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地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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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树故事

冬暖天晴好盖房,择来吉日上梁忙。

粑粑抛处祥云起,山里人家望小康。

——竹枝词:《廿四节气·小雪》

绿树村边合,青山坡外斜。

树木掩映的村庄,多葱茏之气。

每日,晨光里浏亮一回,暮烟里朦胧一回。

生生不息的故事和传奇,一如树上的叶子,飘落一轮,又长出一轮。

晨光里,暮烟里,可否听见——风和叶子的娓娓述说?

雪花树

村中有一“雪花树”,每年在小雪和大雪两个节气之间开花。

一开花必下雪。

花如果开在树的上部,上半年的年成便好;花如果开在树的下部,下半年年成便好;花如果满树开放,便预兆着是个全年成。

每年这个时候,人们都巴望着雪花树繁花满枝。

繁花满枝的时候,雪花树如同人们嘴边的一支谣曲,在晨光暮烟里拖着长长的尾音。

民国某年,村中两位在乡公所当差的角色,一个阔脸,一个窄脸,为一女子争风吃醋。

争吵之际,窄脸嗖地掏出枪来。

阔脸慌忙闪身躲到雪花树背后,子弹嗤的一声击进树身。

村里人好歹将窄脸劝扯住,阔脸遂得以脱身。

阔脸脱身后,去杂牌军队混了个营长,捞了不少钱财。

衣锦还乡,买地置房。雪花树刚好圈进四合大院地基的范围。阔脸不听村人苦苦劝阻,非要将雪花树砍掉不可。

说话间,小雪的节气到了。

(小雪。虹藏不见,天气上腾,闭塞而成冬。)

村里人说,夜间听到雪花树在泣。

砍树先天,繁花满枝。

砍树当天,雪花旋舞。

树身倒地的沉响中——

当年嵌进树身的那颗子弹,嗖的一下反弹而出。

反弹而出的那颗子弹,刚好射进阔脸的脸膛,溅出一声惨叫。

溅得雪雾一片血污。

村里人摇摇头,叹一声:报应啊。

惨遭刀斧的树蔸,

成为村庄一处久久未能愈合的伤口。

喂年饭

雪落除夕静无声。

夜色中,雪花大把大把往村庄上空撒落。

夜色如同一只正在孵化小鸡仔的大母鸡,暖雪下的一座座农舍则是一只只鸡蛋,从一座座农舍窗口透出的灯光则是一个个蛋黄,此起彼落的鞭炮声则是母鸡咯嗒咯嗒的鸣叫。

雪花拥舞的良宵,孵化着温馨、祥和与欢欣……

村子东头老铁匠家,吱呀一声,门开了。

吃过年夜饭,老铁匠引着六岁的小孙儿,滋啧,滋啧,踩着积雪来到院子场坪上的果树前。

村庄有给自家院子里的果树喂年饭的风习。

老铁匠手持斧头往树干上轻轻开一个口子,表示果树张开嘴巴了。小孙儿将米酒慢慢倒进刚刚开好的树口里,再将红纸包着的年夜饭系往树口上。

老铁匠问:“结不结?”

小孙儿在树上大声答:“结!塘坝鱼挨鱼!”

问:“甜不甜?”

答:“甜!蜂糖拌团馓!”

问:“落不落?”

答:“不落!蜂窝挂岩角!”

问:“结得多不多?”

答:“多!多!三担两大箩!”

六年前,也是除夕之夜。

老铁匠踩着积雪来给果树喂年饭的时候,拾起果树下的一个弃婴。

婴孩一抱到他手上,立时就不哭了。

婴孩一抱进屋子,就对他粉嘟嘟地笑了。

老铁匠一天到黑跟铁打交道,心思却比棉花还要软。望望风雪弥漫的门外,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的老铁匠,只好打定抱养的主意。

(人家正是冲着他这副菩萨心肠,才瞅准机会往他家门口放呢。)

靠吃百家奶,弃婴活了下来,成了眼下与老铁匠给果树喂年饭的小孙儿。老铁匠给小孙儿取了个“铁娃”的乳名。

铁娃八岁那年,老铁匠过世了。

八岁的铁娃,靠着吃百家饭活了下来,成了全村人的娃儿。

长到十四岁那年,铁娃跟着村里人外出谋生。战乱中失散多年以后,他随着部队南下回到家乡所在的县城,被任命为一县之长。

县长到任那天,刚好是大年除夕。

大年除夕,大雪纷飞。枣红马的蹄痕在雪地上闪亮,老铁匠家的小孙儿策马直奔有养育之恩的村庄。按照村里习俗,他要赶在天黑之前去爷爷老铁匠的坟前“送亮”;村里的父老乡亲都是他的亲人,他要在村里过年、吃团圆饭,重温给果树们喂年饭的乐趣……

一到村口,身着军大衣的县长翻身落马,对着老槽门倒地三拜。随即与父老乡亲们一一亲热地打着招呼。

说:我就是村东老铁匠家的小孙儿呀!

说:我就是由村里人一同养大的铁娃呀!

天空的雪花将老槽门内外的亲情乡情,浸得润湿润湿的。

花黑色母狗将老铁匠家小孙儿的乳名,舐得润湿润湿的。

百家奶、百家饭喂养出县人民政府第一任县长,村庄一直觉得很有面子。事情过去许多年了,县长当年打马归来、对着老槽门倒地三拜的那一幕场景,依然为村里的人们所津津乐道。

神树

神树是长在村外河边高坎上的一棵古树。

每到夏季,有时候明明是大晴的日子,上游却突然发洪水下来。洪水到来之前,高坎上的神树就红光闪烁,令村民们惊异不已又敬畏不已。

天空的雪花将老槽门内外的亲情乡情,浸得润湿润湿的。

年复一年,祭拜的红布条快要将枝枝丫丫缠满了。

那年夏天,日本人打过来了。

风声越来越紧的时候,村里的人慌忙藏好粮食,带着禽畜,躲进了村后山洞。

村庄,一下子空了。

躲进村后山洞的第三天早晨,鸬鹚客赶三溜出洞口探听动静。猛然发现河边高坎上的神树红光闪烁,照亮了河东半边天空。

鸬鹚客赶三心里一咯噔:上游发洪水了。

鸬鹚客赶三叫苦不迭:洪水一来,他那只藏匿在河边水柳丛里的鸬鹚船,不就要被打个稀烂?

不行。赶在洪水到来之前,他得把鸬鹚船换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鸬鹚客赶三潜下山来。

潜下山来的赶三刚刚挨近河边,就给几个日本兵逮个正着。

挑着明晃晃的刺刀,逼他带路去藏人的地方。才说了句不晓得,一阵枪托杵得他满地打滚。

鸬鹚客赶三舐舐流过嘴角的血渍,暗暗惨笑:

这回落到日本人手里,不单鸬鹚船没得救,人也没得救了。红光闪烁的神树光雾迷离。

河面上低低地浮动着一片水雾,鼻孔灌进来呛人的水腥味。鸬鹚客赶三知道,洪水很快就要到了。

既然没得活路可走,鸬鹚客赶三反倒打定了主意。

他跟当翻译的“二日本”说,村中男女都藏在对岸一个山洞里。接下来由刺刀跟着,他从河边树丛里拖出一只木船。

由他驾船,带他们过河。

光雾迷离的神树红光闪烁。

灼灼四溢的红光,辉映得鸬鹚客赶三的一脸血污熠熠发亮。

他边划船,边唱着当地人出殡的歌谣:

大船儿,摇——橹!

小船儿,荡——呀!

船头上,是艄公。

船尾上,是梅香。

送亡人哪上天堂啊!

歌谣声中,河水陡涨。

船上日本兵慌作一团的时候,鸬鹚客赶三闪身跃入滔滔洪水。

熠熠发光的神树,红了一川狂澜。

红了激荡于一川狂澜的歌谣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