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冷红生,又自号六桥补柳翁、践卓翁、蠡叟等,闽县(今福州)人。著《蜀鹃啼传奇》、《天妃庙传奇》、《合浦珠传奇》,相传闽剧《上金台》亦为其所作。
《合浦珠》叙福州先贤陈伯沄仗义故事,商务印书馆1917年出版。《蜀鹃啼》剧叙四川吴德绣任西安知县,因不愿盲目遵谕杀洋人而被当地绅董杀死之事,其间穿插了作者好友林迪臣忧国而亡之事,商务印书馆1917年出版。《天妃庙》叙营务督办谢让因办理留日学生拆毁崇明天妃庙案,忤上海道台雷胜俞,获罪遣戍事。从《余波》一出中“老汉践卓翁,今年六十有三矣”,则可知此剧作于民国三年(1914)前,商务印书馆1917年出版。闽剧《上金台》演唐人薛调《无双传》的故事,全文分载1937年福州《闽剧月刊》第二、三两期,今为闽剧传统剧目。福建省艺术研究院存黄政1963年7月据唐崇煊藏本抄录的《上金台》。封面题“闽剧上金台无双女”,第一页题“上京台古押衙盗无双”,未题撰人。
本书《合浦珠传奇》、《蜀鹃啼传奇》、《天妃庙传奇》三剧以商务印书馆1917年版为底本录校;《上金台》以省艺术研究院藏抄本为底本录校。
第一出家祭
(场上悬“知足”二字匾额,生常服微步上)
【簇御林】丝丝雨,暮又朝。近清明,插柳条。卖饧箫过人家悄。渐觉得,春寒小,尽无聊。偏无愁在,那用酒来消。
小子陈伯沄,闽县人也。七龄丧父,赖我孀母,抚鞠成人,今年二十有二矣。此十六年中,尝过千辛万苦。母氏劬劳,真到极处。小子读书七年,去从布贾习业。肆主赏我勤敏,每月得劳金二千四百制钱。幸先君在日,购得诸古岭小屋三楹,母子依此敝庐过活。小子每月奉钱归母,母治针黹相佐,居然一月剩钱一千有余。小子身庇慈云,心倾爱日,自安贫贱,一切不敢为分外之求。因自书“知足”二字,榜之小堂,旦夕相对,触目警心。昨日寒食,曾亲至先君坟上,祭扫一遭。哀哀吾父,留下孤儿,好生悲惨也!
【解三酲】还忆得膝前游戏,屡摩腮说这顽皮。洒墨痕污了春衫紫,私防备阿娘知。那解道儿时风景过来易,壮岁思量恋已迟。缠绵意,坟头纤草,触目成悲。
今日清明佳节,老母留飨祭余,须索入厨,躬佐阿娘刀砧去也!(下)
第二出避雨
(外捻白须微步上)
【红衲袄】算年来运命佳,货如山都得价,更何须远慕张骞槎。准盈亏还须节省些。我见他同业之人,趁流娼,走狭斜,热娘姨,亲大姐。我只得飞雁冥冥短翅褵褷也,向何方来索咱。
老汉王廷瑛,表字子玞,家资十万,开有上海布庄二处,年来兼贩洋布,及一切欧洲杂货。经老汉持筹握算,大有盈余。老汉长自孤贫,初无近支兄弟。继室吕氏,又已前卒,遗下一子阿寿,不过十岁,看来是一个至劣材料。老汉空有家资,后此恐无所托。实则洪范五福,子孙不兴。只索听天由命,恣彼所为。且老汉年已七十,外间固有财虏之名,焉知我王子玞一掷万金,初非所惜也。今日清明佳节,恃我健步,尚能往反二十余里,上我祖茔。吾岂区区惜此赁舆之钱?亦不过自家惜福而已。今已入城,将近诸古岭。汝看天际阴云,行将大雨,如何是好?,雨来了!不免在此人家檐下,少避顷时。
【捣练子】过寒食,几番风,垂杨细路雨丝中,尔许凄凉春断送。
嗄,汝看这小小人家,倒也泛扫洁净。(窥介)奇了奇了!他堂额公然题上“知足”二字,难道他家亦广有资财么?这倒须一问。不是老汉多事,如此浊世,多半贪夫。而小小人家,却能知足,真大出意料之外了,须索叩门一问。(外叩门介)
第三出问额
(生上)
【北朝天子】永牵慈母裾,快乐真有余。味醰醰,怎向他人语。俺这里一抱天真,焉知贫窭。抵多少走名场,趋大府,望影偻躬,遗声撩怒。好威风,一似猫临鼠。咳,人生几何,富贵何味,奚须苦苦如此?省一番趦趄,免一番痛苦,放开些,糊涂去。
(外静听后叩门介)(生)何人见访?(外)道中遇雨,拟暂借草堂一避。(生)不嫌敝陋,请老丈茗谈。(外)多承多承!(外见匾额作沉吟介)(生)敢问老丈何为见此匾额,不胜疑骇?难道小子不应作此迂腐之语么?(外)非也,尊兄如此妙年,不是老汉唐突,但以尊府而论,似非有余,何以有此两字?(生)老丈有所不知,要足何时足,知足便足。小子家有孀母,此区区敝庐,是先君所遗,可避风雨,一足也。老母早孀,年来愈健,小子朝夕得所瞻依,二足也。小子为人佣工,月得制钱二千有四,老母清俭,尚能为小子居积,不至负债,三足也。小子无才,无学,谬蒙肆主人青眼,而同辈亦无猜嫌,四足也。岁时家祭,老母精于烹调,用钱不多,小子得享慈母手中美馔,五足也。有此五足,苟不自知,直非人耳!出言狂妄,乞老丈恕罪。(外太息介)尊兄年事不多,而阅历有得。老汉今日相逢,真三生有幸。敢问尊姓大名?(生)小人无字,陈姓名曰伯沄。(外)失敬!失敬!(生)说了半天的话,未问老丈尊名,路过何事?亦乞见示。(外)老汉王廷瑛,字子玞,薄有家资。今日清明上坟,值雨竟至叨扰府上。(生)岂敢!(外)我老汉佩服足下极矣!足下听者:
【四边静】你些些都了平生愿,不似喧猥汉。制行务求实,陈词未曾谰。心期高远,讵同稗贩。幸能佐卑人,酬报月盈万。
(生)萍水相逢,安敢遽膺重贶。(外)老汉阅人多矣!一万之酬,不过十千而已,比足下岁入较多。请告堂上,明日即至南台与老汉和记行中相见。(生)禀白老母,即来奉谒。
(生)心画心声恐失真。(外)老夫平日负知人。
(生)不才从此经鞭策。(外)骐骥生来即绝尘。
第四出别母
(老旦上)
【蛮牌令】做半世可怜人,老不死可怜身。娇儿偏恋我,依说不忧贫。担过年年苦辛,天啊,我母子两人,却不曾有小病微呻。闲来想定夙因,这安贫滋味,却作喜回嗔。
风雨孤灯四十年,奈何人问奈何天。纵逢谏果回甘日,孀妇头毛白到颠。老身谢氏,丈夫早世,遗下幼子阿沄,老身千辛万苦,幸已鞠养成人。此子倒也不恶,一丝一粒,一举一动,无不关白老身。且一味咬定“安贫”二字。倒说不贫,居然悬起“知足”匾额。昨日有人避雨茅檐,与阿沄说了半天世故的话,要吾儿到彼行中襄助,月与万钱。老身细想币重言甘,恐怕不利于吾之爱子。今且唤阿沄一问,便知端的。沄儿那里?(生)来了。老母有何吩咐?(老旦)沄儿,昨日老人对尔何言?(生)已禀过老母,王子玞先生,延儿司账,月给万钱。(老旦)天下骤富不祥,汝自信知足,今亦为万钱改操耶?(生)老母教训良是。儿观此老忠厚纯实,且到彼家一看。果为刻薄自封之人,儿再行告辞未晚。(老旦)汝须当意,勿忘“知足”二字之意可也。
【五般宜】我何曾喜虚恶盈,怕黄金满瓶满罂。只患忒聪明,驾伪张邪,运奸谋透顶。想这老人钟鸣漏尽,痴魂未醒。汝莫要误触疑兵,庆三生得识荆。
(生)老母放怀,儿自有道理。(老旦)汝须小心,勿得大意。(生)晓得。(下)
第五出推产
(外扶病上)
【江头送别】纱窗上,一点儿,落下蛸蟏。茅檐外,数片儿,月暗芭蕉。忒凄凉无睡多时了。想弥留依在今夕明朝。
老汉王子玞,今年七十有五矣。前五年看上陈生伯沄,将所有生计奉托。这伯沄内聪明,而外柔顺,忠肝义胆,着实动人。且肆应尤长,为老汉挣得资财不少。看看五年以来,已增五万。老汉殊不过意,增加酬劳,而陈生抵死不肯,抱定“知足”二字。近来亦已娶妇生子,其母愈加康健,亦是吉人天相。吾想此人忠实可靠。吾子不肖之状,已渐渐呈露,即授以巨产,旦夕可败。吾不如乘我能言之际,作为遗嘱,一起付之陈生。则吾子后来,或有噉饭之地。较似付之博场妓馆,脱手万金,为势胜矣。来!(呼人介)(贴入介)(外)汝可请账房陈先生入面。
【三叠引】沉沉衰病无常近,老去年光一瞬。要保这家私,交与陈生安稳。
(作伏几卧介)(贴)启爷,陈相公在外候命。(外)有请。(生)老伯尊患如何?小侄恐谈话烦劳,不敢进扰。想吉人天相,财运方昌,转瞬可占勿药矣!(外)沄哥,汝真做梦也!
【前腔】匆匆牛马粗粗健,尽付空花一叹。那有百年身,安计家资千万。
沄哥,汝一旁坐下。(外作喘息介)沄哥,老汉与汝萍水相逢,猥蒙尽心助我。老汉年已七十有五,即乘化归尽,亦属理所当然。所惜山妻久逝,遗此一子,年仅十五。老汉看将起来,此子大大不成材料。与其将我十余万家财付之嫖赌,不如属之正人,则不肖子尚有沾光之地。今钟漏都歇,转瞬归阴,特请沄哥到此。吾已亲笔写有遗嘱,将一起家财行业,归兄名下,阿寿但付与现银五千,住屋一区,至于后来成就之事,全仗沄哥了。(哭介)(生大惊介)
【玉芙蓉】雷霆震耳惊,肺腑登时冷。把轻轻万贯,托付微生。咳,小侄一生为人,长贫何敢思福,久馁无心飨大烹。伶俜影,赖先生看承,那更望紫标黄榜聚门庭。
此事小侄万万不敢答应。(外)沄哥,汝愿看寒家败裂了?(生)老伯怎说?(外)我辛苦一生,阅世已久。前此因“知足”二字,延请足下。今日即用“知足”二字,托付家财。汝还不晓老汉意思么?(生)既已如此,小侄只能仍用“知足”二字,肩此重任罢!(外)如此才算知己。
【尾声】老天假我须臾命,将后事徐徐细摒。(生)誓矢丹心学杵婴。
第六出纵博
(小生上)
【步蟾宫】红楼春暖花香早,缓步处垂杨官道。忆琼筵醉后月轮高,刚好雉卢人到。
小生王寿,今年一十七岁。自前年先君见背,遗嘱中言,家产都尽,但留下五千银子,及住屋一区。至和记行中一切帐目均交与盟兄陈伯沄承领。我想先君一生经营,不曾破浪,何以空空如也?是中大有疑案。无奈遗嘱中,铁案如山,不能摇动。且有数人见证,签字列押,此案何从翻起?也罢,我如今现有些须银子,尽可挥霍如意。今日张老三,吴老八,约我到洲尾阿凤家小饮,是夜又有摊场,我率性恣情一博。计二年以来,五千已从阿凤家,耗去大半,所遗无几。且为孤注一掷,得胜则原产依然,不胜尚有住宅可卖。有理有理!
【前腔】挥金看作输筹马,半醉语华灯光下。佳人婉娈玉钗斜,旋觉酒魂销也!(虚下)
(副净)肥鱼大酒食不厌。(丑)蔑片。(副净)三个骨头大宣战。(丑)黑骗。(副净)不过片时黑白见。(丑)下贱。(副净)才知赌博场中险。(丑)天谴。(副净)咱张三。(丑)咱吴八。请了!(副净)请了!老八,好些日不见傻小子,不能要他一顿馆子,可恶可恶!(丑)老三,汝知他手尾看看要精光了,闻说所剩不过千把。我已密约王鹞子,用一副机关骰子,今夜在阿凤家,设下赌局,把这傻小子骗上摊场。一不作,二不休,率性把他倾囊一耍。(副净)老八,他余钱一罄,我辈仍没得生活。(丑)他尚有住屋一区。他傻极,怎晓时价。我一面与财东串通,两千只作一千。得来作三股均分,不好么?(副净)财穷屋卖,我辈仍不得生活。(丑)老三,汝尚不知,王秃子将十余万家财付与老陈。待到傻小子山穷水尽时,尔我二人,同延状师,令与老陈打起官司,仍可就中取利。(副净)汝真真当得一个诸葛亮也!(丑)岂敢!一路行来,到此已是。(打门介)寿哥开门。(小生上)
【卜算子】鸦片半床香,躺着天人样。宵宵云雨楚襄王,梦滞阳台上。
(开门介)张吴二兄,甚风吹到此来也!(副净、丑)好久不见,彼此太生疏了。今夜阿凤家里,有大财东唤做鹞子开摊,听说底本有三千块钱。老哥财运亨通,必然得手。阿凤家今日弄得好菜,须索一来。(小生)小弟于此道颇外行,尚望两位哥哥指点。(副净、丑)好说好说!
(生)腰缠骑马碧鸡坊。(副净)伸手场中抓大洋。
(丑)抓得大洋两千块。(生)春宵来狎野鸳鸯。
第七出索金
(小生敝衣上)
【寄生草】晓月侵单被,凉风振坏堂,当前一片凄凉象。昔日里黄金放手夸疏爽,博徒昼夜同狂荡。又怎知枭卢无望一囊空,却成了韶年暮景谁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