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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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案发

十九日早上七点,案发现场。地点位于南明芭蕾舞剧团的小剧场内。

当周鹏开着车赶到的时候,痕检组和法医组的同事正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这种熟悉的情景让他连日来阴郁的心情终于稍稍感觉到振奋。

算起来,自从他背着那张处分,从堂堂的市局刑警队一把手下调到南明分局,到今天已经整整第十天了。

这十天以来,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想喝酒,也不想打拳。只要没有案子,他要么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待到下班,要么就到外面找个僻静的地方坐着晒太阳,一晒就是一天。

要说他心里没有一丁点失落,那是假的。但更多的,是牵挂那件没有办完的案子。

他有时候觉得,这城市再多的阳光,也无法完全照透他的心。

每个人都是有过去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不想提起的伤。他虽然是个警察,但也是肉体凡胎。

除了南明分局的大领导之外,没有其他人见过那张处分的内容。据说原本是想停他职的,但市局的领导爱惜他这个人才,出面作保,这才给予下调处分。

听说他要调来南明分局刑警队任一把手,整个南明分局都快炸锅了,因为他的大名在整个市局,乃至整个省厅都是如雷贯耳的。

在普遍传播的版本中,他就已然是个“神级”人物了。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年年稳居全市第一的结案率,更是因为他那剑走偏锋的犯罪侧写技术、迅速准确的分析能力、把控全局的模拟现场能力和重组线索能力、异于常人的第六感,以及完全把自己豁出去的狠劲和高超的格斗技巧,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因此,他的到来,引起了整个南明分局极大程度的围观和兴奋。尤其是分给他当助手的那个叫熊放的年轻男孩,一有机会就想往他身边凑,对他崇拜得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可惜他并没有心情享受这种崇拜,只好时常下逐客令。

好在,没有一个人在背后打听那张处分的事,估计是领导照顾他的面子,事先已经跟上上下下都打好了招呼。这样也好,起码让他落个耳根清净。

要不是今天有案子,他此刻应该又找个地方晒太阳去了。

车停好之后,他脚还没落地,助手小熊就疾步赶了过来,麻利地开始向他汇报案情。小熊这个孩子,平时吊儿郎当一副欠揍的样子,但是一赶上正事儿,立刻如关二爷上身一般。

—死者是一位年轻男性,叫刘冒冒,是芭蕾舞团的在职舞蹈演员。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芭蕾舞团的值班门卫,他早上转悠到小剧场附近,发现门半掩着,进来一看,发现了地上的尸体,于是立刻报警。

—死者身上有大量钝器所致瘀伤,两根肋骨折断,生前应该是遭受到毒打。但是真正的致命伤在脑部,一根铁钎从左至右贯穿了他的太阳穴。而铁钎是握在他自己手里的,上面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指纹。

—死者的口袋里有五百块现金,左手的金戒指和手机都在,衣物穿戴整齐,没有翻找痕迹,可以排除抢劫杀人。

—根据死者手机里的最后一条短信显示,他是昨天晚上被自己的女友李乔叫来的。但李乔现在处于失联状态,据她的舍友说,她昨天下午跟团里的另一个女演员出去做兼职,一直都没有回家。

—从撬坏的门锁来看,应该是刘冒冒亲手所为,因为上面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

暂时掌握的情况也就这么多,后续还需要对尸体和现场做进一步勘察。

周鹏点点头,示意小熊把装有死者手机的证物袋拿过来,戴上手套,点开上面的信息栏,看到最后一条接收短信的时间是昨天晚上九点零五分,发件人是李乔,内容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速到小剧场找我。

他提取李乔的号码回拨过去,提示手机不在服务区。他把证物袋还给小熊,叮嘱他安排人监听这个手机号,然后径直走向法医柳钰:“柳姐,有什么发现?”

柳钰已经年过三十了。算起来,周鹏跟她也算是老相识,市局有好几次想把柳钰调过去,但是柳钰不想离开工作了十几年的南明分局,于是就一直留了下来。

“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昨晚的十点至十一点之间。”柳钰说,“死者生前遭受殴打,肋骨断了两根,可以确定的是:死亡之前,他曾在别处遇袭。真正致死的原因是铁钎穿透太阳穴,并且,铁钎握在他自己手里,上面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指纹。最关键的是,到目前为止,在死者身上以及现场,都没有找到任何属于第二个人的毛发、纤维、指纹,或者指甲碎片之类的线索。现场总共提取到两个人的脚印,一双是死者本人的,另一双是女性脚印,已经过对比,确认是死者女友李乔的。”

“这么说,是个自杀现场?”

“表面上看,所有证据都指向自杀,而且没有任何争执扭打的痕迹,看起来像是争吵以后负气自杀。但是,疑点仍然存在。”柳法医说着示意周鹏看墙上的血迹,“你看,血迹呈大面积发散状,是喷射形成的,只有横空的贯穿力才会造成这种现象,而且必是毫不犹豫地一记狠击。但是,铁钎是从死者太阳穴贯穿的,在这个位置来讲,如果是自杀,单手发力,还要穿透左右颅骨,那么铁钎在进入颅内的时候势必会遇到一个阻力,血应该是缓慢冒出,从脸上往下流,而不会一下子喷散出去。另外,你看地上的脚印,一直死死钉在这里,没有任何滑动,但是如果两个人在争吵状态,怎么可能如僵尸一样站着不动?”

周鹏点点头:“而且,他握住铁钎的那个位置,很难发出那么大的贯穿力。”

他打量着地上的尸体,顿了顿又问:“死者的肘部、肩部和腕部,有没有发现外力压迫伤?”

“连带颈部和前胸部位在内,全都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外力强迫他做出自杀行为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可疑出血点。至于其他的,还要拉回队里做进一步检查。”柳钰说。

“那就辛苦你了。”周鹏在柳钰肩膀上拍了拍。

“周队,我已经查过那把铁钎的来历了,小剧场过去几年一直空置着,最近团里突然决定翻修一下,于是在一个月前请了工人来,这把铁钎应该就是工人忘在这儿的。”这时,熊放逮了个空子,立刻凑上来说道。好不容易有跟偶像一起出现场的机会,可得好好表现一下。

但周鹏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却一直停留在现场的那双女性鞋印上。

由于小剧场空置许久,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所以两排鞋印特别明显,能清晰地看出,两个人当时的距离是一前一后,相距五米左右。李乔的鞋印在刘冒冒的身后。

而且,两排鞋印只有进来的痕迹,没有出去的痕迹,或者说,没有回头的痕迹。两排鞋印全都走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刘冒冒已经死在这里了,那么,另一排鞋印的主人李乔去了哪里呢?难道会凭空消失?

如果重演昨晚的案发现场,那么很明显,李乔发短信约刘冒冒来剧场见面,但是刘却在半路被不明身份的人袭击,打成重伤,他坚持着来到小剧场,撬开锁,自己先进来。随后,李乔也来了。再接下来,刘“自杀”,而李乔消失。

刘冒冒的脚印没有回头的痕迹,李乔的脚印也没有回头,这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他当时没觉察到身后有个人;第二,李乔来的时候,刘已经死了。

但是,刘冒冒死的地方,距离大门边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倘若真是自杀,谁会一进门就在门口迫不及待把自己杀死?

“周队,李乔会不会是第一嫌疑人?”小熊见他半天不说话,憋不住问道。

“不见得。”他摇摇头,只说了这三个字。

如果李乔有能耐杀掉刘冒冒,并且有能耐凭空消失,那么为什么要蠢到留下自己的脚印让警察来找她问话?这种凶杀现场,如果只留下了她一个人的痕迹,肯定会将她列为重点调查对象,这样的桥段,不用犯罪分子脑子多好使唤,从小到大看的电视剧就够受教了。

他现在最感兴趣的问题是:李乔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他抬头看了看小剧场的屋顶,目光动了动,问道:“小熊,舞台后面看了没有?”

这一声“小熊”,真是让熊放觉得亲切至极,简直暖到心窝子里头去了。这些天来,周队一直都是万年冰山化身,根本不让他靠近,现在看样子,终于肯收下他这个徒儿了。

于是他立刻一正身板,小心翼翼地回答:“已经看过了,舞台左侧旁边有个楼梯,顺着楼梯下去就是化妆间和换衣间,旁边是候场区。全都检查了,没有异样,也没有脚印。”

“你去给我找把梯子来。”

不一会儿,梯子搬到了。周鹏踩着梯子,在房梁上来来回回地看着,终于发现了几道痕迹,像是某种钝器留下的,而且成色很新。

他下了楼梯,叫了痕检组的过来,指了指房梁,然后转身招呼熊放:“跟我去舞台后面看看。”

“是。”

左右两边的候场区的确没有什么异常,而且没有窗户也没有通风口,只有一条通道与舞台后面相连通。

周鹏带熊放转了一圈,便顺着舞台左侧的楼梯下到化妆间和衣物间,同样也没有什么特殊发现。

就在他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周鹏冷不丁发现,其中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

他指着那道划痕:“拍照。”

于是熊放赶紧拿出手机给那道划痕各个角度来了个五连拍。

“这道划痕是新的。”周鹏蹲下来,仔细摸着那道划痕,半晌才像是自己在反问自己一样吐出两个字,“钩子?”

“周队,你的意思是……”小熊的脑子实在跟不上周鹏的节奏。

“我想我知道李乔是怎么消失的了。”周鹏的嘴角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露出一个冷笑。但坦白地说,这真是一个迷人的冷笑。他打量着那道划痕,继续说道,“从划痕两头的粗细和深浅变化,可以判断出那个人进来的方向。”

“你是说,那人是从这里进来的?”熊放真是彻底服了。如果不是周队带着他再下来一次,这么重大的线索,就这样在他的牛眼之下漏掉了。

周鹏没有顾得上理他,而是直接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沿着左手的墙壁,一直向里面拐,在角落里的一扇暗门前停下。

他推了推,发现门是锁着的。不过这种普通的碰锁难不倒他。他让小熊去化妆台上找了个黑色的发夹子,在门锁里捣鼓了一下,门一下就开了。

里面是一个废置的道具间。

屋里塞着各种背景板、硕大的布偶,以及各种成堆的布,堆得满满当当的,连下个脚都困难。屋里光线阴暗,好像也没有窗户。

周鹏吸了吸鼻子。照理说,尘封多年不用的小剧场,一直上着锁的道具间,又是在地下,空气中应该充满了难闻的味道,但这间屋子里的异味却很轻浅,甚至不如外面的化妆间空气浑浊。

那么一定是有风进入过,使得空气得以流通。

既然是在地下,通风口就只能冲上面开。

地上有一只布偶大熊,但大熊的肚子瘪进去一块。他走到那只大熊旁边,看了看大熊的肚子,又抬起头向上看了看,吸了吸鼻子,然后对熊放说:“去叫痕检组的过来吧。”

“检查这只熊?”

“你一直这么笨?”周鹏微微皱了下眉头,用手向上一指,“把上面掀开,检查周围的痕迹。”

他说完摇摇头,转身离开。一回到大厅,就有个警员迎上来对他说:“周队,那个叫木欣的女孩儿来了。”

“木欣?”

“哦,就是昨天和李乔一起出去做兼职的女演员。”

顺着警员手指的方向,他看见了那个身材细长、扎着马尾、表情局促的女孩。这个女孩并不算很漂亮,但是很清秀。

“你就是木欣?”他走过去,循例使用这句开场白。

“嗯。”木欣小声应了一句。她有些受不了对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只好把头低下去。

说实话,她虽然觉得警察都挺吓人,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英俊的警官。

那种英俊,却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忧郁挟裹在阳光里,冷漠并存于温暖中,柔情深陷于悲悯中。

“别紧张,只是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周鹏凝视着木欣那两条长长的眉毛,“昨天下午,李乔跟你一起去了什么地方?你们常常一起出去做兼职?”

“昨天一家游乐场开业,我和李乔过去跳舞,一小时可以赚到一百块。”木欣仔细地回忆着,说得很慢,生怕遗漏什么细节,“我们并不是常常一起出去,但是最近她男朋友快过生日了,她想买个像样的生日礼物,所以才来找我,希望我介绍些赚外快的机会给她。”

“她很需要钱?”

“她自己的工资并不多,但是她男朋友很有钱,所以她平时的吃穿用度都不缺。只不过,这一次她想用自己赚的钱买件礼物。”木欣咬了咬嘴唇,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很需要钱的不是她,是我。”

“她的男朋友,是指刘冒冒本人吗?我的意思是,她私生活是否检点?是否还有别的男友?”周鹏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是冷冰冰的。他只关心案情,但这并无不妥。

“这个……我不太清楚。”木欣有些犹豫,“但是她公开承认的男朋友就只有刘冒冒一个。”

“公开承认?”周鹏的眼角动了动,“你是说……”

“不不不!你别误会!”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木欣急得连连摆手,脸都憋红了,差点想去抓周鹏的袖子,“我是说,我看到的就只有刘冒冒一个。我也是乱猜的,她长得那么漂亮,就算有男朋友,肯定也会有其他追求者的。”

“你和李乔认识多久了?”

“她和刘冒冒都是四年前来到芭蕾舞团的,从那时候起我们就认识了。但仅仅是认识而已,私底下并没有太多交往。”

“她和男友刘冒冒的关系怎么样?”

木欣又习惯性地咬起了嘴唇:“反正我从没见过他们吵架。他们两个人性格都很温和,相处以来一直很好。”

“那么,你们昨天做完兼职回来是几点?中途她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比如说,接到什么特殊的电话,或者扔下你提前离开?”周鹏又问。

“活动结束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从结完账,到我跟她一起坐上出租车,一共花去了半个小时……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她的确是接了一个电话……”木欣断断续续地回忆着,“本来车子是要先送她回家的,但是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后她改变了主意,说要回剧团去拿点东西,然后中途就下车了,打了另一辆车走。我记得那个时间,好像已经九点多了。她下车的地点,是在西翠路。”

周鹏点点头:时间是对上了,很明显,李乔先接到了这个电话,然后下车赶往小剧场,并且在九点零五分发短信通知刘冒冒去小剧场找她。

晚上九点多钟,路面已经不堵车,但是从西翠路到芭蕾舞团这一路的红绿灯很多,满打满算的话,差不多也需要四五十分钟的车程,正好跟刘冒冒赶个前后脚。不管她有没有看到第三个人,但她赶到的时候,刘冒冒十有八九已经死了。

李乔接到的这个电话,才是当晚的关键。

正是这个电话,把两个人都引向了不归路。

于是,周鹏看着木欣,又问道:“打进电话的是男是女?有没有听清电话里讲了什么?”

“电话一响起来,李乔就很紧张的样子,赶紧把车窗摇开,整个人都贴向窗边,手捂着听筒,生怕我听见。所以我根本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但是,我记得李乔隐约说了一句,‘这些年我们一直在遵守’。至于其他的,我就没听见了。”

遵守?这么说来,刘冒冒的遇害,是因为他违反了某个约定?

周鹏沉默了五秒钟,然后对木欣说:“麻烦用下你的手机,给李乔发个短信。”

“哦。”木欣立刻掏出手机,“发什么?”

“就说,刘冒冒在你这里放了一样东西,现在既然他人死了,东西就不能代为保管了,希望她来拿回去。”

周鹏一边说,木欣一边在屏幕上迅速地敲击,短信编辑好之后,又交给周鹏检查了一遍,这才发出去。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有些着急,上午还有一个重要的人要去见。

“如果你收到她的回复,或者想起什么新的线索,马上联系我们。”例行公事地叮嘱了一下,周鹏递给她一个礼貌的微笑,“谢谢你配合,你可以走了。”

听到这句话,木欣暗暗松了一口气,立刻扭头往门外走。说实话,这屋里的血腥气让她很不适应。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周鹏的目光里闪过一丝自己也无法察觉的东西。直觉告诉他:木欣很快就会来找他的,也许是带来案子的线索,也许是带来另外一个不祥的消息。

直觉还告诉他:这个女孩恐怕会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他的生活发生交集。

他的目光刚刚收回来,就看见两个警员正用担架抬着死者经过他身边。当他看见白布下那张脸庞的轮廓时,心思突然一动,挥了挥手:“停一下。”

然后他径直走过去,轻轻掀起死者脸上的白布,与死者圆睁的双眼正好四目相对,眉头也忍不住跟着皱了起来。

—死者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细细一看,好像是在笑一样。而且那个笑里,似乎充斥着难以名状的兴奋,再多看一眼的话,又感觉其中也混合着无解的痛苦。

从小剧场离开以后,木欣立刻打了辆车,匆匆赶往另一个地址。这个地址,是死党庄小婕帮她搞来的。

九点二十分,她已经赶到了目的地,站在了那个人面前。那个人,就是剧团刚从国外高薪聘请回来的总监—杜柯。

不可否认,有些人天生就是贵族。他们的光芒,是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根本不需要皮相或者任何言语、眼神的辅佐。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都能让人感觉到一种逼迫感,那是明亮与锐利的相互交织。

杜柯就是这种人。

作为法国顶级芭蕾舞剧团三年连任的首席男一,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里都记载着辉煌。

此刻,他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缎面睡衣,斜倚在沙发上,慵懒的眼神看上去就像一只没睡醒的猫。

“你叫木欣?”虽然他维持着习惯性的优雅,但冷冰冰的口气中还是透出不悦,“这么早就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几天他还在倒时差,不睡到中午十一点绝对是起不来的。

“我给您寄了一封信。”木欣低头看着地板,感到难以启齿,“那个……我想要回来……请您不要看了……”

信?杜柯露出一个冷笑,明白了:剧团马上就要排新剧,这个姑娘八成是想向他讨一个角色。

不过,这样的信,他每年都要收到几麻袋,但根本一封都不会拆开看的。

“可是我已经看了。”他打量着面前那张素净而不知所措的脸蛋,故意想看看她的反应,“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要把信拿回去?”

“我……”一想到那封信上堪称“真诚恳切”的措辞,木欣就更不好意思了。

其实她没有那么好的文采,都是庄小婕这个王八蛋帮她润色的,把这封信改得跟求包养的情书一样。

见她不说话,杜柯顺手拿起茶几上的八卦周刊,视线不再盯着她,又问:“那么,这个馊主意是谁帮你出的?”

“我……”她眼下似乎只会说这个字了。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杜柯突然说道:“跳一段吧。”

“现在?”她一愣。

“对。现在。”杜柯话音刚落,纤长的手指已经握住了一只遥控器,轻轻一按,柔美的音乐声便从房间的天花板上倾泻而下。

他家的音响,居然是装在天花板上的?

但木欣现在来不及去揣摩这个了,也来不及换舞鞋,音乐声就是命令,她立刻放下背包跳了起来。

她从九岁开始学习芭蕾舞,到现在已经十六年了,基本功还是很扎实的,自信在技术上少有错漏。

但是音乐声只响了不到三分钟就停了,简直像在耍弄她一样。

沙发上,杜柯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手里的八卦周刊,竟似刚才根本就没有抬头看她。

此刻,他放下手里的遥控器,另一只手将画报又翻了一页,这才又不紧不慢地吩咐到:“做两个变位跳,再做两个分腿跳。”

她立刻照做。

“你正式跳芭蕾几年了?”待她停下的时候,杜柯的声音随即响起。

“八年。”

“你在剧团里演过什么角色?”

“没有。”她有些自卑,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我一直在做替补。”

杜柯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在说:难怪如此。

“总监,我跳得有问题吗?”她鼓起勇气问道。

杜柯这才抬起眼睛重新打量着她,语气也更为冰冷:“你的膝盖太沉,肩胛骨太过僵硬,稳定角也不够好。以你的身体条件,能跳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想而知,平时一定很刻苦。但恕我直言,你并不是个好苗子,即使继续再跳下去,也没有什么希望。做了八年替补,依然没有长进,我看还是知难而退,早点卷铺盖回家吧。”

“也许是我太过紧张了……”

“与紧张无关。”杜柯打断她的话,“芭蕾舞是这世上最严苛的舞种,演员的先天条件至关重要。如果一切只靠勤学苦练就可以达到,岂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成为大师?丑小鸭如果想要变成白天鹅,前提条件是—丑小鸭本身就具备白天鹅的基因。不要太迷信童话故事,那只是用来给弱者打强心针的。”

她咬着嘴唇,头垂得更低。此刻,除了无地自容之外,她的脑子里已经没有别的情绪了。

看着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杜柯的嘴角渐渐浮起一个充满戏谑味道的笑意:“姑娘,你真的那么天真?你真的以为,仅凭一封信就可以要到角色?”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抬头看那张脸,更不确定刚才那句话是不是在对她进行某种暗示。她木然而立,时间仿佛停顿,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一切静得让人窒息。

良久之后,她才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背包,轻轻鞠了一躬,小声说道:“总监,那我先走了。”

在离开杜柯的公寓之后,木欣看了看表,已经快中午了。她必须尽快赶去做兼职的地点。

踏上单车,她一直用力咬着嘴唇,把脸扬起迎着风,这样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虽然在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她已无数次受到过冷眼和奚落,但都比不上今天的难堪让她无地自容。杜柯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剜人的刀子。

她早就听说过,杜柯是个天才,也是个魔鬼。今天算是领教了。

看样子,想在即将排演的新戏中争取到一个角色,只能另外想办法了。无论如何,这次机会她必须抓住,因为她不能再等了—她今年已经二十五岁,是芭蕾舞演员最尴尬的年纪;而且,她与剧团的合约就要到期了。

所以,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角色,以争取到续约的资格。否则像她这种微不足道的替补演员,没有一个剧团会主动希望她留下。

从九岁开始学习芭蕾,到现在为止已经十六年了,日复一日的艰苦练习已让她的十个脚趾甲全都脱落干净,而要命的是,她左脚的脚踝长了骨刺,不尽快治疗就再也跳不了舞了。

但不管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以她替补演员的微薄工资都负担不起,而且,手术还要承担很高的风险。

所以,她对自己的未来,总是感到无法看到方向的恐慌。

就算以后不能再跳芭蕾了,她也绝不愿以替补演员的身份离开。

未来,你到底在哪里?你会来拥抱我,还是来折磨我?

她脑子里思绪纷飞,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双黑色棒球帽下的眼睛,已经偷偷注意她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