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吴良斐没有死，一直在做噩梦。
他梦见那位美丽凶恶的女郎，挥舞着一把大铡刀，刮他身上的毛，每一刀下去，全身便火辣辣地痛。头发、眉毛、眼睫毛、胡须……从头到脚，全身的汗毛，都被刮得一根不剩。鼻孔里的几根毛，怎么也刮不着，女郎说要砍掉鼻子，说着一刀挥下，他惊叫一声醒了。
他知道，噩梦还要继续做下去。
制造噩梦的女郎，就躺在旁边的大床上酣然大睡，而他却裹着睡衣，蜷缩在墙角簌簌发抖。他的脑袋牛山濯濯，而且布满了伤痕，胡须、眉毛被刮得尽光，鼻青眼肿，嘴角还挂着血迹。身上除了这件睡衣，便无寸丝，掀开睡衣，身上也是伤痕累累。这一切，都是这位天仙般的美人儿所赐。
她的睡姿非常优美，长长的秀发，一半散铺在枕头上，一半搭在羊脂白玉般的肩头，还有一绺搭在娇美的粉颈上。小巧玲珑的鼻，小巧的嘴，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眉，有时，两腮还会出现两个深深的窝，怎么看也是一位惹人爱怜的美娇娘。可是，她一睁眼，立刻就变成了凶神恶煞，变成了骠悍的武士。她一睁眼，吴良斐立刻就会心惊肉跳，魂不附体。
“上帝啊，千万别让她醒来……”他暗暗祈祷，在祈祷中昏昏睡去。
忽然，他被一阵争吵声惊醒了。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和美丽的凶神争嚷不息，接着，另一个男人匆匆走了进来。他见过这两个男人，吵架的那位，叫“35”号，前些天，他替他检查过身体，好像是医生，后来的这位，叫“31”号，好像是这里最大的官。
他的马甲和其他装备都丢了，他们争吵什么，为什么争吵，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先前学到的那些单词，在这种场合毫无用处。
31号看到吴良斐鼻青眼肿，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登时沉下了脸，厉声说：“怎么回事？谁把他伤成这样的？”
35号瞥了一眼吴良斐，叹了口气，说：“我们去别处说吧。”
31号说：“如果谈话内容与客人有关，就只能在这里说，这是纪律！”
35号说：“那就去客厅说吧。”
客厅与卧室之间，只有一道玻璃隔墙，在客厅里，可以看到卧室的一切。
31号隔窗望着吴良斐，说：“二位，我在洗耳恭听，谁先说？”
35号说：“3071，向长官陈述你的理由。”
克隆人至今仍然使用编号而不名，女郎的编号是“3071”。她行了个军礼，说：“二位长官，我认为，我准确地执行了35号长官的指令。”
35号说：“告诉长官，你是如何准确执行的。”
女郎说：“指令要求，每隔三天，将那个自然人，从头到脚刮洗一次，要把每一根汗毛、每一片皮肤屑都收集起来，我做到了。指令要求，每隔五天，从他身上抽300毫升血，我一滴也没少抽。指令要求，每隔三天，采集一次****，我也做到了……”
31号仍然背对着二人，说：“35号，她说得对吗？”
35号说：“基本正确，不过，她执行指令的方式违背了我的原意。我要求她，要像自然人的贤妻良母一般，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要像夫妻一样，在极其和谐的气氛下采集jingye样本。但她没有按照指令去做，而是像对待俘虏一样，动辄施以拳脚，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在采集jingye样本时，甚至动用催情药物，然后以极其粗暴的方式强行采集……”
“长官！”女郎叫了起来，争辩说：“我是克隆帝国的英勇战士，不是保姆，更不是妓女！我们历来认为，自然人的性行为是极其肮脏、极其最恶的，并且通过修改基因，使我们避免了性的诱惑。而现在，你竟然要求一名帝国战士，将自己纯洁的身体交给一个肮脏、下流、卑污的自然人任意糟蹋，难道自古以来，我们被他们糟蹋得还不够吗？”
31号始终注视着卧室里的吴良斐。人们离开以后，他渐渐安静下来，四顾无人，他飞快地拿起一瓶水喝了几口。
31号微微一笑，说：“3071，作为军人，你应该懂得，打断长官的话，既违背军纪，也很不礼貌。”
“可是长官……”
“你有充足的时间为自己辩解，等他讲完了你再说。”
“是！长官。”
35号说：“还有他身上的伤，以每处只流一滴血计算，你使我们损失了上百滴宝贵的血液……”
31号猛然回过头来，将凌厉的目光投注在这位桀骜不驯的下属脸上，但却没有说话。
三十八
这位强悍的克隆战士，没有觉察上司的愠怒，为自己辩解说：“那是他挣扎反抗时碰伤的，如果他乖乖地听话，就不会划伤，我也不会揍他。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已经杀掉了成千上万的自然人，每年还要处理掉成吨成吨的过期血浆，流几滴血算得了什么！长官，你的实验室在搞什么实验？为何要选择这么一个形容猥琐，胆小懦弱的家伙呢？杀了他，我给你捉几个像样的来。”
35号有些啼笑皆非，他瞥了一眼31号，说：“如果我们能在50年前得到此人的一滴血，或者一根头发、一片皮肤屑，我们早就成为天堂星的主人了。”
女郎惊愕地望着长官，说：“长官，为什么？请你解释。”
35号叹了口气，说：“很抱歉，这是帝国顶级机密，我无权解释。”
“我坚持！”女郎不屈不挠：“帝国法律，一个人即使犯了死罪，在受刑前，有权了解一切。”
35号瞥了一眼31号，默然无语。
31号走到女郎面前，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坚持了解真像吗？”
女郎挺胸说：“是的，长官，我坚持！”
31号微微叹惜，说：“那我就告诉你，此人就是我们苦苦寻找了近百年的、未经任何转基因和基因修改的、具有原始细胞的自然人……”
女郎闻言，全身一阵战栗，脸上的骠悍之气渐渐消褪，倔犟的头颅也垂了下来。
31号又道：“现在，你是天堂星上第三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我们的敌人无孔不入，一旦泄密，即便是蛛丝马迹，他们也会不惜重启战端，将这个基地从天堂星上抹掉。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我们已经有7个人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女郎抬起头来，脸上的骠悍之气荡然无存，语气也很柔和：“长官，请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他，用我的心爱护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31号望望35号，没有说话。
35号叹了口气，说：“事实上，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你伤害他，是因为根本不知情，我也非常愿意给你机会。此人经历了死亡之后，又饱受折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些微的刺激，都有可能导致精神失常，而他对你深怀恐惧，即便你最终能够安抚他，也会事倍功半，需要很长的时间，而我们目前最紧迫的，正是时间。如果失败，帝国复兴大业，虽不至于因此而功亏一篑，也要耽误很多时间。兹事体大，我们谁也没有权利去冒任何风险。”
女郎默然无语。
31号接言说：“你是说，客人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是的，在他的情绪恢复稳定之前，采集细胞的工作，也要暂时停止。”
31号转向女郎，说：“由于你的失误，已经影响了复兴计划。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将你解送回大本营，接受军事法庭的调查，回到大本营之前，你不能再开口说一个字；第二个选择……”
他略略一顿，放缓语气说：“我们得到此人后，立即采取了一系列防范措施，但康科人仍然有所觉察，正在全力搜寻此人的下落，即便到了大本营，也有泄密的可能。还有，返回大本营的航程更不安全，万一落入敌人手中，连死人都无法保守秘密，因此……”
女郎的脸上付出一抹微笑，平静地说：“我明白，长官，我会让自己好好地保守这个秘密。”
31号抚着她的肩头，和蔼地说：“那些为此而献身的年轻伙伴们，什么错失都没有，仅仅是因为知情，你将和他们一样，列入阵亡将士名录。不单是你，还有我们，还有驻扎在天堂星的数百万克隆人同胞，如果需要，都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谢谢你，长官，能够得知我们克隆帝国复兴在望，我死也瞑目了……”
她的脸上，闪耀着圣洁的光芒，没有悲哀，没有幽怨，语气平平静静。说完之后，她朝长官行了个军礼，然后猛然跃起，一头撞在墙角，登时香消玉殒。
吴良斐正在闭目聆听隔壁的谈话，希图捕捉只言片语，没有看到女郎触壁身亡。
二位长官向尸体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命人将尸体抬走了。
31号叹了口气，说：“我不明白，强制采集的精子，和自然排出的有什么不同？让我们的女同胞奉献自己的身体，我都有点难以接受。”
35号说：“我何尝愿意这样做呢，一份自然人撰写的研究报告里说，被强奸的女人，可能会生出天才，而被强奸的男人的后代，其弱智、低能、白痴的几率，要比正常生育的分别高出七倍、五倍、三倍。”
“真的？”31号瞠目结舌。
“不知道。数百年来，我们的精力主要集中在如何解除禁制，在这方面没有深入的研究，因此，还是那句话，兹事体大，不管是真是假，我们都没有权力冒险。”
“你说得对，我刚才接到最高统帅部的指令，基本同意你的计划。另外，统帅部制定了一个代号为‘回归’的计划，其计本内容是，由于我们始终不能完全解除深藏于我们基因中的禁制，因此，统帅部决定，立即着手复制一批具有生育能力的男女，等他们成年以后，与此人的后代结合，生儿育女，用有性繁殖，逐步取代无性繁殖人口的模式，并且逐步取缔用克隆技术与转基因技术改造人类的研究与应用，使人类完全回归自然进化。”
“太好啦！”35号抚掌称赞。“我原前设想，利用此人的精子，通过有性繁殖的方式，为帝国培养几批高级人才，没想到统帅部将它拓展为全民回归自然的宏伟计划，真是太好了！我相信，100年后，我们将彻底摆脱基因炸弹的控制。”
“毫无疑问！”31号也是欢欣鼓舞。“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们送到大本营的血样，已经顺利通过了检测验证，并且成功地完成了首批新型克隆人的复制，不过，有一半是采用了借体怀胎，自然孕育的方式。统帅部要求，尽快将人送到希望之星，大本营已经做好了准备，人一到，立即全面启动回归计划。”
“不行，长官，这不行……”35号连连摆手。
“为什么？”
“前几天，我对他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健康检查。”
“有问题吗？”31号神色一紧。
三十九
“有！”35号回答。“第一，此人患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和阳痿症。我用催眠术查找了病因，这两种症状，均非先天遗传，也不是我们造成的，而是他所处的环境所致。确切地讲，此人自幼生活在一个极其冷酷的环境里，成年以后，仍然受到人们的歧视和侮辱，严重地伤害了他的心身健康。”
31号插言说：“我也觉得此人太过懦弱，一直担心，用他的细胞，会不会复制出一群懦夫。”
“绝对不会！”35号慌忙为吴良斐辩解：“他的表现的确很懦弱，这是环境造成的。在他的潜意识中，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侠客之类的英雄豪杰，在他的基因中，也没有发现懦弱的异常。”
“我只是说担心，没有说就是，你紧张什么？”31号笑了。“能通过大本营的检测验证，说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过，这条理由似乎很难说服大本营。”
35号道：“第二个理由是，我在他的大脑里，发现了一个微型装置……”
“他是机器生物人？”31号的神色极为紧张。在天堂星，机器生物人，必然是转基因人，无一例外，若然如是，这个娄子可就捅大了。
“不，长官，这只是一个微型无线电装置，有人曾经利用它控制过此人。”35号打开电脑，指着显示屏说：“这是他的体检记录，装置很小，就附着在大脑中枢神经旁，这是放大500倍的图像，它的能量缘自人的体温，目前还在继续工作。”
“原来如此。”31号松了口气。“你是想说，此人的安全，目前还面临着某种危险？”
“威胁来自这个小装置，但凡这类装置，通常都具有自毁功能，一个偶然的无线电信号，都有可能引爆它。”
31号打了个寒噤。他很清楚，人的大脑里，爆炸一个小装置，意味着什么。如果人死在这里，尽管仍然可以得到大量的人体细胞，但克隆帝国的‘回归计划’，恐怕要胎死腹中了。
他定了定神，说：“可不可以将他尽快送走？”
“不行，长官，外面的无线电信号非常繁杂，风险太大，他目前的健康状况，也不适和长途航行，只有尽快摘除装置，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你的实验室，能做这种手术吗？”31号问道。
“我这几天做了一些模拟实验，完全可以，不过，我需要一名高明的脑科专家当助手。”
31号沉思片刻，说：“这事得通过最高统帅部秘密调遣，康科人的疑心很重，对我们的人事变化尤为敏感。”
35号笑笑说：“以长官的精明干练，这点小事，大概难不住你。”
31号说：“那倒不至于。还有问题吗？”
“有！第一，请长官下令，基地内暂停使用无线电话，同时，启动无线电屏蔽系统，最大限度地阻隔无线电信号进入基地。”
“没问题，第二呢？”
“第二，手术之前，要尽快使客人的情绪稳定下来，因此，还要给他选个好保姆。”
31号眉头一皱，说：“你就不怕重蹈覆辙？”
“很怕，长官，因此，这一次，一定要找个既年轻美貌，又温柔善良，善解人意，贤妻良母型的保姆。”
“你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31号苦笑不已。“我们历来只复制英勇顽强，具有钢铁般意志的战士，而你所提的条件，正是我们竭力摒弃的性格缺陷，这样的人，哪里去找？要不，找个差不多的吧，把一切都告诉她。我想，她一定能够按照你的吩咐去做。”
“恐怕不行，长官。”35号极力反对。“正如你适才所言，我们克隆人，具有钢铁般的意志，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打起仗来勇往直前。刚才那位，就是我从千万人中挑选出来的，性格比较温和的一个，可是结果如何？即便把一切都告诉她，她也许会很好地执行指令，可是秉性难移，加上对自然人与生俱来的憎恶，万一再出点差错……”
“你的顾虑不无道理。”31号耸然动容。“那就按你的要求，尽最大努力去找，不管她是干什么的，只要符合条件，我就给你弄来。手术很复杂吗？”
35号说：“不算复杂，但很麻烦。简单地讲，是用引导术使装置逐步脱离大脑神经，再引导它进入静脉血管，随着血液进入心脏，然后通过动脉到达四肢某处，再做个小手术，就可以摘除了。具体方案，等专家来了，确定之后再向你报告。”
“一个专家，一个保姆，怎样才能不引人注目地进入基地呢？”31号自言自语。他首先考虑的是安全问题。沉思片刻，他摆掌说：“不想了，我把你的意见马上上报统帅部。在找到新保姆之前，就由你亲自照顾我们的客人。再见！”
四十
梅韵第二次受审之后，一直惴惴不安。他隐约感觉到，在拉吉多那张诡秘的怪脸后面，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回到囚笼，067力克凑近前来，在他的身上东闻西嗅。
他一把推开067，说：“请教一个问题。”
067伸出脏手说：“先把好东西分给我一点。”
审讯结束以后，临出门时，拉吉多送给他二快压缩饼干，他在路上吃了一块，一块藏在怀里，没想到这家伙狗鼻子特灵，给他闻出来了。不得已，他掏出饼干，给他掰了一小块，说：“在审讯时，他们为什么要卡住我的四肢，还在头上套了一副头盔，那是什么玩意儿？”
067捧着饼干，深深地闻了几下，然后噙在嘴里，一边品味，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那东西叫脑电波成相仪……好香！好香！这种饼干，叫部长的点心，据说只有部长级的康科人才能吃到，你从哪里弄到的？”
“你先告诉我，什么叫脑电波成相仪？”
“再给我一点。”067又伸出了脏手。
梅韵急于解疑，不得已，又掰给他一块。
067扯下一块破布，包起那块拇指大的饼干，藏在怀里，然后说：“他们一定问了一些你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没错，他们问我，我的飞船藏在那里，我没说。”
“那他一定会说，不说没关系，不过，你藏飞船的地方未必安全，我要找的话，很快就能找到。”
“你怎么知道的？”梅韵惊讶万分。
067说：“你听了这话，脑子里马上就会映现出藏飞船的地方，以及周围的地形地貌，检查那地方是否安全，这时，这些思维活动产生的脑电波，就会通过头盔里的电极，传输到成相仪中，你脑子里想到的一切，就会分毫不差地出现在成相仪的显示屏上……”
“天啊！”梅韵捶胸顿足，哀叫：“我的飞船完了，我回不去了……”
“你还想回去？”067冷笑不已。“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放你走，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梅韵闻言，有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都凉透了。
“他……他们会如何处置我？”
067睨视着他，说：“把你榨干之后，再填满佐料，烤成大香肠大快朵颐……”
“你胡说！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梅韵连打了几个寒噤。他早就听说过康科人吃人，但却始终没能证实，如果真有其事，他感到，自己的剩余价值，的确只是一顿美餐了。
“他们为什么吃人？是种族仇恨？食其肉，寝其皮？”
“不完全是。”067回答。“他们是由一种肉食性猛禽进化而来。自古以来，天堂星上，包括夹地人在内的所有动物，都是他们的猎食对象，没有肉，他们就无法生存。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可供猎食的物种越来越少，他们也就进化成杂食性动物，但他们的幼仔一出壳，就必须拿肉喂养，没有肉，这些小精灵宁可饿死，也不吃其他东西，这也是自古以来约制他们人口发展的瓶颈所在。”
梅韵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天堂星上，还有没有其他动物，譬如老鼠和苍蝇，还有吗？”
067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出去了，不知道。”
“既然没有别的动物，他们拿什么喂养他们的幼仔？”
“过去，他们养殖家畜，现在嘛……”
“现在怎样？”
067的喉咙里挤出一串怪笑，说：“现在的养殖场，只养夹地人。”
“用人肉当饲料？”梅韵毛骨悚然。
067慢悠悠说：“夹地人也是动物嘛。”
梅韵望着这张挂着诡异微笑的脏脸，忽然露出了讥讽的笑容，说：“非常有趣。”
“什么有趣？”067愕然问道。
四十一
梅韵说：“你的老祖宗们，也曾开办过众多的养殖场，养殖了大量的克隆人，那些克隆人男女，年轻的时候，是你们的泄欲工具，被你们糟践玩腻之后，又沦为给你们创造财富的畜牲。当他们被彻底榨干之后，他们的皮，成为你们制做裘装箱包的原料，他们的骨灰，成为你们上好的肥料，克隆人的全身都是宝哇，老兄！现在，你们终于也沦为别人养殖场的菜人了，这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有趣！有趣！真有趣！哈哈哈……”
“这不关我的事，更不关你的事。”067板起了面孔。
“当然，当然！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做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又道前人作孽，后人遭报应。你们的祖先作恶多端，罪孽深重，早已恶贯满盈，报应在你们头上，一点也不过分。如果你们被克隆人赶尽杀绝，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一点都不过分。”
067满面怒容想发作，忽然又变成了苦笑。他叹口气说：“你为克隆人鸣不平，一点也不奇怪。早就有人说过，人类如果克隆了自己，又去肆无忌惮地糟践他们，那么，距人类灭亡之日也就不远了，现在，老天爷真的应验了这句话。平心而论，老祖宗们对克隆人，的确有点过分了。”
“好啦，不说这些了。”梅韵亦不为己甚。其实，真的不管他的事，他只是为01号抱不平。
“全球还有多少夹地人？”他想验证一下翻译的话。
067想了想，说：“不包括养殖场的，大约五至八千万，其中约有千余万亡民。”
“昔日的巨人，沦为瀕危物种，好惨！”梅韵感叹不已。“你们会不会整体灭绝？在目前状态下，能支持多久？如果重新打起来，又能支持多久？还有，你们没有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那是做梦！”067一口否定，闭着眼睛想了想，说：“如果目前的僵局不被打破，我们也不会灭绝。即是说，康科人不灭绝，我们就不会灭绝，我们灭绝了，康科人一定会灭绝……”
那位翻译也曾讲过类似的话，康科人没有人肉喂养他们的小宝宝，当然也会随之灭亡。
“你们真的甘心当顺民？”
067又显出一副无赖相，笑嘻嘻说：“有吃有喝有人保护，当顺民有什么不好？”
“那些亡民靠什么为生？”
“不知道，你自己去想。”
“今天谈得很愉快。”
“我在履行承诺，你也别忘了自己的承诺。”
“当然，他们为什么不互相聊天解闷？”
“这些家伙，个个眼高于顶，自以为了不起，有什么可谈的？除了你这来自外星的傻瓜，谁会对这些废话感兴趣？”
第二天，梅韵没有被提审，他和067东拉西扯谈了一整天，得到了不少宝贵的资料，当然，也损失了二片宝贵的菜叶。他请067搞一份囊括天堂星历史的资料，067答应相助，条件是分享诸如“部长的点心”之类的赏赐。然而，第三天一早，梅韵便被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牢笼里来。
四十二
吴良斐又在做噩梦，梦见美丽的凶神说他的鼻子太碍事，要砍掉它，说着一刀挥下，他照例惊叫一声醒了。
醒来后，脑子里照例一片空白。可是，这一次与往日不同，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胸口，耳边还有女人轻柔的声音。后心不是冷硬的墙，而是温暖的柔软，不仅温暖，还有一颗心在“怦怦”地跳。这感觉很舒服，令人生出无限的依恋，他认为这还是梦，只有梦才荒诞不经，不可理喻。这梦很温馨，抚慰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他闭着眼睛，享受着这温馨，祈祷着这梦永远别醒。
梦终归是梦，胸前的拍打停住了，后心又贴上了冷硬的墙。他心里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睁开了眼睛，一位陌生女子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她很年轻，也很美丽，但很憔悴，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苍白的。二只美丽的大眼睛，没有逼人的光芒，没有对生活的热烈，不明不亮，没有期盼，没有憧憬，没有爱也没有恨，也称不上什么秋水，只是一对很深很深的古井。满头寸发有点零乱，步履有点迟缓，有点踉跄，每一步都很吃力。她走到床前，抱起一条毯子，又慢慢走到他的面前，看到他睁着眼睛望着自己，便朝他轻轻一笑。笑容很动人，但有些凄凉发空。笑完之后，她说：“你醒啦？”说罢，跪在他的身旁，将毯子垫在他的身后。就这点活，她显得很吃力，干完之后，便气喘吁吁。
他曾下功夫学习天堂星语言，也记住了不少单词，但还远不足以直接对话。他没听懂她的话，但他的心却听懂了。他没有作声，一双没有生气的小眼睛，不带任何表情地望着她。
她垫好毯子，喘息着指指大床，比划说：“地上很凉，你这样蜷着也很难受，去床上睡好不好……”
看到她指床，他打了个寒噤，不由地想起了连日来所受的折磨。他感到，自己死而复生以后，变成了一头被反复烫宰的猪，一只随时被强奸的猴子。
“不去，不去，别害怕，没人伤害你……”
她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慌忙拍着他的手臂温言安慰，然后又拿来一条毯子，铺在他的脚旁，打着手势要他躺下来，而他却用沉默和冷漠回答她的殷勤。她有些不知所措，愣了片刻，便坐在他的身旁，低眉垂眼，打起盹来，接着，头一歪，居然依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他皱了皱眉，望着她憔悴的面容和微锁的秀眉，打消了推开她的念头，接着，他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屋内的灯光半明半暗，他的身上盖着毯子，而她却睡在他的脚旁，缩成一团，似乎还在发抖。屋内始终是恒温，但地上仍然又冷又硬，她只穿了一身灰色工作装，躺在地上肯定不好受。
他有点可怜她，但没有心思怜香惜玉，他是被尿憋醒的。他想去解手，可是，双腿没了知觉，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他伸手去扶墙，毯子滑落，落在她身上。
她马上醒了，慌忙爬了起来，满含歉意地笑了笑，说：“哎呀！我竟然睡着了，真是对不住。你想要什么？”
“我要解手。”他指了指客厅。去卫生间，要经过客厅。
“你终于开口说话了。”她欢天喜地，将他轻轻扳倒，帮他拉直双腿，一边为他按摩，一边说：“这种经历我也有过，的确非常难受，你忍着点，一会儿就过去了……”
双腿恢复知觉之后，那种奇麻奇痒的感觉，的确令人难以忍受。10分钟后，麻痒感渐渐消褪，而她却累的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他有点不忍心，拦住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只觉脚下发虚，站立不稳。她慌忙搀住他，来到卫生间门口，她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她松开他，靠在了墙上，又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指了指卫生间的门，示意他自己进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吴良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丫头肯定有病……”
35号一早便来了，看到吴良斐睡在沙发上，又惊又喜，对女孩说：“我曾多次试图让他离开墙角，都没能办到，你一夜之间就办到了，真了不起！”
女孩说：“那是因为他听不懂你的话。”
“他能听懂你的话？”
“也不懂，打着手势乱猜，很困难。长官，他想要回自己的东西，尤其是一件背心，他反复比划着要，看来很重要。把东西还给他，对稳定情绪很有帮助。”
35号说：“是有一件电脑背心，不过，丢在了3139基地……”
“这件背心，一定具有语言处理功能，长官，请赶快把它找回来，语言通了，很多问题就能迎忍而解，如果还有别的东西，就都还给他吧。”
35号颔首说：“我们的确忽略了一些细节，我马上去找31号谈谈。还有问题吗？”
“有，长官，按日程安排，明天就要采集****，一定要用那种方式吗，长官？”
35号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可是，我们别无选择。”
女孩说：“我的一切，都属于克隆帝国，我愿意为帝国牺牲一切。问题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不但是一名克隆战士，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女人。教教我，长官。”
“这个……很抱歉，我也不懂……”
35号颇感为难，想了想，说：“我们克隆人强调坚强勇猛，自然人则讲究什么刚柔相济。即是说，男人要刚强，女人要温柔，还说什么女人是水，像水一样温柔……”
“那不见得。”女孩反驳道。“大坝里的水，一旦决堤，那它一点也不温柔，还有那汹涌而下的山洪，它温柔吗？”
35号失之一笑，说：“所以，他们又说女人是祸水。”
“岂有此理！”
“我们争论它没用，不说这个了。自然人的文学作品里，有大量的描写人类情感的情节，你不妨找几部读读，也许会有所裨益。”
“哪里有这些东西？”
“我们曾经缴获过不少，可惜没有保存下来。据说，花园国的国家图书馆保留了一部分，不过，它在康科人手里，要想得到它，只有闯入网络强行下载了。”
女孩担心地说：“那会遭到网络导弹的攻击。”
35号想了想，说：“你可以先发一则声明，说明完全是个人爱好……不妥，不妥，康科人生性多疑，我们不能暴露任何蛛丝马迹，不妥……”
“那怎么办？”
“我去找31号长官商量。我们的客人很懦弱，很自卑。按照人类普遍同情弱者的法则，你在他面前，一定要显得比他更软弱，更无助，千万不能露出你曾经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克隆战士。这样做，不是要博取他的同情，而是要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比他更不幸、更需要帮助的人。另外，一定要设法让他敞开胸怀，说出他的遭遇，这对治愈他的自闭症非常重要。采集****的事，要顺其自然，不可强求。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一定要按时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