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976--2012我的野人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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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心灵的电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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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民们讲的每一个野人故事,都会使我欲罢不能。1986年4月12日晚上,我根据房县最新发生的一起野人袭击山民的事件,住到了房县东蒿乡大山中的一户猎人家。这天深夜,因感到心悸恐慌,我突然陷入了对母亲的无限思念中。在这个辗转反侧的漫长的夜晚,我预感到自己就要永远见不到母亲了。刚刚在无限困倦中睡过去一会儿,我梦见自己的一颗臼齿脱落,一张嘴掉在了地上。或许是母亲与儿子间有某种心灵感应,能给我传输生命信息。梦中醒来,我就意识到这是不祥的预兆。

4月13日,天一亮,我就开始朝着东南边的故乡的方向,朝着母亲生养我的地方,日夜兼程地赶路。

4月16日,我在大山中经过四天跋涉,总算经古水河到了松柏镇,乘坐上了林区到宜昌的长途班车。途径保康县马桥镇,我还怀着美好的愿望,给母亲买了几只母鸡。4月17日上午9点钟,我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正走在公路上的嫂子赵桂英看见我,冲我问道:“你收到电报了?”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我说:“没有啊,我是从房县的大山中回来的。”嫂子赵桂英说:“你快回去吧,妈已经不行了。”

我走进家门,母亲已进入了弥留之际。她被街坊们安放在了靠堂屋一侧的简易的床上。坐在床边守候母亲的舅妈王吉芬看见我,突然对着母亲的耳朵大声说到:“姐姐!你醒一醒哟,你听得见吗?你的野人儿子黎国华回来了,你可以放心地走了!”我拉起母亲已失去体温的手,也呼唤起来:“妈!我是黎国华,我回来了。”母亲的瞳孔已经放大,她已经再看不见我的身影;母亲的意识已经丧失,她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们家的老街坊——一个在我还裹在襁褓里的时候,因母亲生下我没有奶水,曾喂过我奶汁的残疾人刘妈,听说我回了家,拖着一条残疾的腿,也一拐一拐地走进了我们的家门。刘妈看见我坐在母亲的身边,就对母亲说道:“吴庭秀啊,我来看你了。你一直牵挂着,忧虑着的野人儿子黎国华回来了。你这样磨得难受呀,你是不是还在忧老头子呀?他跟你一样也是心脏病,还住在医院里。你可以到那边享福去了呀。”

我是母亲带到人间的,也是母亲在我童年差点病死,差点淹死的时候,由她一次次把我从阎王殿里拉到人间的。母亲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没能报答她的深恩,这使我的良心终身不得安宁。一年前,我利用夏天的雨季,突然从神农架的大山中回到故乡探望母亲的情景,又呈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次,当我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时,因我的头发很长,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母亲根本没有认出我。当我一把抱住她,掉着眼泪说:“妈!我是黎国华。”母亲听出了我的声音,她差点晕倒在地。母亲知道我性格倔强、孤僻,整个生命里野性十足,她没有开口,已经泪眼汪汪。好半天,她才说出话来:“我的儿,你快去把头发剪了。”我说:“妈,我这次回来探亲,可以侍候你十几天,等一会我就去剪头发。”

母亲久久地抱着我,说:“我的儿,妈一想起你,一个人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过野人生活,妈的心里就难过。你小时候,妈一直希望你要争气,要做有出息的人。没想到是妈害了你。”我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告诉母亲:“妈,不是你害了我,我是这样的性格,我这一辈子就想给世界做一番有意义的事情……”母亲知道我铁了心,只好对我说:“我的儿,妈知道你只想着要为国家干一番大事,妈不忍心看着你吃一辈子的苦。”

一年前,已病入膏肓的母亲,为了能看到我成家,她还特地将街坊刘妈请到家里。刘妈看见母亲可怜,劝着我:“儿子,你怎么就成了一个野人呢。再晃几年,你就40岁了呀。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妈把你养大真不容易啊。她一直就眼巴巴地望着,希望你成家,你就不能满足她这么一点心愿吗。你三岁的时候就差点病死,你已经就要被人抱走埋掉了,是你妈硬从朱昌早的手上把盐包夺过来的。你五岁那年,长江的水涨到家门口,你妈在门口洗衣服,你沉到了水里。你妈一边哭喊,一边在水里捞着,她一把抓住了你的衣服,才把你捞起来。你妈给你叫了七天的魂。你还记得么?”

母亲是在我回到故乡半小时后停止呼吸的。母亲在走完她辛酸、痛苦而悲壮的62岁生命历程后,大概因为还惦念着我没有成家,她没有能够合上眼睛——她像是为了抚育我们这群孩子成长已精疲力竭,正在找着空闲安详地歇息着;她像是还带着无限的牵挂,一直在焦虑地期盼我能离开神农架,回到她的身边。

母亲去世后,她被安葬在了故乡的一个依山傍水、长满松柏树的山坡上。一直关爱我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和他们的家庭,都陆续调到了遥远的深圳市工作。在我漫长的求索的人生中,我的年迈的父亲和姐姐黎国珍、妹妹黎萌、哥哥黎国新、弟弟黎明都曾千里迢迢,走进神农架看望过我。是亲人们血浓于水的深情,帮助我战胜了人生巨大的孤独。

多少年后,有时出差路过故乡,我也会跑到母亲的墓地,去静静地坐上一会,总会止不住地流下辛酸的泪。然后带着对母亲的无限怀念和愧疚的心情,又匆匆地回到已属于我的生命归宿的神农架。

我的母亲回归了大地,我从此只有认大地作母亲,向大地敬献我的孝心。人的生命产生于大自然,我能终身用辛勤的劳动回报大自然,探索大自然的奥秘,虽然一生深陷逆境,我的内心仍充满幸福的感觉。

作者在森林中与美丽的金丝猴和谐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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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农顶东部,有一座与神农顶遥遥相望的山峰金猴岭。这里是保护区内一个较大的金丝猴种群的活动区。高山茂密的巴山冷杉林和针阔叶混交林,是金丝猴的乐园。在金猴岭半山腰的一座山崖下,有个不易被人发现,能容纳百十人的溶洞——金猴洞。洞内宽阔、干燥,还有一眼清如明镜的水潭。晚上,我在金猴洞宿营。临睡前,我总要盘腿而坐,全身放松,舌抵上颚,意守丹田,平心静气闭目养神。早晨一觉醒来,我饮足金猴洞里犹如玉液琼浆般的泉水,填饱肚子后便爬到附近的山头上,凭着我的锐利的目光和灵敏的听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搜寻金丝猴的身影。

每次进山,少则十天半月。进山时我总会带上几本书。金丝猴群离我不远,我就静静地观察它们有选择地吃着各种树木的嫩枝、嫩叶、苔藓植物,用一部可怜巴巴的普通亚西卡照相机,忘情地捕捉它们觅食、嬉戏、育婴、恩爱的各种生动的镜头。喜爱幽雅清净环境的金丝猴,它们一天的活动范围只有几平方公里。每到中午,除了少数几只机警的哨猴偶尔会把我当作怪物,歪着脑袋向我发出“嘎——嘎——”的吼叫声,它们一般都会以各个家族为单元,抢占一个个错落有致的大树的枝丫,相拥而眠。金丝猴玩到了远方,我就手捧一本书默默地读着,努力吸吮书中的精神营养。

1986年10月22日,多次到自然保护区采风的新华社记者陈新州、《湖北日报》记者姜月波在《湖北日报》第三版,发表了题为“野考队员黎国华——愿与电视台合拍金丝猴”的采访报道。1987年5月,湖北电视台专题部主任郭跃华带领一行摄制组人员,走进神农架找到了我。在与郭跃华合作的两年时间里,我们一直是在山崖陡峭、箭竹丛生的原始森林中对金丝猴进行野外跟踪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