去“高考复习班”插读

水磨房的琴声绵出炊烟般悠长的期望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7.雪歌

白夜。白蘑菇一般的山村。

天黑时分,初恋情人——当年的女歌手咽下最后一口气,先他而去了。

满叔他觉得有必要为她演奏最后一曲雪歌。

满叔他要用琴声跟她说,世上并不是哪样都会老的。

一条喑哑已久的溪河,遂自琴弦间逶逶迤迤而来。如吟如诉的激越与悲怆,缅怀与渴慕,孤独与梦想,深深浸进满叔藉琴声所宣泄的欷歔之中。

雪花大把大把飘落河床。

因了满叔手指颤颤的弹拨,听得到潜流在雪花覆盖的河床上暗暗涌动。

带雪的枝柯,炭笔般涂写着“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之类的感喟。

棕树叶以硕大的巴掌,给岁月扣一记虚弱的耳光。……

岁暮。这是最后一曲雪歌了。

8.水磨房的诗(续前)

然而失败了!在我高考落选后不久

一枚邮票,寄来痴情与绝望

秀秀爹把她许给了另一户人家

三百元的定亲礼,用来度了夏荒

天哪!爱情的价值抵不过几张纸币

我发疯地奔跑又跌倒在回乡路上

从此,我们只能去梦中相会

夜色还那么朦胧,琴声还那么悠扬

变得飘忽而哀怨的眼神,交织着

渴望相见的喜悦和害怕相见的恐慌

唯有那如诉的琴声像风筝线线

牵着我们的心,释放着渴望:

乡里人的爱,该怎样才不会被石磨碾碎?

二胡琴的歌,该怎样才不致老牵着忧伤?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9.白夜

雪还在下。

廊桥上空,一朵苍白的云凝而不动,垂下眼睑。

水磨房外,枯枝上的最后一片飘叶,垂下耳朵。

音乐睡去。白夜睡去。

被雪压矮的屋檐下,柴门一张一合。

满叔的两行脚印伸向远山。老人,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