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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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枕——也曾香艳也空凉

久夏天难暮,纱橱正午时。

忘机堪昼寝,一枕最幽宜。

——佚名《瓷枕诗》

这首诗是河北巨鹿出土的瓷枕上刻的一首五言诗。

瓷枕,是中国名枕之一,瓷枕起到纳凉、不弄乱发髻的功效。古代没有任何纳凉设备,尤其是女子,长长的头发盘成髻,堆在脑袋上,好看是好看的,夏天肯定是很热的。所以古人想了很多避暑的办法,瓷枕就是其中之一,瓷枕最上面涂有一层釉,枕在上面凉爽冰腻。

广州西汉南越王博物馆收藏有一件写有文章的瓷枕,文章题目为《枕赋》,说的是古代丰富多彩的枕文化,它言简意赅地道出了瓷枕的妙用。

《枕赋》很好地说明了瓷枕的材质、造型、功用:

……润琼瑶之光浑(辉),屏刺秀(绣)之文具,泥其均而土其质,方其样而枵其腹。是时也,火炽九天,时惟三伏,开北轩下陈蕃之塌,卧南薰蕈春之竹,睡快诗人,凉透仙骨。游黑甜之乡而神清,梦黄粮(粱)之境而兴足,恍惚广寒之宫,依稀冰雪之窟。凛然皂发之爽,倏然炎蒸之萧……

瓷枕光滑如玉,兼绘诗画,别致又高雅。瓷枕的材质用泥土烧制。三伏天,头枕瓷枕,凉快舒爽,能很久进入香甜的梦乡,像入了广寒宫般清寒,又像来到了冰雪世界。

归于文字,总是有些夸张的成分,但,瓷枕的作用无疑就是用来避暑的。

中国河北省邯郸市博物馆内珍藏着许多珍贵的历史文物,其中有一件磁州窑瓷枕桥头题诗枕,亦是写了字,瓷枕的两端绘有花卉,前立面绘有狮子和绣球,后立面绘有猛虎,在枕面上还绘有一幅生动的山水人物图画,讲的是司马相如桥头题诗的故事。

枕是重要的生活用品,人一生当中有近乎半数的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睡觉最重要的用具就是枕,无论春夏寒暑,床头,永远有一枚枕头横陈。

闺中陈设里,瓷枕也必不可少。

魏承班《诉衷情》:

春深花簇小楼台,风飘锦绣开。新睡觉,步香阶,山枕印红腮。

鬓乱坠金钗,语檀偎。临行执重重嘱,几千回……

女子起床后,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就匆忙和枕边人告别,于是,显现出了腮上的枕痕。因为睡的是瓷枕,比较硬,所以,睡熟之后难免会将脸硌出红印的痕迹,被男人捕捉到了。

山枕,就是枕头,因为与山形相近,所以也叫山枕。

清人陈元龙《格致镜原》记:支髻枕,庾公所作,盖今俗山枕。

山枕,就是一个枕头,或瓷或竹木或玉。中间凹,外缘高,形成一个弧面,其枕面下低上高,外形轮廓下阔上尖,并且往往带有波形起伏,造型有山峦之意。

女子睡卧山枕,还有特殊意义——放发髻。古时女子的头发都梳成各种各样的高髻,梳头是很繁重的工作,所以午睡的时候,就很烦恼,解开吧,醒来再梳一次天就黑了,不梳吧,发髻乱了像什么样?于是,山枕的好处显现,可以保证女性睡觉时发型不乱。

韩偓《闻雨》:

香侵蔽膝夜寒轻,闻雨伤春梦不成。

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着枕函声。

女子在床上辗转反侧,失眠了,于是,头上固发的玉钗不断碰到枕头,发出清脆的声音。

玉钗和瓷枕相碰,声音脆裂,恰好对比女子雨夜独眠的寂寞和内心的幽怨,一动一静。

温庭筠最擅写闺情,他笔下关于山枕的词句也多《菩萨蛮》: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

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

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

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是夜了,水影轻移,月色朦胧,一个清愁的女子,将脸隐在山枕中,轻蹙娥眉。隐藏起来的伤感,如花下的一片阴影,是不愿被人看到的另一面,却,一直存在。

《素问·骨空论》:头横骨为枕。

枕头的形状丰富多变:长方、腰圆、云头、花瓣、椭圆、八方、银锭、鸡心以及婴孩、卧女、伏虎、双狮,中空彩绘,诗词歌赋警局名言,都可入枕,睡前睡起,枕是入眼入心的第一件私物,所以,枕上文化,也是养心养眼文化。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景德镇民窑博物馆联合,对景德镇湖田窑址进行了十次抢救性考古发掘,发掘出品类繁复的陶瓷遗物,如青白釉立狮座形枕,灰白胎,除外底面留有垫块烧痕外,通体施青白釉,狮子造型威猛,应该是男子爱物;

青白釉婴孩座形枕,状如卧婴,肥腻可爱,状态娇憨,成趴卧姿势,不知道谁会忍心枕着这样一个可爱的婴儿枕睡觉,不怕压疼了他吗?

此外,还有仕女枕,形如卧女,体态丰腴,手感腻滑。估计也是男子之物。

闺房中山枕,反倒不取这样直白的寓意,只取清雅,或绘制图画,或绘制诗词,白瓷微光,水墨青花。深睡枕痕犹在,浅眠钗环磕碰。一形一声,足以令男子销魂倾心。

李清照著名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枕的,是玉枕。

枕的材质一直很单一,无非木、竹、石、瓷等,玉枕,是较贵重的了。

瓷枕生凉,硬,玉枕有一样的效果,却又多一层保健作用。比如刺激穴位,改善血液循环,改善睡眠。玉石中的矿物对人体也有一定的作用。

晏几道《南乡子》,亦是枕玉枕:

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

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

月色上枝头,远处传来幽幽笛声,一个人睡在床上,思念离人不归。玉枕凉,心亦凉。

赵令畴亦有:玉枕生凉,金缸传晓,败叶飞破清秋。

可见,玉枕是瓷枕之外,卧室最常用的摆件。

也有说,玉枕其实是瓷枕的美称,因其洁净无瑕,和玉接近。但历代也不乏真的将美玉雕成枕头,摆进卧室,肌肤相亲者。

唐代曾出土过一枚双凤雕玉枕,长度29.6厘米,宽度10.06厘米,高度12.2厘米;一枚和田青白玉枕,玉质莹润、如蜡似脂,沁色自然天成,雕工精美绝伦。能拥有这样贵重枕头的女子,必是皇族贵胄,财富与权利拥有者。

唐人最懂享受生活,雕玉枕,玲珑剔透,爽滑浸润,低调而富贵。

瓷枕始创于隋,流行于唐、宋、元各代。隋唐的瓷枕体型较小,到了元代,瓷枕长度就达到了40厘米以上。

欧阳修《蝶恋花·咏枕儿》:

宝琢珊瑚山样瘦。缓髻轻拢,一朵云生袖。昨夜佳人初命偶。论情旋旋移相就。

几叠鸳衾红浪皱。暗觉金钗,磔磔声相扣。一自楚台人梦后。凄凉暮雨沾裀绣。

古时,爱人也叫枕边人,枕代表着一个人最隐秘的隐私。能共枕,便是亲人。因共枕便意味着完全交付。欧阳修《咏枕儿》,如芙蓉出水,羞答答一个女子,和情人颠鸾倒凤间,金钗磕碰玉枕,香艳满怀。

中国男人眼中的性感不过如此,回廊边听得金钗磕玉枕,忽然一撇;见美人腮上印了清晰的枕痕,他们便展开丰富的联想,仿若女子的睡姿,春情,了然于胸,于是带着隐秘的,洞悉的笑容与傲娇,微微一笑。所以,中国男人欣赏不了直白的美,无论是对美女还是情感,都是极尽婉约。

合欢写成:几叠鸳衾红浪皱。暗觉金钗,磔磔声相扣;分手也会说:此后锦书休寄,画楼雨云无凭。换成美国男人,会直接说:别给我发短信了,对不起,我想我不爱你了,再见。

周紫芝也有一首《菩萨蛮》,更露骨一些:

翠蛾懒画妆痕浅。香肌得酒花柔软。粉汗湿吴绫。玉钗敲枕棱。

鬓丝去御腻。罗带还重系。含笑出房栊。羞随脸上红。

这俩人,酒醉私会,偷偷欢爱了一回(也可能是偷情),然后穿好衣裙,装作没事人一样偷偷溜出房门,可是脸上的红晕都没褪尽呢,刚才忘我颠倒时,玉钗和玉枕的撞击声,能瞒得了人吗?

枕,和隐秘快乐的闺帏性事联系在一起,也和寂寞独守脱不了干系,一枚枕最大的妙用就是有人共,不空凉,不寂寞,香艳欲滴。而最大的不幸便是,凉夜月冷,枕上冰凉,一转身再一转身,依然是一个人,永远触不到枕那头,那一片本该相守的温润。

崔莺莺抱枕会张生,为爱情放弃礼教尊严妇德教养;甄宓为成全曹植痴恋之苦,亦是以枕相赠。想那曹植,漫漫长夜里思念佳人不得的时候,想她玉容曾轻偎,想她纤手曾移动,触枕伤情,该怎样地悲叹?

辩机十五岁出家,曾协助唐玄宗做《大唐西域记》,是才华横溢,相貌俊朗,如果不是和高阳公主发生瓜葛,也许和玄奘一样,成为一代名僧也说不定。

高阳公主是李世民宠爱的小女儿,貌美如花随心所欲,一次偶然的机会,于山中打猎遇见和尚辩机,立刻为他所迷,辩机亦是未脱红尘苦海,同样爱上了鲜花一样的公主,于是,一个和尚,一个嫁人的公主,经常偷偷私会,枕席之欢不绝。高阳公主经常给辩机赠送珍珠美玉,金银财宝,他们傻傻相爱,傻傻欢情,忘记了人间伦理、规矩、道德。

高阳送给辩机最重要最珍贵的礼物,就是金宝神枕。金宝神枕,是皇室专用枕,美玉雕成,镶金嵌宝,价值连城。辩机一时疏忽,这神枕被小偷偷去,官府也讲效率,很快就将小偷捉拿归案,发现了赃物中这不同寻常的枕头,从而牵出辩机和公主的情事。

宝贝女儿居然和和尚偷情,李世民大怒,下令将辩机腰斩,高阳关禁闭。

辩机触怒天威,死相极惨,公主赠枕,悔之不及。辩机死后,高阳收敛性情,不再鲜活,爱人去了,心也空了,流年空茫漫长,她将自己关在幽深的宅子里,任凭花开花落。

辛弃疾《恋绣衾》写到:

长夜偏冷添被儿。枕头儿、移了又移。我自是笑别人底,却元来、当局者迷。

如今只恨因缘浅,也不曾、抵死恨伊。合手下、安排了,那筵席、须有散。

情欲悲喜,情深缘浅,到头来,不过一场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