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倚窗望介)呀,今夜月明如昼,微风过处,远远的管弦杂遝,竹肉嗷嘈,声声入听,令人转增愁绪哩!
【粉蝶儿】风月无边,尽开怀都让与繁华庭院。似侬家昼夜熬煎,甚心情寻乐事,银箫金琯,只生生望眼成穿,盼不到这劫灰儿到头流转。
呀!今夜寂寥得很,郎君昨夕眠迟,侬家催他早睡。甘蕉未愈,仍在里边卧病,侬家又是形单影只了。想起昨天蟒蛇坠瓮,令人毛发森然,郎君尚未得知此事。这蟒蛇平空飞来,平空溺死,真是奇闻。侬家想他这般死法,虽然出于不意,也算是死得其所哩!
【醉春风】莫笑他香象自身焚,神龙难羽变。他糟邱择地好长眠,真可羡!羡!看这瓮里乾坤,樽中日月,兴殊非浅。
侬家晓得世间最毒者莫如蛇。蛇而为蟒,是曰蛇王,采日月之精华,郁山川之戾气。论其岁数,多则千余年,少亦数百载。似他这多年神物,一旦毙命,想必大限难逃,来此应劫哩!
【迎仙客】我见他睛似火,额如丹,料他大泽深山多偃蹇。甲鳞鳞,声喘喘,只他这毒沫腥涎,已百倍那砒礵炼。
这蟒蛇不死于雷轰电击,不死于水溺火焚,竟在我家酒瓮中致命,就算他得了死所。但这两三石好酒,把这样庞大的毒物,浸在里头,好酒也化做毒酒了。万一有人误饮,为害不轻哩!
【醉高歌】怎经他曲海盘旋,怎经他酒池蜿蜒。酿成祸水香醪变,早搅得清浑莫辨。
侬家想起来,这一瓮毒酒,实在没法安置。若留在这里,只恐盛夏毒气薰蒸,万一延及他瓮,饮者受害,则我家酒肆,不免蓄蛊之名,贾祸不小。若把全瓮弃去,也很有许多不方便之处。倾之河流,沿河饮水者,必无生全之望,造孽匪轻。泻之山谷,则草木枯焦,虫豸淹毙,又伤了天地好生之德,如何是好呢?(沉思良久介)哦,是了,这瓮毒酒,原来与侬家大有关系哩!侬家几度觅死,死不成功,都是不逢其会罢了。这蟒蛇不死于穷谷悬岩之际,特地送到此间醉死,难道不是老天指我死路么?这蟒蛇死在瓮中,除侬家外,并没有一人眼见,难道不是老天授我死机么?照这样看起来,此酒分明送给侬家饮的,侬家饮下去,若像那蟒蛇一般死法,浑浑噩噩,也没有什么苦呀!果然如是,此酒不要看做毒酒,这是万金买不到的好酒哩!
【红绣鞋】是何异武夷苦荈,是何殊龛赭甘泉,笑沽春不费杖头钱。我还要举杯邀明月,把酒问青天。醉醺醺那管这柔肠成寸断。
侬家细想,昨天的蟒蛇,不是孟浪前来吓我,分明是舍身前来救我的。饮鸩止渴,古之人有行之者。侬家效法古人,从容赴死,岂不直捷简当呢!
【脱布衫】托长斋我也逃禅,逢曲车我也流涎。拼做个破釜沉船,莫辜负这草蛇灰线。
(叹介)呀,侬家遇了郎君,一往情深,也算是世间无两,怎奈天不从愿,命也何言。留此残躯,甚于魔障。侬家早死一天,郎君便早一天脱了情网。况且侬家这般度日,他人虽不生嫌,自家已多惹厌。不如决意自了,转觉一了百了哩!呀,埋愁无地生何趣,积恨如山醉亦休。
【墙头花】惊雷掣电,末劫难逃免,准备微躯早化烟。一任那万丈柔丝,都当做风筝断线。
但是侬家一死,原不足惜。一则只怕郎君未明这致死原因,疑团莫破。二则若不将此酒设法销灭,未免身后累及他人。侬家不可不留几句后言,以为预防地步。只是这一纸遗言,如何写法呢?(低头作想介)(移灯案上介)(伏案伸纸,举笔写介)(写完念介)琴郎足下,郎得见此书时,妾已冰销玉化矣!妾非故意毕命,致伤郎心也。妾前生孽重,产于蛮瘴之乡,盖呱呱坠地时,妾身已注入死籍。所未死者,妾心耳。妾忍万苦来淮,妾以心来,不以身来也。郎误以为妾身既来,可以无死,千方百计以挽救之。郎之心几碎矣!妾不忍郎心之碎,转留万死之身,以贻郎累也。请言妾得死之由:清明佳节,合家扫墓,妾思海客阿舅,扶病致祭于后厢。突有飞蟒破壁来,盗于瓮,醉而僵,满瓮良醅,顿成鸩毒。妾得致死之药,秘不敢宣,夜静掬而饮之,妾竟死矣。妾死至乐,郎勿以妾为苦也。郎如爱妾,乞葬妾于禹迹山人迹罕到之地,即以瓮酒为殉,瘗妾坟前,勿遗后人毒,妾愿足矣!老父在堂,前程万里,毋以妾故,辄自灰心。千万珍重,珍重千万。妾邱丽玉绝笔。呀,这一纸遗嘱,并没有一字悱恻缠绵,侬家未免太恝些。究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侬家不过胡乱写几句罢了。
【小梁州】我呵,煮鹤焚琴也自怜,没个周全,只有这刚刀割断不牵缠。休留恋,一瞑到黄泉。
(向案头取杯介)呀,你看他们睡得鸦雀无声,正是侬家仰药的绝好机会。侬家索性径到后面舀了满杯试一试者。嗳,当炉未展文君技,盗瓮谁怜吏部豪。(握灯持杯下)(旦左手擎灯,右手捧杯缓步上)(坐定作将饮介)呀,这酒饮下去,不晓得怎样发作哩?
【换头】试此壶浆,不减伊蒲馔,博得个炙胆烹肝,只等你这五脏神来鏖战。这一杯呵,分明是索命追魂宴,休说是延年却病丹。
(举杯先嗅介)呀,这酒芳烈无比,没有什么腥臭的气味呀!(仰面竟喝一口介)
【哨遍】猛可地倾觞一咽,死到临头,也自觉心惊颤。
呀,死罢了,怕甚么!(连饮数口介)
想人生如梦醉如仙,转眼间脱壳作金蝉。尽翩跹,丢却这千疮百孔的臭皮囊,把这魂灵儿好付与六道轮回转。
呀,侬家逆天而生,顺天而死,不得谓死于非命。拈花微笑,情根散作飞灰。对酒当歌,世事譬如朝露。咦,未了因缘浑不管,他生会合更难期。
红尘债,风驰雾旋。但算个今生积欠,再世来还。
只恐郎君情重,未肯干休,对此遗躯,正不知如何悲悼耳!
恨没得那罡风煽我骨飏尘,转累你爱河葬我泪滔天。忒伤心剩这四壁虫声,满几茶香,一阶花片。
(掩泪悲恸介)侬家闻得误饮蛇涎者,遍身骨肉化为清水,果然如此,更为干净了。也免得剩这遗骸,为郎君触目伤心之具哩!(忽作惊异介)哎呵,侬家喝干一杯,良久良久,心里并不见得什么难过呀!怎的这等利害毒药,不会发作呢?……呀,你看灯花结蕊,业身还在人间,莲漏传更,永夜并无鬼趣。真奇怪了!
【四边静】森罗十殿,料没有牛鬼勾魂把令传,看这镜里愁颜,枕边病靥只依样葫芦不变,转离得这阴山远。
呀,酒香入脑,有些醉意上来了。莫是这酒要慢慢的令人麻痹么?这般性缓,想是侬家饮得太少哩!索性多舀几杯,催他快些儿发作罢。(取壶移灯再下)(持壶作注满状,擎灯上)呀,这一壶酒,大约有十大杯之数。侬家打算一起喝下去者。(取杯倾满再喝介)呀,奇怪了!这酒咽下咽喉,怎般爽快呀!通身筋节,只觉得罗罗清疏,并没有酸楚了。
【煞尾】酌葡萄难将血肉销,灌醍醐转觉精神健。怎般死法,就是登仙证佛,料没有这样快活哩!(取杯连倾连喝介)更飞觞,当他个南浦临歧饯,直饮到眼晕头昏成瞑眩。
呀,侬家醉了,孟婆未来,趾离先至。只索睡他一睡罢。(收拾壶觞介)(缓缓登床,展衾靠枕入睡介)(幕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