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被通知进“学习班”,是在文革浩劫的后期。那个时候,让我挂怀的是进“学习班”要缴交自己的粮食定量。我和我的老母相依为命,神鬼都知道这家无隔宿粮,哪里有米粮拿去缴交?勉强向厝边头尾借,等于尅扣母亲的食粮。我怎能背负这不孝之罪耳!于是抱着彼既将“李逵看作参客”,“捉猪和狗吠”,我便来个假癲假。我空手五粒钮去报到,“学习班”没向我要,我也装蒜。
入“学习班”“学习”的有各种各样人物:有地下老干部,有“地上”老干部,有买番薯皮度生的“走资本主义道路”者,有买十斤大麦要喂猪而被岗哨抓到的“投机倒把”分子,有风水先生,有“万元户”,也有“乞食”……
“学习班”是以大队办“班”,同是一个生产大队,尽管隔乡隔里,人与人之间即不相熟,也都相识。让我最最最不理解的是这些人中间,居然有一个尽人皆知的乞食。这个乞食,与我邻村,相距不过三四里路,火烟相见,鸡犬相闻。且我的一位族叔的孩子为讨个“好饲”,也与这乞食“相契”(结谊);有时我到族叔家中弹琵琶消遣,常遇到他。
如今,这乞食一看到我也入“学习班”,那忧忧愁愁的面孔顿然消失,偷偷与我点头,路过比目,心照不宣……
这天,这乞食回避“班部”干部耳目,从口袋中拿出那不知藏了多久的发霉香烟,要我抽一根。我看到他的眼睛东张西望,提心吊胆,知道他一定有什么重大问题要向我吐露,自然是净着等待。只见他把嘴巴投在我的耳边,说:“我不知道会不会被下放?”
那个时候,“下放”这个名堂,是个震撼人心的动词,也是“降级”、“处分”的代名词。
我听他这问,心中直要发笑,但恐损害他对我的信赖。于是竭力抑制,佯装真挚倾听。因为他是怀着敬重之心、披肝诚慤向我询问呀!
不可思议的是,他这问话,古今中外“经典”中恐怕都找不到出处。
这乞食,平时以乞讨“行业”为荣,所谓“歌哭任性,叫号随已,是真薄诸侯而不为,比散仙而无愧……”如今,他忽然预感大祸临头,“会不会被下放”?不然为什么叫他入“学习班”?这对他说来,确实值得暗暗叫苦的大事。从他问话的恐惧心态,也看出其忧心如灸。彼对此事如此忧心如灸,更让我证实“乞食皇帝命”这俗语的内蕴。
乞食的大名叫“海啊”。“海啊”这名字几乎到处都有,因他家住前洪村,为了不致与别村的“海啊”混淆,人家便在他的名字之前加上一个家住村名,叫他“前洪海”。
“前洪海”什么时候开始行乞,不得而知。据说他手中有一个“葫芦印”把子,从丐帮说来,是有一官半职,所以同行都听他呼唤。最令人称善的是农村婚丧喜庆,“前洪海”一到,煮一碗什么给他吃,送一包“劳动牌”或什么牌的香烟,最多再拿几仙钱给他,便万事大吉。也就是说,再也不会有其他乞食敢来站门头,啰哩啰嗦,要这要那了。真比道士划符镇煞还灵验。
大概就是这样,“前洪海”一伸头,像来了什么贵客一样,这边“海啊!”那边“海啊”叫个不停。
有一天,“学习班”揪出一个“走资本主义”的万元户,在众人面前进行批斗,熊声虎说,杀鸡教猴。这类见多了,便烦,心不在焉,脑中总想老母在家中不知怎样过活,鼎灶有没有照常火烟……想慌了,便拿纸烟,捲一支尖尾的抽吸,时间久了,地板上积下一堆“烟矢头”……
海啊坐在我的右边隔一个人,按常理他那“劳动牌”或什么发霉的香烟一定丢一根过来。可自始至终,他都没动,他是那样全神贯注地倾听,有时候脸部竟然走色,明显露出发青的嘴脣,腮边肌肉,跟着批斗的人的声势,时而抽搐抖动……
这个时候,我不再想家中的老母了。我开始观察海啊脸上滚动的风云……
大会结束,海啊连看我一眼也顾不得,我以为海啊病了。
海啊没病。吃饭时候,海啊一对大眼睛无力地东张西望,看到我在“五脚架”这边,忧心憀慄蹑手蹑脚走靠过来,悄悄地对我说:“先生啊,我恐过关了,眼眶好像有点红。“过关”是刚才大会上那个工作组口中不时流露的狂飙动词,有一定的振慑力量,特别对一些没有文化知识的善良百姓,更似泣鬼神的八卦迷魂阵。
海呀会不会“过”这一“关”呢?我心中泛起不自觉的讶异……
入晚时候,我进小便所,海啊居然悄悄跟在后面来。可想而知,这个地点是他经过精心谨慎思考后的选择和耐心等待后的最佳时刻。开口第一句仍然是“先生啊,我恐过关了!”
“什么大事?杀人放火吗?”我故意跟他开开玩笑。
“不是不是,我那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呀!”他把嘴巴贴近过来,悄悄说:“我厝内也有钱呐!”
“偷的还是抢的?”海啊那里会偷,那里会抢!我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生气,有意把他那绑紧的思想松一松。
“都不是,是我慢慢积攒起来的钱呀!”
“多少钱?”
“我也无计算过,大概有两三百元……”
原来,海啊孤身只影,风飞水走,所乞讨的钱,有一分、二分,也有五分的,都是硬币,积蓄多了,便集中在一个一尺来高的温水瓮仔里,然后埋在地下。这样,他可以放心出门求乞,谁也偷它不着。
我问了底细,他一句也不敢说虚,吞吞吐吐,有点腼腆,说:“我是想积一点钱,找一个对象(他在这里居然用这个流行语)来相合(“合”闽南方音读如“鸽”)过日……”
我看他为埋藏两三百元硬币慌成这个样子,安慰他说:“你放心,这些钱谁也不会拿你的,除非是土匪!”
“真的?!”海啊笑了,笑得那样美……
后来,海啊听人说班部要留我协助写写材料,被我婉拒,立即过来动员我,说:“你真戆,人家就拿钱来买也买不到,你怎么不要呢?”
“我被关了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老母……”
“对对对,老母仔重要,老母仔重要”他又笑了,明显是一种心灵对流的笑……
两个学犁的姑娘
薄暮的田野,闹嚷嚷的人声被鸟声和青蛙声代替了。凤英掌着犁,玉枝在前面牵着牛走。犁到田头,凤英回过头看那犁过的地沟,禁不住扑哧笑起来,接着抱怨玉枝道:“你这死鬼,把牛赶得这么快,弄得弯弯曲曲,像个什么样子!”
“自己不懂得犁,还怪人家把牛赶得太快!”玉枝不服气地争辩。又把黄牛赶着走。不用说,凤英又措手不及,犁得弯弯曲曲像蚯蚓一样。但她灵机一动,把犁柄提高一点,犁铧钻深了,牛被压重,猛用力一蹬,“蹦”的一声,脖子上的拉绳断了,玉枝被牛身一撞,来了一个屁股朝天“猴子喝水”。凤英大笑起来,玉枝却在那里向她瞪眼。
这可把躲在坑沟底下观看的张大伯惹得哈哈大笑。慢慢地伸出身子说:“我也看过一出‘猴子喝水’的戏啦!”
“不来指教,还用冷言冷语讥笑人家!”两个姑娘反而同声来攻击张大伯。
“唉,闺女学犁田,叉手叉脚的,多难看呀!”
“张大伯,你别用老眼光看人!”凤英记起前两年的一个晌午,张大伯叫她学习犁地,她马上给顶回去:“叉手叉脚的,多难看呀!”今天张大伯便用她的矛来戳他的盾,凤英听了,不由红起脸来。
还是玉枝来解围:“那是前年的事,现在当然和过去不同啦!”
“闲话不要谈了,快过来指导指导吧!”凤英急切地催促张大伯。
张大伯笑容满面地把着犁,挥着牛绳子,使犁起来了。张大伯的每一个动作,凤英和玉枝都详细观察,牢牢记住。
“来,我试试看!”
“我先!”
“还是让我!”不管怎样,还是给凤英先夺去。
张大伯站在一旁,眯着眼睛指导她们:“上身往前倾斜点……手把高一点、把稳点……双脚不要叉那么开……对,对,对!”
玉枝站在一旁,乐得快跳起来,又跑过去争着要试。
“再等一会儿,熟练点才给你!”凤英越犁越兴趣,不愿放手。
张大伯看到这两个聪明、顽强的姑娘,称赞说:“咱队里夏种又多了两个女英豪啦!”
月亮的银光穿过树梢,慢慢地缩短了树影。它好像告诉姑娘们说:现在夜已深了。
——原载《泉州日报》1959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