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随冬至放晴光,阳气初生日影长。
八寨七村同祭祖,擂风舞火闹洋洋。
——竹枝词:《廿四节气·冬至》
(冬至。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衔一朵野花肩拽缕缕山岚而来。
呛满嘴酒气脚踩溜溜小调而来。
岩鹰呀呀嘶喊着从山背黑压压而来。
云朵气喘咻咻地从天边兴冲冲而来。
来了,来了,
卷过来一股股遒劲的风……
流过来一道道跃动的虹……
嗵!嗵!嗵!一张张牛皮大鼓擂起来了。
一张张牛皮大鼓,蓄势待发了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一经擂动,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的雷霆,又仿佛是从河流上游滚滚而来的春汛,激越着鼓荡人心的张力和震撼感。
脚下的地皮仿佛也在被擂动。
峡谷两翼的崖壁仿佛也在被擂动。
从峡谷穿身而过的河流仿佛也在被擂动。鱼脊背一般的山际线仿佛也在被擂动。荷叶锅倒扣一般的天空仿佛也在被擂动。
冬至节到了。冬至节是传统的祭祖的日子。祭祖的人们举起火把,围着一张张牛皮大鼓转圈。
然后围成圈,坐在熊熊的篝火边,开始唱歌。
歌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吟诵祖先迁徙、定居、繁衍生息一类的主题。
麂子走过的路走了,
猴子爬过的路爬了,
鲤鱼飚过的滩飚了。
草鞋九十九双穿了,
拐棍九十九根断了,
到底走了多远,多长时间,
记也记不得了。
……
歌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鼓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嘿!吭哧吭哧——
嘿!吭哧吭哧——
摆手。蹬脚。擂胸。扭腰。腾跳。旋转。嘶喊声响遏行云。
开天有八卦,
开地有四方。
开疆辟土有土王,
土王后裔守稼穑。
咪哩喇巴咪哩巴,
阿巴那呜咪哩巴……
女人们,手镯浑圆,耳坠浑圆,线条浑圆,釉红色脸蛋浑圆。
眉睫晾挂着泪珠,一张一合,似有一只只蝴蝶在美丽地扇动……
男人们一任肌肉隆起,骠悍隆起,绷紧如弯弓的一张张躯体和山峦一同隆起。使人想起——
开山号子的沉雄。
薅草山歌的热烈。
舂捣的粗重。
野猎的喧嚣和激荡……
舂捣!舂捣!无数双赤脚如杵,将粗糙的土地舂捣出厚积的尘埃。
舂捣!舂捣!无数双赤脚如槌,将浑厚的山地擂动成箭镞般的鼓阵。
山岩震荡,紫褐色石块隆隆滚滚泻落。
瀑布大口气大口气喘息如牛。
嘿!吭哧吭哧——
嘿!吭哧吭哧——
篝火之花——开得真美!
山花为花季而红。
花季为笑容而红。
笑容为篝火而红。
篝火为鼓与舞而红。
一个在篝火的摇篮里长大的民族,对火有着执著的情感。
世界上不能没有火。生命中不能没有火。
假如世界是冰冷的世界,生命是荒凉的生命,那该是多么沉寂可怕!
我是野火,我是风,
我让风点燃血液,
把种子播进土中。
我是野火,我是风,
血液忽喇喇燃烧,
听到魂灵说话的声音。
篝火猎猎……
人影憧憧……
会喂养儿女会喂养岁月的女人,会心疼男人会编织梦境的女人哟!
能扛起粗木重石扛起老熊大蟒的汉子,能扛起这四围山峦扛起这一方天空的汉子哟!
汗珠纷坠,拍打一地尘埃。
蛇信子一般的火舌舐亮了咸味的汗珠,溅得一地猩红色。
云层越来越重了。
鼓声变得沉闷起来。
鼓声变得坚硬和尖锐起来。
一只只鼓槌翻飞跳跃着。
一张张鼓面震颤跳荡着。
牛角号呜呜吹。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号角,与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牛皮鼓一样,声音总能传去很远的地方,悲壮而苍凉。
烈性的包谷烧,由一只倾斜着的大酒瓮流向一只只烈性的土碗。
烈性的汉子们倏地觉到,与祖宗先人哗哗流淌的血脉刹那间接通了。
随着手中鼓槌的跳跃翻飞,河流在鼓声里漂浮起来。
随着手中鼓槌的跳跃翻飞,峡谷在鼓声里漂浮起来。
随着手中鼓槌的跳跃翻飞,群山在鼓声里漂浮起来。
今有妖精过河,
今有魔鬼进村,
今有老鹰叼鸡仔,
今有秃鹫叼小鸟。
我们要做蚂蚁合力去斗穿山甲,
我们要做黄蜂合力去杀恶蟒蛇,
我们要做狂风扫过山,
我们要做冰雹砸破天,
我们要做雷公震四方。
鼓声中——
听得见战马嘶叫的喧嚣。
听得见刀枪迸溅的撞击。
听得见矢石交坠的呼啸。
听得见夕阳下呀呀叫喊的乌鸦。
听得见西风中猎猎飞扬的魂幡。
听得见午夜里黑衣女巫的谶言。
为保卫家园而战的先人们,以血肉之躯铸造一次又一次苦难与辉煌。
一次又一次,全都融进了牛皮大鼓的悲壮与苍凉。
如杵如捣的舞步,抖动一层又一层尘土。
踩着鼓点而舞的人们,嘴里发出嗬嗬的呐喊声。
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号角,与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牛皮鼓一样,声音总能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悲壮而苍凉。
时而大幅度地擂脚、蹬地、摆胯、腾挪翻转,一下一下,跺得地皮阵阵抖动。
时而以手掌拍击额、肩、肘、胯、腿、脚、踝、腰、掌、胸等各个部位,击节而歌,力透山野。
龙头前面摆,龙尾跟着摇。
金刀金枪一举,乌天黑地,
牛皮大鼓一响,鬼哭狼号,
有头的割头,有尾的割尾,
见龙就斩爪,见虎就拔牙。
就是死了,也要取胜!
山风狂舞着篝火狂笑着队形狂乱着。
山峦跳得大汗淋漓,脖子胀得好粗。
火光将憧憧人影投射到大峡谷两翼的崖壁上,飘飘忽忽,扑朔迷离,使人倏忽想起千百年前的古岩画,以及古岩画中的种种极原始、极夸张的造型。
这些飘飘忽忽、扑朔迷离的造型,如同放大了的皮影,恣情演绎着一幕一幕远去的历史。
悬崖边,孤独的豹在千百遍引颈长啸……
历经一番极度张扬与挥发之后,篝火腆着大肚子,如同临盆的产妇,大汗淋漓地生出一地残焰。
天空下的篝火渐渐就暗下来了。
被篝火吐动火舌而舐亮的天空,渐渐就沉下来了。
天空沉下来。
黑夜沉下来。
树蔸蔸烧成灰了,
柴块块烧成灰了,
灰是滚热滚热的。
灰里头捂着火种,
心里头捂着火种,
火种是不会熄的。
谢幕的篝火旁,人们歪七斜八地坐着或躺着歇气。
一同歪七斜八地坐着或躺着歇气的——
还有喘息未定的河流、崖壁和大峡谷。
还有大汗淋漓的霜风和低垂的云朵。
还有窸窸窣窣地从故垒边、荒草里、冻土层醒来的骨殖、断矢和残碑。
月出东山,猩红如美丽的鸡冠花,开放在引颈以待的群山之首。
蓦然,天地间一片出奇的岑寂。
悠悠岁月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