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时隔八年我又一次见到龙妮妮,这次她的状态较八年前遇到她时,好了许多。尽管依旧纤瘦,但那张原本模糊不清的脸上,已经可以依稀辨别出大部分容貌,想必这些年的整容和治疗对她终是起了作用。
她算是我年少时光里一个最特别的存在。小时候我们家是居无定所的,所以每搬家至一个地方,总会受到当地大人和小孩子的排挤,而我天生不善言辞,沉默内敛,从不主动与其他小伙伴交流,因此我整个童年的玩伴就只有我弟弟一人。
那时我们刚搬了家,转到当地村里的一所小学念四年级。人生地不熟,我又极度胆怯甚至有点自闭,虽然念书用功成绩不错,但在学校里一学期开口说话的次数不超过10次。在学校我一度被人当作哑巴。被老师点名背唐诗时,即便我已能倒背如流,在课堂上依然是“金口难开”。
我没有朋友,老师也不喜欢我。于是每次下课,我都一个人缩在课桌旁,不说话也不出去玩。某一次午餐时,我打翻了妈妈给我准备的午餐,饭菜在教室里撒了一地,菜汤也溅脏了旁边一个小女孩漂亮的裙子。
那个小女孩很生气,咒骂着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对着我一顿乱踢。我紧紧护住头,随即一个瘦高的身躯挡在了我前面,小女孩终于停下,随即凶狠地瞪了我一眼,悻悻地走出去冲洗被弄脏的裙子。
我默默站起身,拿着扫帚把撒在地上的饭菜扫起来。那个瘦高的女孩子提了拖把过来,将地上的油渍拖干净。我这才抬头看她,却看到了一张触目惊心满是疤痕的脸,两只眼睛被脸上扭曲的肉疤扯成两条缝,只能刚好视物,整张脸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鼻子和脸皱在一起,只剩两个鼻孔,嘴唇微微向上翻着,隐隐露出白牙。
彼时我初见她,着实被吓了一跳,以为大白天遇到了鬼。可当我定下神,愣愣瞧着她时,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转过脸提着拖把走了。而她再进来时,她将自己的午餐——两个馒头分给了我一个,说:“不吃会饿肚子的。”她的声音很好听,悠远温柔,让人心安。
于是那个中午,我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她有着绵密温柔如天籁般的嗓音和一股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善良正义,她叫龙妮妮。尔后的三年时光里,我们彼此做伴,互吐心事,成了很好的伙伴。那时候同学们都很不理解,一个面目全非的丑姑娘,一个沉默自闭的哑姑娘,如何会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
02
她家境不好,有个小她1岁的弟弟,父母本就偏心,在她的脸受伤之后更是不待见她。后来我才听她提起,她的脸会受伤,是因为7岁那年有一次与弟弟打架,弟弟恶作剧地将她锁在了四周都是茅草的猪圈里。
那是夏天,天气炎热干燥,不知道为何周围突然火光四起,她被锁着,无法逃出。等大人们发现火情并扑灭了火时,已见她脸上、身上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终是捡回了一条命,可那张本该如花似玉的脸就此毁了,不仅身上留有多处伤疤,左手的五根手指也被塌下来的砖头砸成残废。
弟弟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悔恨不已。有一次我去她家,看见他望着姐姐的脸出神,一脸懊悔和愧疚。
10岁,正是小女孩最爱美的时候。可她从不敢照镜子,不敢穿漂亮衣服,甚至也很少说话。每次看到街坊邻居、老师和同学嫌弃的眼神,躲她就像在躲瘟神,她总想,为什么当初不干脆被烧死呢?上天留她的这条命,分明是要让她受尽人间的冷眼和苦楚。这条命之于她,只是累赘。
她不止一次摇动着她毫无知觉的左手,指着自己的脸跟我说过,她不想活,活着太痛苦太沉重。我每次听了都打冷战,语无伦次地劝诫和鼓励,为她描绘可期的未来。可每一次我都提心吊胆,生怕哪天醒来,就再也见不到她。
我后来在想,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大抵是同病相怜吧,同是孤独寂寞的灵魂,竟成了彼此相携走下去的依靠。
可小学毕业后的那年,我们又要搬家了。临别时,我去找她,我俩抱头痛哭,约定一定不能断了联系,一定要相互写信,一定不能轻易放弃生命。可后来,我给她写了许多信,却从未收到过她的回信,一封也没有。于是我们彻底断了联系。
03
大二那年寒假,我有一次无意间收听广播时听到了少年时代那个辨识度极高的绵密温柔如天籁般的嗓音,在播报一档情感类节目。那声音似曾相识,熟悉而又陌生。于是接连几天,我每天守着这个电台,主播叫龙雪,我突然想起,她最喜欢雪,于是更加确定了是她。
我欣喜若狂。于是打听好县城广播站的地址,一路寻去,终在广播站的播音室里找到了这个阔别十几年的好友。她一见到我便认出了我,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依然没怎么变。在她身边,她的善意和温暖总能让我感到安全和安心。即便是退去了当年的青涩,即便我们之间隔了遥遥相望的十几年,但她依然还是那个我最能信赖的朋友。
自然会聊到中间的这十几年。她抡起袖子,露出满目疮痍的伤疤,手腕上赫然印着几条刀割的疤痕。她苦笑:“我是个废人,活着真的太苦了。那时候,我走到哪都被当成洪水猛兽,我没有朋友,没有姐妹,没有兄长,周围的人都嘲笑我鄙视我,甚至有很多人跟我说,长成这样你怎么不去死,出来吓人啊?很多次我都不想再活着了,可是想到对你的承诺,想到我还有爸妈弟弟,我终究下不去狠手。”
她说:“我想老天既然留我这条命,那我不如好好努力活着,我倒要看看我的生活究竟还能坏到什么地步。”于是在弟弟的鼓励和支持下她去念了播音,从咬字开始练习。她不停地练习完美发声和语音语调,一度练到声嘶力竭。
虽然她没有姣好的容貌,但完美的嗓音和刻苦勤奋让教她的老师对她大为赞赏,于是她成了重点培养对象。从此,她找到了她的价值,也有了人生的梦想。她咬咬牙:“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吗?这世间,谁不是带着伤疤生活的。”
是啊,她还有声音,还有右手,还有至少健康的身体,她并非一无所有。于是她终究是走出来了,勇敢直面生活给她的重重考验。她读书,练习播音,学习写作,练习英语口语,坚持锻炼身体,备考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
并且,她勇敢地写出自己的故事,并在广播平台上播出,鼓舞和激励了无数的人,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对她肃然起敬。
04
她就这样不断与自己死磕。接一档古诗词节目时,就从一个个古文汉字和一首首唐诗宋词背起,昼夜不歇;接一档旅行节目时,就和一个个英文单词死磕,从发音到语调,力求完美。她总是挑战各种类型的节目,她说不能给自己设限,必须尝试不同的可能性。她以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她学着穿衣打扮,也偶尔去逛街。
我由衷感到欣喜,她终是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第一缕阳光。那份向死而生的勇气,我由衷钦佩。
我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而她北上,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听她说起弟弟有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弟弟还劝她去整容,修补容貌。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如今孑然一身,却活得痛快自在,虽然最终复试时未能进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总台,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北京广播电台,现在已是一名资深主播。时隔八年,我去北京出差时,迫不及待地约见了她。她的容貌已经依稀可辨,不再狰狞扭曲,浑身散发着重生之后沉着干练的气质,我从未见她美得如此耀眼夺目。
那些生活里的痛苦和磨难、冷眼和嘲讽,最终成为她披荆斩棘的利器。她努力生活的样子、她拼命工作的样子、她死磕自己的样子,为她赢得了世人的尊重和自己的尊严。
她也曾经没了活着的勇气,却至今活得比谁都努力,比谁都硬气。
05
我曾见过我们小区一个孩子患上了自闭症和癫痫症。随着孩子渐渐长大,父亲越来越没有耐心照料,甚至好几天不回家。于是照顾患儿的重责全然落到了母亲身上。那位坚强的母亲终究忍受不了婆家人的白眼和丈夫的冷漠,毅然离婚独自抚养患病的孩子。
母爱的力量足以穿透人世间的一切苦难艰险,所以即便是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母亲对孩子的照料依然无微不至。她只想努力活着,让她的孩子好好活着。
我曾见过深夜抱着发烧的幼儿跪在急诊室前央求的女人,也见过在街头醉酒痛哭的男人;见过在公交车上默默流泪的姑娘,也见过医院走廊上掩面而泣的大男孩。生活对谁来说都不容易,若不是为生存所压、为生活所迫,谁又愿意似这般不顾颜面、撇下尊严?
可伤痛之后,大哭过后,我们依然只能掩了伤疤,抬头挺胸,继续扎入这茫茫红尘里。有太多人在深夜流着眼泪自我疗伤,却在天亮了微笑着继续前行。因为没人替他扛,他必须自己学会坚强。
佛曰:众生皆苦,放下即自在;天地皆空,唯有人在其中苦。成年人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容易”二字,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但苦难终究掩不住希望,这就是我们努力的全部意义。所以不要对生命里的苦难充满怨愤,也不要逃避困难放弃自我,那些曾让你“不想活”的苦难和波折,终会被我们在无数个独自承受的深夜里练就成一副铠甲,之后成为你同命运抗争的坚实武器。
面对生活的重重艰难,我们都曾不堪一击,却终将刀枪不入。我们熬过人间疾苦,却依然能铿锵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