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地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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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鼓·舞·火

天随冬至放晴光,阳气初生日影长。

八寨七村同祭祖,擂风舞火闹洋洋。

——竹枝词:《廿四节气·冬至》

(冬至。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衔一朵野花肩拽缕缕山岚而来。

呛满嘴酒气脚踩溜溜小调而来。

岩鹰呀呀嘶喊着从山背黑压压而来。

云朵气喘咻咻地从天边兴冲冲而来。

来了,来了,

卷过来一股股遒劲的风……

流过来一道道跃动的虹……

嗵!嗵!嗵!一张张牛皮大鼓擂起来了。

一张张牛皮大鼓,蓄势待发了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一经擂动,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的雷霆,又仿佛是从河流上游滚滚而来的春汛,激越着鼓荡人心的张力和震撼感。

脚下的地皮仿佛也在被擂动。

峡谷两翼的崖壁仿佛也在被擂动。

从峡谷穿身而过的河流仿佛也在被擂动。鱼脊背一般的山际线仿佛也在被擂动。荷叶锅倒扣一般的天空仿佛也在被擂动。

冬至节到了。冬至节是传统的祭祖的日子。祭祖的人们举起火把,围着一张张牛皮大鼓转圈。

然后围成圈,坐在熊熊的篝火边,开始唱歌。

歌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吟诵祖先迁徙、定居、繁衍生息一类的主题。

麂子走过的路走了,

猴子爬过的路爬了,

鲤鱼飚过的滩飚了。

草鞋九十九双穿了,

拐棍九十九根断了,

到底走了多远,多长时间,

记也记不得了。

……

歌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鼓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嘿!吭哧吭哧——

嘿!吭哧吭哧——

摆手。蹬脚。擂胸。扭腰。腾跳。旋转。嘶喊声响遏行云。

开天有八卦,

开地有四方。

开疆辟土有土王,

土王后裔守稼穑。

咪哩喇巴咪哩巴,

阿巴那呜咪哩巴……

女人们,手镯浑圆,耳坠浑圆,线条浑圆,釉红色脸蛋浑圆。

眉睫晾挂着泪珠,一张一合,似有一只只蝴蝶在美丽地扇动……

男人们一任肌肉隆起,骠悍隆起,绷紧如弯弓的一张张躯体和山峦一同隆起。使人想起——

开山号子的沉雄。

薅草山歌的热烈。

舂捣的粗重。

野猎的喧嚣和激荡……

舂捣!舂捣!无数双赤脚如杵,将粗糙的土地舂捣出厚积的尘埃。

舂捣!舂捣!无数双赤脚如槌,将浑厚的山地擂动成箭镞般的鼓阵。

山岩震荡,紫褐色石块隆隆滚滚泻落。

瀑布大口气大口气喘息如牛。

嘿!吭哧吭哧——

嘿!吭哧吭哧——

篝火之花——开得真美!

山花为花季而红。

花季为笑容而红。

笑容为篝火而红。

篝火为鼓与舞而红。

一个在篝火的摇篮里长大的民族,对火有着执著的情感。

世界上不能没有火。生命中不能没有火。

假如世界是冰冷的世界,生命是荒凉的生命,那该是多么沉寂可怕!

我是野火,我是风,

我让风点燃血液,

把种子播进土中。

我是野火,我是风,

血液忽喇喇燃烧,

听到魂灵说话的声音。

篝火猎猎……

人影憧憧……

会喂养儿女会喂养岁月的女人,会心疼男人会编织梦境的女人哟!

能扛起粗木重石扛起老熊大蟒的汉子,能扛起这四围山峦扛起这一方天空的汉子哟!

汗珠纷坠,拍打一地尘埃。

蛇信子一般的火舌舐亮了咸味的汗珠,溅得一地猩红色。

云层越来越重了。

鼓声变得沉闷起来。

鼓声变得坚硬和尖锐起来。

一只只鼓槌翻飞跳跃着。

一张张鼓面震颤跳荡着。

牛角号呜呜吹。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号角,与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牛皮鼓一样,声音总能传去很远的地方,悲壮而苍凉。

烈性的包谷烧,由一只倾斜着的大酒瓮流向一只只烈性的土碗。

烈性的汉子们倏地觉到,与祖宗先人哗哗流淌的血脉刹那间接通了。

随着手中鼓槌的跳跃翻飞,河流在鼓声里漂浮起来。

随着手中鼓槌的跳跃翻飞,峡谷在鼓声里漂浮起来。

随着手中鼓槌的跳跃翻飞,群山在鼓声里漂浮起来。

今有妖精过河,

今有魔鬼进村,

今有老鹰叼鸡仔,

今有秃鹫叼小鸟。

我们要做蚂蚁合力去斗穿山甲,

我们要做黄蜂合力去杀恶蟒蛇,

我们要做狂风扫过山,

我们要做冰雹砸破天,

我们要做雷公震四方。

鼓声中——

听得见战马嘶叫的喧嚣。

听得见刀枪迸溅的撞击。

听得见矢石交坠的呼啸。

听得见夕阳下呀呀叫喊的乌鸦。

听得见西风中猎猎飞扬的魂幡。

听得见午夜里黑衣女巫的谶言。

为保卫家园而战的先人们,以血肉之躯铸造一次又一次苦难与辉煌。

一次又一次,全都融进了牛皮大鼓的悲壮与苍凉。

如杵如捣的舞步,抖动一层又一层尘土。

踩着鼓点而舞的人们,嘴里发出嗬嗬的呐喊声。

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号角,与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牛皮鼓一样,声音总能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悲壮而苍凉。

时而大幅度地擂脚、蹬地、摆胯、腾挪翻转,一下一下,跺得地皮阵阵抖动。

时而以手掌拍击额、肩、肘、胯、腿、脚、踝、腰、掌、胸等各个部位,击节而歌,力透山野。

龙头前面摆,龙尾跟着摇。

金刀金枪一举,乌天黑地,

牛皮大鼓一响,鬼哭狼号,

有头的割头,有尾的割尾,

见龙就斩爪,见虎就拔牙。

就是死了,也要取胜!

山风狂舞着篝火狂笑着队形狂乱着。

山峦跳得大汗淋漓,脖子胀得好粗。

火光将憧憧人影投射到大峡谷两翼的崖壁上,飘飘忽忽,扑朔迷离,使人倏忽想起千百年前的古岩画,以及古岩画中的种种极原始、极夸张的造型。

这些飘飘忽忽、扑朔迷离的造型,如同放大了的皮影,恣情演绎着一幕一幕远去的历史。

悬崖边,孤独的豹在千百遍引颈长啸……

历经一番极度张扬与挥发之后,篝火腆着大肚子,如同临盆的产妇,大汗淋漓地生出一地残焰。

天空下的篝火渐渐就暗下来了。

被篝火吐动火舌而舐亮的天空,渐渐就沉下来了。

天空沉下来。

黑夜沉下来。

树蔸蔸烧成灰了,

柴块块烧成灰了,

灰是滚热滚热的。

灰里头捂着火种,

心里头捂着火种,

火种是不会熄的。

谢幕的篝火旁,人们歪七斜八地坐着或躺着歇气。

一同歪七斜八地坐着或躺着歇气的——

还有喘息未定的河流、崖壁和大峡谷。

还有大汗淋漓的霜风和低垂的云朵。

还有窸窸窣窣地从故垒边、荒草里、冻土层醒来的骨殖、断矢和残碑。

月出东山,猩红如美丽的鸡冠花,开放在引颈以待的群山之首。

蓦然,天地间一片出奇的岑寂。

悠悠岁月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