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早上四点钟就赶往洛杉矶机场，转机到了旧金山，等到了纽约后竟然是半夜12点了。我已经算不清我们在路上飘荡了多长时间。正常时间从洛杉矶飞往纽约只需要五个钟头。这是我飞行记录中最糟糕的一次，从此我痛恨转机。
下了飞机后，大家已经饿得东倒西歪。半夜三更的，纽约机场也已经冷冷清清，还好，有一家类似中餐的快餐还在开着，心中那份庆幸啊，终于可以吃上热饭菜了！中国的胃啊，这会儿需求的就是要吃上点热汤热饭，真的不要吃西餐。
我们八个人租了两辆车开往距离纽约还有两个钟头的西点军校。在绕山行驶时，即使有GPS的引导，我们还是会失去方向。在那样一个漆黑的夜里，绕来绕去走错路，我们感觉到达西点难度真的很大。
所有的这一趟路途的辛苦，都是为了去看康康，所以，我不应再抱怨。
翌日清晨，尽管大家都还没从困乏中醒过神来，但我们还是早早地爬起来，去了一家咖啡店，每人都猛灌浓浓的咖啡，而且是不加奶精的黑咖，好让自己的意识快些苏醒过来——要去参加西点的新兵集训的结业典礼呢，怎能不精精神神的？
美国西点军事学院（The United States Military Academy at West Point）自1802年建校，迄今为止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了，几乎可以与美国历史并驾齐驱。这是美国的第一所军事学校，它是陆军军官的摇篮，同时也是美国将军的摇篮，因校址建在纽约市区北郊的西点镇而被称为西点。她坐落于气势磅礴的哈德逊河边，从地图上看，刚好就在哈德逊河“S”弯的腹部。
远处看去，依山傍水的西点军校核心建筑群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像一座古堡垒，所有的建筑以石垒砌从头到底，充满厚重的历史感，像是千年永存的建筑。
了解西点的军史也就了解了美国的革命史。追溯至200多年前1776年的独立战争时期，西点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哈德逊河在流经西点时弯度很急，船只必须减速慢行才能安全通过，是易守难攻之地（当你站在学校的高地，俯视从北向南流淌而来的哈德逊河，弯弯的河道呈S形，“S”的中段，正是“西点军校”的位置）。当时陆军总司令华盛顿认为西点极具战略意义，在此修筑了14个军事要塞，控制河道和防御水陆两栖进攻。美国独立之后，杰弗逊总统（Thomas Jefferson）于1802年在西点要塞附近建立了西点军校。
西点很大，军校的校场，是一片辽阔无际的大草坪，视野一片绿色茵茵，军校的集会等大的活动都在这里进行，校场往南就是西点的主体建筑群，包括礼堂、麦克阿瑟教学楼、乔治·林肯教学楼、办公楼和营房，西点军校校场四周，耸立着为美国的历史做出贡献的将军以及总统的雕像：西点军校创始人泰勒上校、巴顿将军、艾森豪威尔总统……记载着西点与美国战争史同在。
这就是传说中的西点，这就是神秘的西点，这就是万千军人景仰的西点，今天，我们终于见到了！
新兵集训结业典礼是在一个类似于大型的室外体育场上进行，看台上是家长亲属，大部分是全家几代倾巢出动，中西部来的居多，东西部来的很少。在这种场合，就很难见到我们中国人的爹娘了，偶尔有个亚裔脸，听口音看打扮也像是韩国人。可想而知，我们这只小部队是整个看台上现有的中国人了，也就可想而知，康康在新训队是怎样的鲜有的族裔了。
在整个的典礼仪式进行中，有军乐队演奏，有队列表演，有西点军校的历史介绍，也有三代军人家庭的家长上台演讲，在队列表演行进时，我们都全神贯注，力图找到康康在哪里？还以为亚裔的脸很容易认出，可是，距离太远，看来看去都一个样，直到结束，始终没能找到康康的身影。接下来，就是参观西点军校，有博物馆，有军训模拟训练场，冲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妮娜，她要看个清楚仔细，她的儿子每天是怎样训练的。
西点的校训：Duty（责任）、Honor（荣誉）、County（国家），这不仅刻在校内的石碑上，同时也印在校徽上。
西点训条：准时、守纪、严格、正直、刚毅。
学员准则：不得撒谎、欺骗、行窃，也不得容忍他人有这种行为。
在西点，士兵在回答命令的时候，只能有4种答案：“是，长官”；“不，长官”；“不知道，长官”；“没有借口，长官”。
我听到这些，赞同地说：我就认为，所有的年轻人都应该在这个时候，接受军队严格的培训，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大大小小的毛毛病病统统改掉，对青少年的成长只有益而无害！
一切都很棒！参观这所庄严而雄伟的西点军校，处处规矩得令我们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出。最欣赏的是在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是年轻的军校学生们见到来宾，都会彬彬有礼，点头致意，这让我们又有些额外地承受了很多敬意。零星地能够见到几个女学员，也是一道意外的风景。还是没有亚洲人。
西点军校录取女生是从1976年才开始的，女兵在这里也是不多见。
留意了一下西点是否有传说中的雷锋雕像，根本不见踪影，问也无人知晓，也就作罢。
参观完毕校园，开始在室外的一个个白帐篷下进午餐。
午餐是自助餐式的，有热狗、比萨、烤肉，从餐前的点心开始，到正餐，到甜点，康康的爸爸每道都要吃一盘，我们笑他：不怕把肚子吃爆了吗？午餐是免费，肚子爆掉可要自费！他嘿嘿一笑，说：一定要都吃一点，不浪费就好！
我们吃完了午餐，康康的新训队伍也解散了，都来和家长聚会。
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康康，原来的高中生康康不见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穿着灰色军服的英武帅气的凯文，雄性了很多，小男生变成大小伙子了。他见到我们，欣喜之余又露出了惯有的腼腆。妮娜看到了穿军装的儿子又开始流泪了。
典礼过后，妮娜一家还想着留下来陪伴儿子过周末，想带儿子去纽约玩玩，我们也就先一步离开西点军校回到了纽约。分手前，我们约好洛杉矶见！
当天傍晚回到了纽约。对纽约，我不是很想逛，对高楼大厦、购物的第五大街、华尔街都没啥兴趣。随便溜达着，就溜达到了百老汇一条街。“百老汇”来自于Broadway街名，在这条街上有很多的小剧场。能够看一场现场的百老汇歌舞演出是我一直的梦想，但我们担心来晚了，各剧院的票都已卖完了，没想到《妈妈咪呀》的票还有几张剩余，位置不是太理想，虽是前面第四排，但是靠边上。还有什么挑拣的，能有剩票就好，而且票价只有一半，60美元一张，我们好像捡到了赚到了一样，很惊喜能遇到这样的好机会，幸亏试试看。
看完现场的《妈妈咪呀》演出，那份视觉与听觉上的震撼力带给我的影响久久挥之不去——她是集音乐、戏剧、文学、舞蹈、舞台美术等融为一体的综合艺术，这一晚的艺术享受对我来说，完美到无可挑剔，体验到从未有过的震撼，从此爱上了看现场的歌舞表演，后来有机会看了《音乐之声》、《绿野仙踪》、《歌剧魅影》。同去的伊凡说：真希望爸爸能来纽约看一场百老汇演出，对他会是怎样的触动啊！她的爸爸在国内是做舞台布景的。
看完百老汇演出，这趟纽约之行可以说是很完美了。
下
从纽约回到洛杉矶不几天，九月初是劳工节长周末，说好的要在我家烤肉喝啤酒。
给妮娜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说话支支吾吾说的。我问她在哪里？她长叹一声：浩皓啊，我又回到纽约了。
什么？又回到了纽约？为什么？去干吗？我一连串地问她。
妮娜不吭声。
我说她：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两个月的时间，你飞到纽约三趟了，是你儿子读军校，还是你们全家读军校啊？孩子那么大了，拜托别这么黏着孩子好不好！
不是你想象的这个样子啊，浩皓！是康康不想在西点待下去了。妮娜愁楚地说。
什么？这下子我可真是听傻了！
此时我正将前院的玫瑰剪下来准备做插花，听到这个消息，完全没有了感觉，随便插到花瓶了事。文迪放假在家，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大吃一惊。
妮娜解释：本来想着劳工节放三天假，怕儿子寂寞，就又飞过来陪儿子。
我打断她说：他那么大了，跟朋友在一起去纽约玩儿多好，跟你这个老妈在一起不烦吗？
妮娜说：就是因为康康没有朋友啊，他的个性你是知道的，太内向，从小就没有朋友，到了西点更是融不进去。这次来看他，康康突然就说想回家，不想在西点了，而且是无法改变地决定了。康康说，他可以吃苦，可以受累，怎样磨炼都不在话下，但他无法受气。
我们还是觉得一切都变化得不可思议。
新兵训练时，都是新兵在一起，不存在老兵训斥新兵的问题，他的心情很高涨，军事训练总分他得第二名，这说明他的体能和意志力还是很坚强的，这也可能是与他平时打球、健身、长跑打下的基础不无关系。新兵集训结束典礼上，我们看到的他是多么的自信与自豪，但谁知道，新训结束后，他的噩梦才真正开始。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非要离开西点？我问妮娜。
西点的校风是大二生可以辅导大一生，但没资格训斥大一生；大三大四生却可以任意训斥任何一名大一生，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像是家常便饭。典型的例子就是：康康在有一次的化学考试中得了班上第一名，不知是有学生嫉妒捉弄他还是意外，反正是等他下课后走出教室，在衣帽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军帽了。遍寻不着，他说他可以先抓别人的戴着离开避开责骂，但倘若被发现，这可是欺骗加偷窃，会被受处分。学员准则中有这样一条：不得撒谎、欺骗、行窃，也不得容忍他人有这种行为。所以，他只好压着火，光着头，穿过校园。他想去军校服务部买顶新的军帽戴上算了，没想到，在穿过校园这一路，被无数个老学员拦下来骂一通又一通，简直不下二百回地羞辱他，让他颜面丢尽无地自容，简直就是走不到尽头。他说他心中的愤怒和委屈几乎促使他一路走下去，走出校门再也不回头！
我猜，康康大概是被当成了只会读书的nerd书呆子被同学戏弄了。美国的学校文化很看不上那些除了会读书啥也不懂的呆瓜，那些球队的男生，拉拉队的女生是最受吹捧的。
我不明白，康康为什么不向长官汇报实情，会受到更大的责罚吗？能忍当忍，不能忍时为何不将矛盾转移出去？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内向？不肯讲话讲出来？
文迪说：西点，那是世界级的一流军校，但不一定是世界级的一流大学，不同的年轻人追逐不同的大学，康康错把西点军校当正规的大学追求了，所以出现了认知上的偏差。美国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Red neck，表面上的字义看是红脖子，粗脖子，实际上有乡巴佬、粗壮好斗的意思。撇开其中负面的意思，实际上不可忽略的事实是，参加军校的年轻人，很多的家族几代都是军人，他们是军人世家，从小受到的影响以及成长的经历就已经包围在军人的范围中了，康康这个独生子乖宝宝，和这些所谓的“Red neck”在一起生活学习，实在是太嫩了些，草莓一样怕压，真替他担心，会不会是鸡蛋碰上了石头？但是当兵不就讲个五湖四海吗？谁当兵不是要重新塑造自己？谁又能躲得过重新塑造自己？不然你去部队干什么？好好待在家里不是很舒服很自在随意？这个问题好像是在中国也会存在，农村兵、城市兵之间也有矛盾，也有较劲。作为军校生，荣誉的光环下伴随的总是要放弃太多的自我！
妮娜一个月内飞往纽约两次，真是豁上了。
军校需要和家长谈话，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康康非要离开？这其中也牵扯到他们军校也要上报国防部的问题。当初录取康康入校，也是多方面考察过的，如果康康坚持退学，这也会影响到他们当初对凯文的考察是否有偏差？
军校领导说：不可否认，西点军校的淘汰率非常高。实际上，第一学年新生淘汰率为23%，最终能学完四年毕业的学员占入学总人数的70%左右。但目前就康康的情况来看，他的各科成绩都很好，不存在被淘汰的问题，而是他要主动退学。我们只是想了解其中真正的原因。
康康也说不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说没时间看书，最近又被安排进了橄榄球队，一天必须训练两个小时，又把晚上做功课的时间给挤掉了，这让他非常痛苦。他说他可以勉强读完这四年军校，但比起正规大学，学到的东西会少，会单调。军校领导说：这个理由不成立啊，我们一定会给每个学员充分的时间读书的。康康再也说不出其他的理由。
最后军校和凯文以及家长谈话的结果是：再给凯文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
私底下，康康给妈妈抱怨说，他很讨厌每天都要烫熨军服。这就是军校与普通大学的区别了。军校生就是要抽出很多时间整理内务，床单要平整，被子要四方，军服要笔挺。老美喜欢烫熨衣服，当兵的更加如此。老中家庭恨不得一年熨不上一次衣服，有重要场合宁愿拿出去让洗衣店熨烫。所以，老中家庭走出来的孩子不会烫熨衣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这却苦了康康，每天都要熨军服，不得有一点折子，这恨不得比学习成绩还重要。你刚想坐下来看书学习，长官一进门检查，这不行，那不行，就得放下手中的一切赶紧着熨这熨那，心中那个烦啊！他把军装都熨抽抽了，还是不合格，怎么能不被骂！
听到妮娜说到这些，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军校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有什么稀奇的？你只知道西点名气大，你难道不知道西点的另一个名字就叫“魔鬼训练营”吗？在这个魔鬼训练营里，你要从体能、意志、认知到生活内容，一一都要被训练成军队所需要的战士的样子，而不是目前你自己的样子！
康康说：我现在是度日如年，每天像蹲监狱一样盼着回家。我已经多久没见过中国人、没说过中国话了。即便是回家后去麦当劳打工或者去读社区大学也不愿在西点多待一天。
我惊诧康康的孤立和执拗。如果你这么固守中国情结，干吗去西点？留在洛杉矶真是再好不过了。
事情就是到了这样一个地步无法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