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炉边话明史:社会变局与历史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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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明太祖文集

《明太祖文集》二十卷,明姚士观等编次。初刻于洪武七年,万历时又有刻印,一般人自然很难看到。现在由于四库全书的重印,才有此眼福。但因卷帙过多,这里只能谈四点。

西平侯沐英是太祖同乡,也是从龙之臣。《明史》本传云:“少孤,从母避兵,母又死。太祖与孝慈皇后怜之,抚为子,从朱姓。”这已使人有迷离之感。文集《西平侯沐英诰》云:“朕当扰攘之时,年已二十有五,尚未生儿女。尔沐英因兵受厄,父母不可复会,尔当是时八岁,而逢难罔知存活。朕怜其孤而且幼,特抚育如儿,夜卧同榻,数番鼾睡于朕怀……今也不忘尔孩童之状,以吾无殊于尔父,蒙蒙儇顽于左右。”这是诰书中少见的,反复叙述沐英的童年生活,如果太祖不说,词臣怎么会知道?黄景昉《国史唯疑》云:“或云黔宁王(沐英卒后追封之爵)故高帝外妇子,迹或近之。”如果黄记不误,则沐英还是太祖的第一个儿子。《明史》又云:“太祖初起时,数养他姓为子,攻下郡邑,辄遣之出守,多至二十余人,唯英在西南勋最大。”这也是用的曲笔,此二十余人中,必尚有其他外妇所生之子。

《明史·汪广洋传》云:广洋因朋欺太祖而贬广南,“舟次太平,帝追怒其在江西曲庇文正,在中书不发杨宪奸,赐敕诛之”。这是明言诛死的。文集《废丞相汪广洋》云:“如此肆侮,法所难容,差人追斩其首,以示柔奸。尔本实非愚士,特赐敕以刑之。尔自舒心而量己,以归冥冥,故兹敕谕。”题目明说是“废”,并非要他的命,敕中却是追斩其首,末了又有舒心量己,以归冥冥之语,到底死了没有?这是因为明初讳“诛”字,故改为“废”,而广洋实为赐死,所以末了要他自己明白。

文集最后一卷是诗,其中《咏菊花》云:“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全唐诗》录有黄巢《不第后赋菊》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这首诗,本来也是伪托的,太祖诗显然是袭用这首伪诗。当时尚无《全唐诗》,可能是后人看了笔记后,经过改写羼入。但皇帝的文集,怎么能够掺假?何况黄巢又被目为贼寇,可惜我们看不到洪武时的初刻本。其他几首,也不一定靠得住的,所以不再引录了。

尚有一事,须乘此辨明的。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二,有“明初文字之祸”一则,谈明初文字狱,大都取材于此。其中引(黄溥)《闲中今古录》云:“杭州教授徐一夔贺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帝览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曾为僧也,光则剃发也,则字音近贼也。’遂斩之。”

徐一夔,字大章,天台人,洪武二年召纂修礼书,后署杭州教授。又曾召修《大明日历》,书成,将授翰林院官,以足疾辞,赐文绮遣还,《明史》入《文苑传》,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六十四也有《徐一夔传》,皆并无被诛事。既称贺表,必是洪武元年事,怎么后来还会被召修书历?吴晗《朱元璋传》亦据《札记》而信以为真。一夔的《始丰稿》,且入四库。他是元遗民,故记述的也多是元代的故事。

实则太祖自己,并不讳饰早年寄身僧寺。文集卷十四有一篇缺题文,中有云:“空门礼佛,出入僧房。居未两月,寺主封仓……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文集中记与僧人打交道的诗文也很多。太祖好杀滥刑是事实,赵翼就为此而不喜太祖,但记徐一夔事却是耳食。又如说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以代人作贺表,中有“仪则天下”语而被诛。按,伯璟为闽派诗人林鸿的高弟,附见于《明史·林鸿传》,亦未闻有被诛事。

对太祖这样的皇帝的功过,也应当不扩大不缩小。我因此疑心,赵氏这段记载,是否全是事实,徐一夔因入《明史》,才始能够核对。赵翼与钱大昕,同为乾嘉史学名家,若论精细,则赵不如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