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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岁末水仙录

年兜快到,刻水仙在闽南这片土地上涌起热煎快炒的浪花。街头巷尾,门前厅堂,到处都可以看到卖水仙的摊子和正在培育水仙的各种争奇斗异的盆盂。

这天,小说家许谋清打来电话,要我到他住榻的晋江宾馆五楼为他刻“一个”水仙。我说:“是不是只有一个?”他“嗯嗯……”答得含含糊糊。我知道他的水仙不仅仅是一个,便说:“看来还得有劳芳趾,把水仙拿到寒舍,我好便抓空隙时间剥刻,有十分钟刻十分钟,有二十分钟刻二十分钟,灵活便利。”他说:“你来宾馆这里刻,才不会拖延时日,因为年兜到了,总要让它赶在春节时开花,我这住榻之处,才有一点生气!”我的头壳膨胀,抑制不了火,说:“许谋清,好在你是个作家,假如你是当官的,一定会像‘大跃进’、‘移苗并坵’、‘大炼钢铁’……那样瞎指挥!”

“怎么?!”许谋清有点丈二和尚的惊讶之音,是我从话筒里听出来的。接下,他当然否定我给他的“帽子”,说:“你太小题大做吧!”

“小题大做也罢,大题小做也罢,反正你住的那地方,没具备刻水仙的条件。第一,刻刀总要我带去吧……”

他马上给我截断,说:“我这里有!”

“利不利?”

“还可以!”

“君之所是,未必合乎我之所用也……”

“第二呢?”

“你虽说要来挂职,现在还没落实,刻水仙时要用水冲,水哪里来?要有盆子盛,盆子哪里来……”

“浴室里水多的是!”

“你又瞎指挥了!”

“又来了!”这时他的口气,不像刚才那惊讶之音。

“不是吗?刻水仙的时候,总有很多鳞茎碎屑之类的杂物,冲在水管管道里,堵了怎么办……”

“懂了,懂了!第三呢?”

“刻水仙没法一次性刻成,单说取舍,也就不那么容易。如果放在我手边,我可以发挥零碎时间的作用。如此,便不致把我有限的时间花在你无限的浪费上……”

“第四呢?”他的问话,显得很沉着,又很耐心,耐心得有点讽刺味道。

“你不要这样穷追猛打吧!”我有点火了,说:“告诉你,我此间不但有第四,还有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可以立即供应你!反正做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的,除了内因,还有外因,还有四面八方。考虑了自己,还必须考虑别人……”

只听到他“啊哈——”一大声,说:“这么多学问呀!”

“当然!”我有点故意要吓唬他一下。

其实,对于刻水仙,我也是外行的。之所以每每在年兜年尾头落入忙乎其忙的刻匠行列,是前生注定,喜欢自己动手弄弄玩玩。今年弄,明年玩,便玩出一点滋味来。就如栽花,我素不喜欢拿人现成的,而常常取一些人家看不起眼的,株小叶微不要紧,经过一两年或两三年精心培养,它便慢慢“发福”起来。

我总觉得,玩什么东西,都必须付予自己的一点点心力,那样有滋味,够滋味!当然,我之所好,未必君之所爱,这也不值得多大认真,生活常理嘛!

经过一番“舌战”,谋清只好把水仙带到蜗居。第一句开头劈来:“你的架子挺大呢!”

我锋芒毕露招架说:“求人如吞三尺剑嘛!如果不玩一点艺术,你怎么知道刻水仙的学问呢……”

许谋清是大家,写过《海土》等一系列乡土气息极浓的小说成名;去年《北京文学》发起“新体验纪实小说”这个名堂,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力,他写了《富起来需要多少时间》,引起强烈反应,安徽某处一个汽车司机,居然跑到北京拜访许府,要许谋清带他到“只需十年”就“富起来”的晋江……近来,他的《世纪预言》这部27万字的长篇纪实小说,更引起我国评论界关注。《人民日报》也载文简评。

眼下,这凿凿有据告诉人家富起来的道径的许谋清,居然也来迷恋“倩影斜遮石,芳枝淡抹烟”那风韵淡泊清纯的水仙来。岂不也说明传统的精神文化,并不全部被金海银浪所卷没吗?不管这是不是阿Q式的胜利精神,反正这是不可抗拒的文化潜流在汩汩涌波……

其实,许谋清要我刻水仙,并不是今天的事。前些天,福建省作家协会和海峡文艺出版社邀请许谋清参加他们举行的一个关于长篇小说创作“订货”会。对此,许谋清踌躇好久,最后要求我跟他走一趟。往返车上,谋清不只一次念念不忘下榻处放着的几头水仙。说他的水仙,是在前不久到省城遇到《散文天地》编辑吕纯晖女士时受馈的,言飞语舞,得意洋洋之中兼有点神秘色彩。听得出要让我知道吕纯晖女士赠送的水仙,就是绝好绝好水仙。

可我一听到是文化人赠送的,就不那么欣赏(所不欣赏,不是否定文人情谊,而是在于水仙品位本身),脱口淡淡地戳破他那神秘殿堂,道:“那一定不是上等好水仙!”

许谋清火了,看得出他忿气是涵盖着敌视的眼光对着我,说:“你太武断了!”

“我有根据。”

“什么根据?”

“根据现代人思想的主旋律!”

“什么主旋律?”

“富起来的主旋律嘛!”

“富起来跟馈赠水仙什么关系?”

“关系挺大呢!”

“你说给我听听!”

“水仙风行,应该说是近些年来的事。自从有了出口任务,上品水仙在内销市场上几乎绝迹。得到一头五六支花的,算是真有本事的人才能得到。这个局面,主要是她与孔兄挂起钩来。无疑,这是社会经济常情。文化人在当前并非主旋律战线的猛士,所处的主旋律位置与款爷一丈差之九尺,谁有才调卖上好水仙呢!偶尔汪伦情多,他也没有那种‘实力’捞到特等水仙来赠人。而受馈之吾侪,得到三几头水仙,当然如雪地看到几片绿叶,喜之若狂,感激不已,谁还会去品优嫌孬呢!”

引起我这一认识,也是不久前的事:我应一位同仁之嘱,写了一副对联让他赠送其好友,为表示对余之敬重,这位同仁便将主旋律战线上那好友馈他的特级水仙全箱馈赠给我。乍一看那块头,觉得与往年得到的大有差别。我迫不及待磨刀剖刻,小心翼翼的切弃鳞茎的重重组织皮,立时露出被密密封锁着的沉睡的穗状花魂。说老实话,刻水仙有兴头没兴头,其奥妙殿堂就在这里:每当你的刻刀发现一个密藏的花穗,不但兴头加足,也如醉如痴,畅不可言。我如饥如渴寻芽剥蕊,小心谨慎刻开去,手到处,刀尖下,都是“见开无空枪”。也就是说,凡有芽甲,便隐藏着迷人的穗状嫩蕊。刻毕,数一数这头竟达十二支神态安详的花魂,情不自禁地呼唤家人过来观赏。我把她安放在斗室最显眼的地方,好让她的风采掩盖区之陋,自然赢得许多来客青睐!

对此,常常涌动我泛泛感觉。根据当前客观情况、市场的发育程度、人们的心理内容……得出结论:大凡文化人馈赠的水仙,一般说来没有上好水仙,这恐怕也是应运而生吧!

许谋清把我的这般言论嗤之一笑,说:“谬论,谬论!回去看一看便见分晓。”可见他还在作“垂死挣扎”!

隔天大清早,这位新体验小说家不食其言,把吕纯晖馈他的水仙送到寒舍来,惟惟恳恳地说:“我要看看你怎么刻,学习,学习!”

“马上就要我动手吗?”

“嗯嗯……”

其实,我一看到他带来的水仙,心早痒了,深怕以后被作家责怪,说我没刻出他梦想中的“水平”来,便不怕花费长久时间,奉命现场剖刻,让他睁着眼睛看个清清楚楚,彻彻底底,看看如何一层一层的剖剥,如何寻找诱人花蕊的位置……果然,第一头水仙刻完,只有三支嫩蕊;第二头也只不过是四支。总之,这位小说家拿来的四头水仙,没有一头超过五支嫩蕊!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以我的预言,监督许谋清的《预言》。于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指着“物证”对他说:“如何?”

许谋清到此还不低头,居然发挥公孙龙那白石非石,白马非马的辩才,说:“三四支花也可以,总比没有水仙好!你还不知道,北京人在岁末,有的种一盘麦子,叫做‘看青’。‘看青’就是看绿。没有鲜花,只看绿叶,都会有人信奉成俗,我们还有三四支花呢!”他说得摇头摆尾,神气十足!

我想:彼对精神文明的追求,绝对不是语言或什么物质所能代替。水仙,也许你就是纯洁的呼吸,优化心灵的香世界,让人心胸更加开阔,生活更加踏实,在这岁末岁首时空中……

——原载《福建文学》1997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