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生有时实在理解不了男生的思路——总是那副“遇事不求人”的拽拽腔调,说话冷言冷语不讲情面,时不时还会不耐烦地恶语相加,可是关键时刻却为你挺身而出。更气人的是,过后又立即恢复原状不理不睬,不给你任何道谢的机会。
像如今,这状况就让云萱头疼不已。运动会结束三天有余,她每天抬头转头看见的依然是钟季柏那张“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面神经瘫痪脸。
“笃笃”,课桌面被敲击了,女生才回过神。“走了。回家啦。真是的,自从那天英雄救美以后你就变成这副花痴样了,有没有骨气啊!”京芷卉没好气地拽过云萱的书包往里面收拾文具。
“不过,他还是那样寒冷吗?”柳溪川拖着自己刚收拾好的沉沉的书包东倒西歪地走过来。
“唔。我一直有主动跟他说话啊,可是他好像还是跟原来一样爱理不理随便应付两句。”
“是不是有别的喜欢的女生啦?”
“不会啊。看他每天还是大部分时间都扑在训练上,没有什么花痴迹象。”云萱无奈地歪过脑袋。
“好了啦。还在什么迹象不迹象的!明天要月考咯,你这种胡思乱幻想的状态怎么考试啊!”京芷卉满脸不屑地将书包推到云萱怀里。
“什么叫‘胡思乱幻想’啊?”云宣无语的表情。柳溪川立刻心领神会地配合道:“明天第一门貌似是考语文吧?”“嗯哪。京芷卉同学,你这种造词水准怎么考试啊?”轮到云萱嘲笑京芷卉了。
“喂喂。稍微正经点吧你们!笑!还笑!哎呀,懒得睬你们,回家!”
[二]
翌日。
“欸?”刚进教室的谢井原怔了一下,“你今天怎么到得这么早?”
柳溪川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头也没抬地应着:“嗯,提早了一个小时起床。我可不想象上次那样急迫得半路摔进水沟里。”
“摔进水沟里?”男生哧笑着,怎么也幻想不出美少女的狼狈相。“嘁,有什么好嘲笑的!考你个问题,要是连这个都回答不出就不用来考试了。”男生笑而不答,心想着哪里还有我回答不出的问题。“请问:语文课本里最倒霉的作者是谁?”
“哈?”哪里料到是这种脱线的问题。男生挠了挠头回答不出。“我说吧,他绝对答不出的啦。”京芷卉笑着转过头来掺和。“是谁啊?你说咯。”
“我啊,知道也不告诉你!”“喂,这么没人情味啊。”“嗯嗯,我们串通好了的哦。慢慢想吧您。开考咯。”
“喂喂,你们这样影响我考试心情!”“谁叫你那么没想象力。”
布告栏前。“怎么样?服了吧井原?这次溪川排在你前面哦。”京芷卉双手交叉胸前得意洋洋。“你们这是不正当竞争好不好!不过,明明大家都是第一,为什么溪川排在我前面?”“谁叫你姓‘谢’咧?头文字X嘛!人家是头文字L,当然排在你前面啊!”
“真是……没天理。干吗突然串通好来设计我?”男生一副无奈表情。
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柳溪川突然开了口:“因为觉得你太在乎成绩了。”
“欸?”太在乎成绩了。其实自己从上次月考开始也意识到的确太过在乎。
比起把学习当乐趣的柳溪川,实在太不洒脱。“感觉虽然井原一直成绩很好,可是却没有真正喜欢读书,只是非常在乎成绩和排名而已,让身边人看着也很累呢!”京芷卉敛起笑容正经起来。
“玩的时候无法畅怀,学的时候效率也不高。像苦行僧一样每天24小时学习,也未必比我这样快快乐乐的领先到哪儿去吧?”
“你这样的人才稀有呐。在这之前还没有见过哪个学生热爱读书的。”男生反驳道。
“现在不是见过了吗?已经三年级了,井原你难道不觉得自己错过了一大截正常的高中生活吗?怎样和同学相处,怎样关心别人,怎样参加活动,都是进K班后才学会的。”
“够了吧。不用一唱一和批斗我了,我不是一直有在学吗?”男生微笑着俯下身凑到京芷卉耳边,“可以告诉我了吧?”“欸?告诉什么?”“那个呀……那个……课本里最倒霉的人啊。”“喂!你居然还没想通啊?当然是李密啦!笨!”“哈?为什么?”男生瞪大眼睛。柳溪川装出娱乐主持人的腔调颇为夸张地揭晓答案:“因为全家都死光光了嘛!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啊。”男生瞪大的眼睛立刻翻成了白眼:“真是……史上最扯的题目和答案……”
“不觉得很有创意吗?喂,干吗走掉啊,很没情趣欸你这人!”
[三]
午饭时分。教室里的同学又像往常一样离奇地全部失踪。云萱犹豫了一下还是神神秘秘地凑到埋头吃饭的京芷卉和柳溪川跟前。“欸,你们不觉得学校的午饭很难吃吗?”“当然觉得啦。任何一个口味正常的少年少女都不会认为这是美味佳肴吧?”
“不过也没办法啊,学校食堂嘛!能做出什么来?”“不如和我一起叫外卖吧?”云萱试探性的建议果然引发了芷卉的大呼小叫:“啊?学校不是不让叫外卖吗?被抓到可能要罚款、写检查、处分或者开除欸!”惹得窗外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哪有那么恐怖?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呃,我就说不能跟你们这些好学生说嘛!干吗那么激动!”不料还有更加激动的一位——溪川,扑上来死死抓住云萱的衣袖:
“快快快,帮我叫一份。哎呀,这个饭实在是太难以忍受啦!以前我还一直抱怨阳明的伙食差,来了圣华才知道什么叫‘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云萱讪讪地笑着:“其实我觉得现在应该是‘没有更差,已经最差’。”
“云萱真是不够朋友!开学这么久了才告诉我们可以叫外卖这回事。”溪川一边狼吞虎咽叫来的米粉一边愤愤不满着。
“不能怪我啊,想着你们这些乖宝宝应该不屑于和我们一起违反校纪校规吧。”
“什么你们我们的。既然都在K班还顾及什么?即使违反校纪校规,合理的事情也应该做啊。食堂的饭本来就难吃嘛!还硬逼着我们吃,分明就是垄断。”
“说得……也是。”芷卉犹犹豫豫地不断四处张望,生怕被值周生发现。
“好了啦,赶快吃。这时候大家都在吃饭,谁会那么闲来管你啊?说不定,值周生自己也叫外卖呢。”
“真的还蛮多人像我们这样叫了外卖从栏杆缝里塞进来躲在小树林吃的嘛!”发现自己其实是大多数中的一个,芷卉的表情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
溪川内心无力地拍拍她的肩:“你在这学校待了两年多才终于来了个‘地理大发现’,真是够瞎!我看,你也没比谢井原强到哪去。”
听到敏感的名字,芷卉佯装若无其事地大口喝了几口汤:“哎哟,烫烫烫!”
溪川转过头疑惑地问云萱:“欸?为什么我每次提到谢井原,这家伙的反应就这么大呀?该不会这两人有什么吧?”
“哈?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你也够瞎!……哦,不过也不能怪你,人家的浪漫故事都发生在你转来之前一天啦,无幸目睹咯。”
芷卉异常激动地转身来打岔:“吃饭时说那么多话小心食道堵塞胃痉挛!”
“不要吵,云萱快说啦!我要听八卦嘛!”
“井原从A班转来K班是因为芷卉哦。”“真的吗?哇,好神奇呀!像他这种人……好难想象噢。”“不是啦不是啦!溪川不要听她瞎说,是有特殊原因……”芷卉害羞得脸涨得通红。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谁啊?克星。”男生突然面无表情地从树林后闪出来,把三个女生同时吓了一跳,“你们真的要小心胃痉挛。”继而不动声色地端着吃完的便当盒走远了。
“他怎么会在后面啊?神出鬼没的。”芷卉懊恼不已地不停往树林后面看。什么时候开始在后面的呢?该不会全部都听到了吧?
“谁说他瞎啦?我看比你强多了,人家早就会叫外卖了。”溪川向芷卉抛去嘲讽加同情的目光。
“承认了哦,当事人。”只有云萱抓住了井原话里的关键。“欸?”脸更红了。
[四]
是又羞又喜又忐忑的感觉——被传绯闻的时候。
学生时代的绯闻百分之八十都是谣传,起初大概只是因为享受关注,当事人通常不太会过于恼怒。不知不觉,其实已经陷入了众人挖掘的壕沟,身边堡垒迭起阻塞不畅,唯一的出路就是弄假成真,从享受关注到享受暧昧。
绯闻另一端的男生,无论旁人怎样评价他,在你心里永远占据最特别的位置,有不受干扰的形容词属于他——聪明、用功、安静、冷血,以及其他。
进教室的一声“嗨”和放学时的那句“拜拜”成为每天不可或缺不被摇撼的期盼。在家里,想着快点去学校领那句招呼。在学校,又无比盼望早点放学领那句道别。于是浑浑噩噩每一天,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上学还是喜欢放学。终于有一天会找到症结,喜欢的,其实是他。与日子无关。与天气无关。与上学放学无关。
至于忐忑,更是因为在乎他的感觉。爱慕止不住,又生怕自己是一厢情愿。对方每一句平平淡淡的话,都能在心中被加油添醋,在反复回味和反复琢磨中被标上冰冷或温暖的感情色彩,每一次标记都能影响自己许许多多日子的情绪。无论是欢喜,还是沮丧,都是小儿科的海市蜃楼,归于平静后才知道更漫长更广阔的惯常情绪,依旧还是忐忑。
芷卉仰着头站在成绩布告栏前,把对方的名字在心里点折竖横地描了又描。目光顺势下滑,平稳跃过数重障碍,落定在自己的名字上。不知为什么,就感觉说不出的和谐。
“还没看够么?万年第六。自我陶醉有什么意思,偶尔你也像柳溪川一样和谢井原并驾齐驱一下嘛!”
恼怒地回头,是玩世不恭的钟季柏。她刚想搜肠刮肚找些恶语反驳回去,发现对方的表情陡变。
“怎么啦?”“柳柳柳溪川的名字怎么……”男生说话都有点口吃了,“不会是你心里不平衡干的吧?”“欸?”芷卉诧异地转过身去。排在第一的名字不知所终,一张大红色公告上突然醒目地被开了天窗。“怎怎怎怎么可能是我!”女生也变得结巴了。
“名字被挖掉?”云萱惊异地转过头面向溪川,“喂!你惹到谁了?”
女生满脸茫然,摇摇头。“按理说,溪川才转过来不久,认识的人本来就没几个,哪有莫名其妙结了仇的可能性?”芷卉手撑着下巴,字字笃定地分析着。
“该不会是谢井原吧?”云萱大声朝着埋头做题的井原半开玩笑,“毕竟,万年第一的地位首次受到挑战嘛!”
男生翻着咸鱼眼抬起头来:“你看我像那么闲的人么?”比任何“无聊”、“变态”这类的反驳都奏效,所有人心里立刻讪讪地把“谢井原”这三个字从“嫌疑犯”名单中画去。
本来就不认识什么人,唯一有动机的井原也绝不可能无聊到那种地步,究竟是谁?是恶作剧,还是真正的怨恨?都说不清。放学后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的芷卉越想越惶恐——事情也许远没有那样简单。
看榜单时,她并没有发现不妥,听见季柏说话,于是回头,再回头时就看见榜单上豁然的黑洞。
抬头。低头。回头。再回头。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构成的蒙太奇,为什么显得异常灵异?潜意识作祟。觉得布告栏非常和谐,难道不是因为只有谢井原和京芷卉而没有柳溪川吗?
表面上是分享快乐忧愁的死党,潜意识却把对方当作假想敌。人做到如此虚伪,芷卉几乎有点佩服自己,颈上一阵凉。藏在人群里跟着大家去追查“嫌疑犯”,表现得又认真又卖力,实际上谁能想到她别无其他,倒真希望出点事情。甚至,这恶作剧本就是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的也未可知。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心底最深处为自己亲密的好友刨下了一个恶毒的坑洞?
许久之前的梦的灵感骤然闪现:薄雾迷漫的清晨,秘密花园,谢井原带着歉意的微笑,递过来的笔记本电脑,运动会的计划,密码,原来答案是LXC——柳、溪、川。
这谜底曾转瞬即逝,尘封进哑然的瓦罐,阖上罐口,数层油纸去密封,最后埋进绵软温厚的泥土。足够安全,足够隐蔽,甚至连她自己也觉察不到,只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蓄势待发。
终于这一天,伪装的质朴与平静分崩离析。
[五]
吃饭时,芷卉仍心不在焉。妈妈用筷子敲敲碗边:“欸,筷子小心咬断哦。”“嗯?”这才回过神来。“楼下冷老师的儿子,在阳明中学的那个,已经拿到T大的推荐表了。你咧?”
“我们还早。推荐表没开始发。”她闷头扒了几口白米饭。爸爸小心翼翼地插进嘴来:“是不是按成绩拿不到啊?拿不到的话一定要跟爸爸说。爸爸就算拿钱砸也要搞到的——”
尾音被女孩不耐烦地打断:“说了还没发。要等到期中考以后嘛!”
“哦。”爸爸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喂!注意一下跟爸爸说话的语气好吧!要不是你平时整天木瞪瞪发呆不灵活,我们哪里会一天到晚操心呐?”妈妈不高兴地劈手夺过女孩手里吃空的饭碗,转身去厨房盛汤。
“我成绩才没烂到需要你们走后门。”女生闷声闷气地憋出一句。“这怎么叫走后门呢?反正现在你不挤别人,别人挤你!不是否定你,是疏通疏通关系确保你不被别人挤。”“嘁——”女生没好气地把筷子一扔转身进了房间,脸上写满了“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庸俗的老爸老妈”的表情。
[六]
翌日。做操回来顺着人流往教室走,溪川远远望见人群中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的芷卉,趔趄了几步跟了上去:“喂,怎么啦?没精打采的?”“唔,没没什么。”女生的思绪被人突然打断吓了一跳,“溪川我问你,听说阳明已经发自主招生推荐表啦?”“是啊。以前的同学昨天还打电话跟我说气死了,被找关系的人挤掉了。”
“哈?真的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啊?”
“当然啦。现在高中学校的老师不要太看重钱哦,什么加分、推荐,简直是浑水一潭。想来想去,除了明年的大学提前面试招考,最公平的就是高考了。像我们这样家境普通的学生根本别想在高中学校得到什么照顾。”
芷卉听着心绪有些乱,所谓“找关系的人”不就是自己爸妈这样的吗?
目光没重点地乱扫,突然有骇人景象映入眼帘:“喂!溪川!你背后怎么全是蓝墨水?!”“蓝墨水?”女生着急地扭过身体想看身后,“不会啊,我从来不用蓝色钢笔。”“是甩上去的,看来你是招惹什么人了。”
芷卉极快地下出定论,心里真真实实松了口气——憎恶你的还大有人在。比暗自嫉妒更险恶的心理逐渐抽丝剥茧,长成蔓藤覆盖了整个心房。如此,既能使你受到伤害,又与我遥遥无关。不亦乐乎。
但表面,依然得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虚情假意地帮忙追查真凶。
“到底是谁嘛!讨厌死了!洗都洗不掉!”溪川站在平常洗拖把的龙头前歇斯底里地搓着衣服。
“当然洗不掉。”双手插在口袋里的井原满脸无语地转过头去,“文科天才少女,你化学有学过清水可以洗掉墨水?”
“那怎么办?”女生抬起头气愤地指着自己身上借来的男生制服外套,“就这样过一天?”“我还没抱怨咧!”男生边说还边打了个寒战,“外套给你,我只剩衬衫,比你更冷好不好。真是,你究竟得罪什么人了?”男生刚忍不住发了点牢骚就被女生抢白回来:“还不是你们圣华的某个变态!”
无语了。
[七]
故作无辜的女生。谈笑风生的男生。
——待在教室里冷眼旁观的京芷卉眼中的柳溪川和谢井原。明明是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谈得来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对我冷淡又倨傲,无话可说?
在柳溪川的眼里,不过是帅气的、聪明的、少言的男生。而在我眼里,不仅帅气,而且有气质;不仅聪明,而且有理性;不仅少言,而且有涵养。可是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
像钢钉敲进眼眸,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株连性被震得疼痛。芷卉却仍能装作若无其事,表情平静地转过脸去,眼睫缓慢地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恨意始终伴着内心巨大的疼痛,无需言表。脑海里突然冒出些怪念头——那家伙不会是想博得井原的同情自残的吧?
越怀疑就越肯定。完全忽略了事情如此发展的可能性。
柳溪川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蓝墨水甩到自己背后,同时不引起别人注意的。
——不必考虑。精致如玉器的女生的脸藏在单纯又美好的笑容之后,藏在故作孱弱的病体之下,博得了所有人的同情。你是故意的。不是么?
[八]
随着时间推移,学业越来越紧。不要说挑战柳溪川的强悍地位,京芷卉就连保持自己年级第六的名次也显得十分吃力。几次小测验,走成正弦曲线的排名示意图,内心的荒芜感愈发显山露水。
睡觉的时间从长久以来习惯的十二点推迟到一点、两点,甚至天色微微泛白。陪伴自己的是大杯大杯的咖啡。
往往感到才躺下闭上眼闹钟就响了。离冬季渐渐近了,醒来时周遭常是一片漆黑,在被子上摸索半天找不到校服,恍然发觉昨夜根本就没有换睡衣。
穿着皱皱巴巴的紫色冬季校服,吞咽着直径一公分的包子,顶着两个显而易见的熊猫眼踩着预备铃冲进教室,就又和早已坐在教室惨白灯光下那位出水芙蓉般的、身着干净挺括的黑色秋季制服百褶裙的、周身萦绕着摩卡幽香的同桌形成了鲜明对比。
鲜明得令人想哭。更揪心的是,后座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恰在此时抬起头来,一脸礼貌的冷漠,面无表情地重新低下头去,手中的笔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奢望印在心里,却连映在眼里都不够格。拖开椅子坐下前骤然发现男生正在抄的笔记,竟是柳溪川的。四种颜色的字体,工工整整。转身的时候,仿佛是被冷空气刺激的,睫毛猛眨了几下,眼底泛起一阵潮湿。
非要这样天壤之别么?
其实自己也并不算差劲。过去至今依旧是许多人羡慕崇拜的对象。那种让人加上核燃料都赶不上的优秀,足以让她们在做“如果可以,你想成为谁”之类的心理测试时毫不犹豫地写下京芷卉的大名。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自己不知不觉在三个人的世界里,沦落成青春电影中让人同情的那种丑小鸭角色,连自己都可怜自己。
课间时,身边的女生会把上课时速记的笔记重新誊写,但芷卉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做同样的事。每本本子都写了三四页而荒废。最终为了节约时间还是不得不借了同桌漂亮的一大本笔记去复印室复印。
在明亮的光线滚过机器中间的缝隙的时候,整颗心都被咸涩的羞耻感泡涨了。
可不可以也像柳溪川那样有把笔记什么的借给他的实力呢?这是紧张的学业之外女生思考得最多的事,甚至在溺水般的梦境里,也还是无法释怀。醒来时泪水终于泛滥。
“呀!怎么了?压力太大了吧?”把前来催促她起床的爸爸吓了一跳。
芷卉先是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目光呆滞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九]
难得托糟糕梦境的福早早起床,在家里吃早饭了。芷卉机械地把妈妈精心准备的早餐往喉咙里塞,味觉好像已经失灵。
在升上毕业班之前,一家人的早餐都是钟点工赶来做的。自从高三,妈妈非要兴师动众地在早上五点爬起来特别给女儿一个人做早餐,虽然总是被旋风一样抱着包子冲出门说“来不及吃啦”的芷卉浪费,也从不抱怨被辜负。
而身为一家几千人大企业董事长的爸爸,居然也放弃睡懒觉的特权,早早起床等在女儿门外以防她没听见闹钟声迟到。
生活似乎改变了很多。
“慢点啊不急,别噎着。从今天起我叫李叔叔每天早上开车来接你,放心好了。”
芷卉惊诧地抬头,正遇上爸爸慈爱的目光,不知应该怎么回答。“这样就好了。到了冬天早上太凉很容易感冒。我们可输不起生场病的时间呐。”妈妈接话道。就这样告别了乘了近两年半的130。
特别不识好歹的芷卉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自己被温情逼入了绝境的错觉。看似后勤完备到极致,却陷入更惨烈的孤军奋战。
在乘车上学第一天早晨,路遇红灯停下来。一直在背单词的芷卉感到有点头昏,忘了坐车时不能看书而引来了不适。
偏偏世上有这样总让人郁闷的缘分。抬起头东张西望喘气的芷卉,第一个看见的人,是停在旁边的130靠窗位置站着的少年。时间的齿轮突然逆流旋转。
一个月前,他曾紧拥吓得快要虚脱的你,在你的耳畔低声安慰:“没事了。”
两个月前,他为了你从最强班转到最差班,以一个“肇事者不忍独享朝南教室的温暖”的蹩脚理由。
三个月前,他和你乘过同一辆车,并且笑着鼓励你:“芷卉,加油!”
同一辆车……如今却变成这种格局。
公交车玻璃上蒙着薄薄的水汽,男生的脸也因之含混不清。芷卉知道因为自己乘的这辆奔驰车窗贴了墨色遮阳纸,所以任他怎样好视力也看不见自己。于是在这等待的数分钟,女生始终保持仰视的姿态望着他。
绿灯之后,奔驰“刷”地飞奔出去把老迈的公交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只是一次单方面的邂逅。
[十]
早自修结束后,许杨走进教室发三天前期中考试的数学卷子。整个空间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沉默。偏偏许杨这家伙一点顾及学生面子的觉悟都没有,用的是最省事的把考卷按列往下传的方式。
这么一来,坐在最后排人的考卷就会被前面每个同学过目,成绩一览无遗,成了最倒霉的人。
谢井原这排却恰恰相反,之前的六个人最倒霉,全都在自惭形秽。传到芷卉这里更是只剩下130和150的巨大差距。芷卉咬了咬下唇,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直接把手伸到后面将试卷传过去,仿佛多看一秒都会崩溃。万万不该在此时被隔壁列传下的考卷吸引注意,她只瞥了一眼就足够后悔半年,148分。“这次考得不是很好啊,平均分100都没到,130分以上只有三个。
大家订正好试卷总结完经验,中午我在办公室,你们一个个过来分析考卷。”
许杨的声音在沉闷的默然中分外清晰,唯有芷卉一个字都听不见。她失魂落魄地默坐了30秒,既没有动笔订正也没有做什么经验总结,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最后用尽全身力气把考卷揉成团塞到了书包的最深处。
之后的历史课,芷卉发了狠似的拼命抄着笔记。“欸?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地誊起笔记来了?”终于在课间时被溪川发觉了她的异常。“嗯!从今天开始都要认真地总结笔记!”芷卉一边用高于正常的声调回答一边用眼角余光向后扫。身后毫无动静。
“我看一下。啊……比我认真呢。用了很多种颜色,好清晰啊。”不知道溪川是否言不由衷,芷卉还是很单纯地高兴着继续炫耀:
“而且我字本来就比你好。”“那当然咯!”
看不出溪川有任何不快,好像把自己的字难看当成了理直气壮的骄傲,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芷卉微微侧头,以佯装看向溪川的姿势看向了后排。依旧毫无反应。“以后找溪川借笔记的同学就都会来找我借啰?”芷卉用玩笑似的语调拔高声音下了战书。“没问题没问题。”溪川好像有点没心没肺。后面那位怎么会还是没听见哪?做题不用这么专心吧?
芷卉正考虑着下一句还要说些什么,许杨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门外喊道:“谢井原!谢井原……出来一下。”
预备铃同时响起。男生放下笔逆着进教室上课的人流出去。这下,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芷卉芷卉。”女生毫无热情地转过脸去,中间相隔一条走廊的云萱递来大大的笑容:“历史笔记借一下。”女生无话可说地把那本精心准备的笔记双手奉上。
眼保健操做到第三节的时候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芷卉闭着眼也知道是谁回来了。
到自己身边时停下了。“欸,许杨让我问你要不要参加数学竞赛,发给我们班的准考证有两张,他不想浪费。”
显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没兴趣。”身边果然很快传来回应的声音。芷卉在等待下文。却没有了下文。男生拖开椅子安静地坐下了。完全没有想过问一问京芷卉吗?这就是130分和148分的差距吗?
即使浪费也不能多问一个人吗?女生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数学课,当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道习题时,会留下十来分钟无声的空白。一些人在奋笔疾书,另一些人在茫然地发呆,直接等待老师公布答案,哦不,是直接等待老师叫柳溪川或谢井原来公布答案。
普通的问题不会轮到谢井原来回答,仅仅靠溪川就可以随便应对,但那只是对溪川而言的“普通问题”,对京芷卉的话,就是拿完基础分后要考虑考虑尽力而为的压轴题。
她很不甘心,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老师想要的是完完整整的正确答案,就不会叫起除了溪川和井原外的第三人。京芷卉讨厌这种默契。
“谁因为谁转到K班”这种话题已经成为过去。现在越来越惯常的情况是听见“柳溪川”和“谢井原”的名字被相提并论。
所以当芷卉从期中考排行榜前走过看见又一次出现的醒目黑洞时,心中翻腾的是恼人的平衡被打破的快感。
排在文科班第一的名字再次被挖掉。不用想也知道原本存在的是总与谢井原相提并论的那个名字。特别特别讨人厌的名字。
即使自己的排名下滑了一位,京芷卉还是不被人察觉地扬起了嘴角。
然而这种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溪川,你的名字又……”女生带着不被人察觉的愉悦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口,因为看见后座男生正抄着的笔记。明明远没有自己的笔记漂亮和工整。
芷卉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根本就不是130分和148分的差距。那一秒,她好像只身迷失在了漆黑的森林,抓不住任何光亮。“哈?又怎么了?”同桌的女生已经被她的呼唤吸引着抬起头来。“被挖~掉~了。”声音降下了几个八度,芷卉咬牙切齿般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
“噢,不用管它啦。以前阳明也有第一名被嫉妒者或者崇拜者挖掉名字的现象。”同桌似乎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嫉妒么?”芷卉勉强地挤出一个颇为难看的笑容坐下了。嫉妒和崇拜。
我对你的感情,显然不属于后者呢。
在柳溪川尚未出现的年月里,谢井原也只在每次考试过后偶尔被人提起,那个时候,京芷卉是这个校园中最风光的奇迹。
活泼开朗是天性,也能在一切场合出入自如,身为每次校内大型活动风趣幽默的女主持,既能和一般男生互称“哥们儿”,也能在被传和年级里所有帅哥都有绯闻的情况下骄傲得目不斜视。学习名列前茅,体育更是强项。如果有正规评选的话,铁定她就是圣华中学的校花了。
而现在,这位毋庸置疑的校花天天随便套一件宽大的校服啃着包子冲往学校,为成绩和排名斤斤计较,考了令很多人羡慕的130分却还是郁闷得想要撞墙,最后,还沦为嫉妒别人的人。
真是可笑。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拼命展开、抚平上午被自己揉作一团的考卷的京芷卉觉得这变化实在太可笑了。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能让人像重新投胎一样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那无疑第一件就是高三。
“怎么,没有订正?”许杨看着这张褶皱异常的试卷疑惑地问。“唔,不会做。”明显是搪塞似的答案,老师却不依不饶地继续:“不会做可以借谢井原的试卷看啊……”当头一棒。
“……谢井原……呃……如果不那么友好的话……”原来他在老师心里也还是逃脱不了累累“前科”的人,女生心里稍微好受一点,“那借柳溪川的试卷也可以啊。”
当头又一棒。不要说“溪川啊,考卷借我订正一下”这种话绝不可能从京芷卉的嘴里说出,就连数学考试这回事都小心翼翼地完全不能提及,生怕说着说着就被对方不经意的一句“啊芷卉,你几分哪”给堵得哑口无言。
在目睹了京芷卉几乎要哭出来的痛苦表情之后,深感莫名其妙的老师终于掏出红笔开始教授题目。
“这个立体几何啊,其实我觉得用空间向量做还比较方便,像你这样到处设未知数很容易弄错……”
京芷卉其实并没有认真听讲的心思。明明已经做到了基本上“善解人意”的老师,偏偏在女生将要迈出办公室的前一秒不识相地又追加一句教育:“虽然你已经很优秀,但以后还是要多向成绩比自己好的同学学习啊。”
从办公室到教室的走廊顿时变成了一条灌满水的管道,每一步都仿佛在与窒息做抵抗。连光线也纷纷避祸似的逃走了,导致行尸走肉一样的女生在台阶处趔趄了数次。
走进教室的时候,语文、历史和英语老师都在。整个教室飞扬着各科考卷以及数不清的惊喜与哀叹。
京芷卉埋头走过讲台回到座位,柳溪川在前面和语文老师争一道题的答案,谢井原往前看的目光好像有些失焦。
直到走到座位边京芷卉才意识到,好像这一路走来,谢井原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一个地方,那就是自己手中那张皱巴巴的数学考卷。突然血气上涌,应该是看见了吧,分数。
被不断传下的考卷全部堵在了京芷卉的桌上,女生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导致后座的男生不得不一边诧异一边上前一步从桌上分开芷卉和自己的考卷。
被怎样看见分数,都无所谓了吧。过了一会儿,身体被来自后面的力量轻推两下,一句低沉的话语被旁边传来的铅笔盒落地的声音遮得严严实实。芷卉再也忍不住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踢开凳子转身冲男生怒吼。
“想嘲笑就大声一点啊!你不是万年第一天之骄子吗?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我怎么想?反正除了某个人你也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早就想嘲讽了吧?那又何必一直忍到现在!反正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人,真应该向你们好好学习呢!”
声音响到让教室里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该传下去的试卷全都停在半空,所有的目光都递向教室后方,连喋喋不休着的三个老师都哑然失声。
随便吧,反正都无所谓了。长达30秒的沉默。
不过,为什么男生仰视自己的眼神这样茫然又无辜?有点不对劲呐。
芷卉不自在地把音调降下来,但语气中分明还带着怒气:“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我说借我一下英语考卷。”“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答案。
还以为是对方没听懂自己的话,男生进一步解释道:“我是说把你的英语考卷借我订正一下。”
女生的目光转向自己桌上那张得到满分的英语考卷,又一次哑口无言。完全没注意到呢,心思都放在了什么地方?
深秋午后的明亮光线终于在卷土重来的传考卷的嘈杂声中缓慢地氤氲开来。
这场“在沉默中爆发”风波,也在无数目击者事后跑来关切地询问“那个没人品的谢井原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之后,在京芷卉尴尬的“误会,呵呵,误会”中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