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64年——阴木鼠年(甲子)——南宋景定五年——元朝至元元年八思巴30岁,恰那26岁。
“恰那! ”
我偷偷从屏风后面探出头,看见他只身入屋,欣喜地唤他。
数月不见,恰那的面容有些僬悴,越发清瘦了。他抬眼,见到我正在屏风后冲他吐舌头,笑容漫上清癯狭长的脸,许久不见的酒窝顽皮地跳跃:“小蓝,你来了! ”
他急忙关上门,疾步冲我走来:“怎么变成人身了? ”
我以手指缠绕着垂在耳侧的蓝丝带,略有些羞涩地低头:“我现在,好像更喜欢人的身体。”
过去的一年里,我每夜以人身出现在八思巴面前。有了人的身体,我的言行举止慢慢变得跟人一样,思维方式也越来越像人,渐渐琢磨出做人的滋味来。难怪那么多妖,修行不为长生不老,而是渴望拥有人身融入人群。
他欣慰地点点头:“你的法术越发进益了,到达后可以不用倒头睡觉了。”
从前他们兄弟俩分处两地时,我为他们传话,总是会因灵力不继倒头睡上几日。随着法术精进,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今时终于可以不必靠睡眠补足精力,我心下亦是极喜。
他一直定睛在我身上,笑容如初春的阳光般和暖:“哥哥有什么话带给我? ”
我放开蓝丝带,正色道:“娄吉让你即刻出发回燕京。”
“我说过,要我回去除非——”他脸色突变,怔怔地看着我,踏步上前握住我的手,“小蓝,你们……可是好了? ”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手心很凉。我反转双手,覆盖在他手背上,为他焐暖。他低头搜索我逃避的眼睛,将我的脸扳正:“你的脸很红。小蓝,告诉我实话,哥哥跟你,是否已……”
哎哟,变成人还是不好,所有表情都一览无余了。我心一慌,脸上烧得更是厉害,急忙辩解:“没有啦。他……他……”结巴了几句,看到恰那认真的眼神,我越发心慌,低下头用蚊蚋一般的声音说道:“他应该已经可以触碰我了。”
我们相处得越来越融洽了。他每晚回卧房,第一件事便是找我,陪我吃晚饭。然后他一边写字,一边与我闲话家常。每晚都有说不尽的话题,聊不完的趣事,他在我面前越来越放松,笑容总在他脸上如莲绽放。
就在前几天夜晚,气氛出奇的好,又出现了前一次那般暖昧情愫。他潮红着脸,呼吸有些紊乱,情不自禁地对着身畔的我低下头。看那般架势,他想做的就像当年恰那对我所做的,嗯,是亲吻。这次我不再像上次那般懵懂无知,心中极其期盼。可惜,就在马上要贴上我的唇时,他又生生刹住。
唉,真不知该说是他的定力太好,还是我的奢望太高。
恰那的眼眸在我脸上仔细探寻,指尖在我脸上摩挲缱绻:“可他还没有真正触碰你? ”
我垂下眼帘,轻轻“嗯” 了一声。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旋即放开,声音干涩:“你们还没有真正燕好,我不会回去的。”
“恰那,这次你非回去不可。”我急忙拉住他的手臂,严肃地告诉他,“忽必烈已命娄吉回萨迦,已定于今年五月一日出发。”
恰那呆住:“回萨迦? ”
我重重地点头:“是的,回你们阔别20年的故乡。”
他愣愣地似是反应不过来,分量很重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故乡……
阿里不哥驻扎的伊犁河流域发生大面积旱灾,阿里不哥肆行杀掠,民心军心尽失,他走投无路,被迫向忽必烈投降。公元1264年初阿里不哥来到燕京,不到一个月便“因病去世”,长达4年的兄弟内讧由此结束。
从1260年到1263年,整整4年间,忽必烈一边跟阿里不哥鏖战,中间还抽出半年时间扑灭李璮的叛乱,一边有条不紊地建设自己的新王朝。这就是忽必烈比阿里不哥高明之处。阿里不哥只会破坏,将所辖之地压榨干净后便再无出路。而忽必烈却是在建设,构建起一整套的统治机构。
解除了外部威胁的忽必烈新王朝朝气蓬勃,欣欣向荣。踌躇满志的忽必烈开始大展拳脚,将燕京改名为中都,定为国都,又将年号从中统改为至元。他还设立了一系列行政机构。第一步是建立枢密院,统领全国军政。任命皇子真金兼判枢密事,统一调度侍卫亲军和各地的蒙古、汉军万户。枢密院的指挥系统,让军权集中控制在了中央政府的手中。
第二步便是取消蒙古人先前的分封制,分立各省各路,由中央政府统辖。藏区便是各路行省之一。可乌思藏数百年来割据分裂,各个佛教宗派自有其政教合一的势力范围,强力推行中央统辖的政策恐怕会遇到极大的阻力。
忽必烈要在乌思藏建立新的行政体系,实现新王朝对藏区的统治,必得由一位可以掌控西藏全局,熟悉各大教派的宗教代表人物出面。这个历史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忽必烈最信任的八思巴身上。
经过深思熟虑,忽必烈下旨让八思巴兄弟俩一起回萨迦。
解释完了缘由,我看向一直默默不语的恰那。他脸上没有八思巴初听到忽必烈决定时的欣喜与激动,反而是满目迷茫:“在汉地居住了20年,旁人问起时我都会说,我是藏人,是萨迦派传人。可到底萨迦是何模样,在我心底早就模糊不清了。”
恰那6岁就离开家乡,对萨迦的记忆不深。比他年长4岁的八思巴却有着更多的童年回忆。班智达大师圆寂后,八思巴本该遵守伯父遗命回萨迦,却在走到一半时为着萨迦的未来放弃了,改道追随了忽必烈。身为萨迦派教主,他却离乡长达20年,这怎样都说不过去。所以这些年来,回萨迦一直是八思巴的心愿。此次忽必烈的命令,正是偿他所愿。
恰那将目光移到窗外。夕阳西下,柳絮在风中飘扬,满园的桃花如望不到头的红云。清风扬起,扫过枝头,花瓣与柳絮飞扬在天空,在金色的阳光下如绵绵花雨,绵丽夺目。
“我不像哥哥那般思乡情浓,也没有想过定要回去看看。可既然是大汗的命令,我必须遵守。而且,哥哥此番回去,不光是要整顿萨迦派,更重要的是遵照大汗命令重设藏区。如此一来,他必定有太多事务要处理,太多人情要往来。他一个人怎吃得消,我得去帮他。”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扭头看向我,眼底闪动着晶亮的波光,“既如此,我便回燕京吧。”
我点点头,调皮地笑道:“不对,不该再叫燕京,应该叫中都了。”
恰那第二日便收拾行囊,带着一众贴身侍从离开了凉州的驸马府。
在凉州,人人皆知墨卡顿公主刁蛮凶悍,男人们都对恰那寄予了无限同情。
墨卡顿死后,想要攀亲之人踏破了驸马府的门槛。可登门提亲的人,在第一次上门后,第二次便再也踏进不了驸马府。恰那为亡妻守丧一年多,这番情深义重着实感动了凉州民众。凉州女子们更是以恰那为标杆。已婚的要求丈夫学习恰那,未婚的只盼着能进驸马府,为恰那端茶送水也心甘情愿。
所以恰那出发时,除了启必帖木儿,还有凉州许多民众自发为他送行,女孩们抛到车上的鲜花手绢数不胜数。恰那感动地在车上对民众挥手道别。马车辘辘,驶出城门东去。他自八岁来到凉州,中间只有两年居住在燕京,其余时光都在这座西北重镇,已历十六载。凉州对他而言,比故乡还要亲切熟稔。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一别,他此生再也没有回到过凉州。